圍城,裡面的想出來,外面的人想進去——
如今對於田豫而言,裡面的人是不是想出來,他不知道,可他…卻是想進去也進不去。
甚至,事實上,現在的局面比圍城還要可怕。
因爲阻隔他們的不只是高聳的城牆,更是那一個個深埋在地底,但凡踩踏上去就…就會被炸上天,支離破碎的不明物體。
可怕!
何止是可怕!
在田豫的眼中,在那萬千魏軍的眼中,剩下的只有絕望,太絕望了——
…
“絕了呀。”
反觀漢軍陣營的將軍,侯音吧唧着嘴巴,一邊嘖嘖稱奇,一邊不由得感慨道。
也不知道是因爲這炸藥包的威力,還是因爲關麟這般精妙的部署,總之,他是覺得目眩神馳,應接不暇呀!
話說回來,儘管是旁觀者,可侯音卻又有無數疑問,他一邊撓着頭,一邊忍不住問道:“這炸包到底是怎麼引爆的?怎麼又能操縱它炸?又能踩上去就炸?這工藝…我愈發的搞不懂了!也看不透了!”
朱靈笑着回道:“這些或許在你、我看來頗爲複雜與繁瑣,但在沔水山莊那位黃承彥黃老看來,在劉曄劉先生看來,在那位極其低調的黃月英夫人看來,不過是添加了些許機括與觸發開關,莫說是這引爆,這踩爆,再給她們點兒時間,或許咱們直接拋擲過去就炸開了…那打起仗來才熱鬧呢!”
聽着朱靈這一番話猜想,侯音不由得頷首。
的確,就連最難的爆炸,都經由雲旗公子繪製的圖譜解決了,其它的這些,諸如添加些機括,觸動方式,無疑…就是小菜一碟了。
事實上,這炸藥包的觸發裝置是一分爲二的,一種是通過埋在地下的引線管道點燃,可以做到短時間內多處爆炸,另外一種便是類似於後世的地雷,只要有重物按壓在上面,觸碰到其中的機括就會炸開…
當然,無論是哪一種,威力都是巨大的,範圍內…只要敵人不是第一時間爬倒,巨大的衝擊波都足夠將敵人炸飛在天上,支離破碎。
事實上,即便是遭逢過這般劫難的魏兵,能意識到要爬倒在地的依舊爲數不多…
更多時候,未知的恐懼會讓他們喪失理智。
比如…此刻的田豫,此刻外圍的魏軍。
當一輪爆炸炸飛了他們百人,沒有一個魏軍兵士還敢踏前一步,他們茫然、無措、驚魂甫定的愣在那…
絕望的望着那廢墟中的同袍…
他們與城門只有短短的幾十步之隔,可那又彷彿是一道無情的天塹,將他們生生隔斷。
“彰公子,彰公子——”
絕望中的田豫只剩下高喊,他起初喊的還是彰公子,可後面,只剩下歇斯底里的嘶吼,“曹彰,曹彰,你還活着麼?你…你還活着麼——”
聲音哀痛至極…
到得最後已經是泣淚交加。
是啊,怎麼能不動容了,十萬人…來的時候好好的,現在…回不去了!
徹徹底底的回不去了——
“都別愣着了,都跟我一起喊,快喊,高聲喊——”
田豫向身旁的兵士吩咐。
頓時,整個河內城外,諸如“彰公子、彰公子”這類的聲音不絕於耳。
這聲音極其、極其的悲慟!
反觀漢軍…
看着這些魏軍兵士畏懼的臉龐,歇斯底里的模樣,侯音與朱靈、朱術互視一眼,不約而同的笑了。
“走了——”
侯音一揮手。
朱靈也要招呼手下,收兵…該回去向雲旗公子回稟了。
朱術倒是還有些意興闌珊,於是問道:“這就走?不管他們了?”
“管什麼呀?”朱靈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這些魏軍,膽都給嚇破了,保不齊,要不了幾天…就都會變成咱們自己的戰友了!”
聽得朱靈這麼說,侯音也笑了,然後一本正經的說道:“這炸藥包,最利害的不是威力,而是對敵人的恐嚇!是心靈上無法承受的一擊!這麼想來,朱將軍提到的…敵人便戰友,呵呵,很有可能——”
就在愉悅的氣氛中,以朱靈父子、侯音爲首的漢軍悉數打道回府。
他們似乎心情大好,還高唱着漢人的軍歌。
——批鐵甲兮,挎長刀。與子征戰兮,路漫長。
——同敵愾兮,共死生。與子征戰兮,心不怠。
——踏燕然兮,逐胡兒。與子征戰兮,歌無畏。
歌聲激昂、嘹亮,活脫脫的與那些哀痛呼喚的魏兵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
…
…
河內城已經淪爲一片廢墟。
超過五萬魏兵的屍骨就散落在這片廢墟中…到處都是斷臂殘肢,到處都是已經乾涸了的血,這些血鋪灑在廢墟上,籠罩出一層薄薄的血紅色。
這纔是最讓人恐懼的…
“打什麼?這還打什麼——”
“不打了,回家,不打了,我要回家——”
“打不過的,天上的火,地上的火,還有這突如其來的…的…真的…打不過的!誰能打過那火神哪!”
“天塹,這…這是天塹,是天塹哪!是在警示我們,不該助紂爲虐!”
僥倖活下來的魏軍兵士三、五成羣的聚攏在一起,一個個蜷縮着身子,發出各種各樣的嘶吼。
然而…他們只敢坐在那方寸之間的土地上,他們的眼神迷茫、無措,彷彿經歷了昨夜那驚魂一刻後,他們所有的戰意都一齊化爲烏有。
心有餘悸…
哪怕那個夢魘般的夜晚已經過去,可大多數的魏軍兵士依舊是心有餘悸。
甚至,縱貫他們的一生,都不可能從這份陰影中走出。
曹彰醒來時,他是被牽招用身體給壓住…而牽招的身體上還有一層重重的灰塵,這還不算什麼,最可怖的是,就在曹彰的面前,一個頭顱就立在那兒…面色猙獰的看着他。
儘管這頭顱蓬頭垢面、灰頭土臉,可曹彰一眼就認出來,這是昨日…前來稟報消息的信使。
是他說出那句在現在看來無比重要的話語——快跑,快跑!
那時候的曹彰還給了他一巴掌…還…
一想到這裡,曹彰的心情就哀婉痛惜到極致。
“該死的——”
他不由得努力的撐起身子,可身上太過沉重,他根本掙脫不了這份束縛。
倒是因爲他的用力,他背上的牽招也醒了。
太幸運了,他們趴倒在這高處,避開了戰馬的衝擊,也避開了那密集的爆炸。
“彰…彰公子——”
牽招努力的呼喊…
這時,“踏踏”的腳步聲傳來,“三公子在這邊,快…快搬開這些木塊兒,快,快…”
是閻柔,他也是僥倖活下來的那個。
只是,此刻的他已是披頭散髮,身子上還有幾處殷紅的血跡,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還是那些被炸死的同袍的。
不多時,曹彰與牽招便被救了出來,卻是不知爲何,曹彰的身體一直在不住的顫抖,也不知道是因爲驚悚,還是由衷的畏懼。
“咳咳咳——”
“咳咳——”
不斷的有咳嗽聲傳出,這是因爲那爆炸之後,引發的大火,從而燒出的大量灰塵…
左右環視,曹彰看到身邊的魏兵,多是瑟瑟發抖,彷彿…那宛若夢魘一般的恐怖,至今仍然盤桓在他們的心頭。
曹彰從來不是軟蛋——
這些冀州的騎兵也是大魏最驍勇的軍團,他們性子…照理來說極爲堅韌。
可驍勇也好,堅韌也好,那是在對抗活生生的敵人。一旦這個敵人變成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變成能旦夕間能取他們性命,讓他們防不勝防的殺手鐗,那所謂的驍勇與堅韌只會變得可笑。
莫說別人,就連一貫眼高於頂,一貫高傲的曹彰,如今都茫然不知所措,都驚魂甫定。
輸了麼?
攻下一座城,然後十萬大軍在城中被炸飛,這…這就是他曹彰心心念唸的戰場麼?
有那麼一個瞬間,曹彰真的是服了,也如這些魏軍一般,認輸了…
這種轉瞬之間…讓十萬驍騎傷亡殆盡的打法,已經完全超過了他的認知,是他一切戰場的經驗與閱歷無法解釋的。
最關鍵的是,這所謂的“炸”,他沒有找到任何破解之法!
沒錯,荊州軍的飛球因爲移動速度,是可以通過化整爲零剋制的;
連弩再強,也是可以通過盾陣剋制的;
再不濟,那偏廂車,那十牛弩,打不過,大魏還可以加入嘛!
可是…可是…
面對這“爆炸”,曹彰甚至都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
更不會想到…這會有什麼破解之法?
試想一下,這爆炸不是隻能出現在河內城的。
鬼知道,未來大魏的騎兵踏過之地,會不會突然就出來這麼一番爆炸!
然後大魏驍騎的衝鋒旦夕間淪爲笑話…
這,這…纔是最致命的。
…
“彰公子,彰公子——”
城外,諸如這樣齊聲的吶喊將曹彰從那可怕的夢魘中驚醒,他猛地睜開雙眼,就宛若是黑暗中突然有了一道光束。
這一刻的他只想拼命的去抓住這道光束。
乃至於,他…他從絕望中清醒的意識到,他是曹操的公子,他是大魏公子中最驍勇的戰將,他是要做大魏世子的男人?
他怎麼能倒在這裡?
“快,快去往城門…快去——”
曹彰豁然起身,也顧不得身上的痛感,他那粗重的眉毛凝起,黃色的鬍鬚無風自動。
可是,包括牽招,包括閻柔,包括所有身旁的魏軍兵士,沒有一個人動…哪怕是一步。
“怎麼?本將軍的話不好使了!”
曹彰憤怒的咆哮…
閻柔連忙解釋道:“將軍息怒,兵士們都被昨夜那炸響給嚇破了膽,如今…誰都不敢妄動,生怕…生怕再踩到什麼引發那炸響!”
閻柔這麼一說,身旁的一干副將、兵士悉數低下了頭。
倒是曹彰,他的一雙眼瞳瞪得碩大,他昂起頭凝視着眼前自己的屬下,不由得怒目圓瞪,“反了,反了…”
“唰”的一聲,他拔出劍抵在一名兵士的脖頸上,“本將軍讓你往城門處移動?你動還是不動?”
“將軍…這地下情況未知,冒然移動…這…這是送…”
他本想說這是送死啊…可送死的“死”字還未脫口,只聽得“唰”的一聲,曹彰的劍已經削去了這兵士的首級,全然沒有半分憐惜。
就在此間所有人驚愕之際…
曹彰的劍又抵在另一名兵士的脖頸上,這兵士方纔還拼盡全力搬開巨木將他救出。
可曹彰的話卻是一如既往的冰冷…
“本將軍讓你當先往城門處移動?你動還是不動?”
“將軍,將軍…我…我…”儼然,這兵士也在忌憚那城中遍佈的炸響,他不敢,但他卻又因爲對曹彰的畏懼一時間語塞,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廢物…”眼看着曹彰手腕用力,就要一劍也奪去這兵士的性命。
“夠了…”閻柔大聲吼道:“彰公子你在幹什麼?這些都是我們的同袍啊!”
“我大魏軍紀嚴明,不聽軍令者殺無赦——”曹彰狠狠的吟出,連帶着,“唰”的一聲,就在所有人的見證下,這名魏軍兵士的脖頸亦是被曹彰的劍劃過。
“彰公子——”
閻柔聲嘶力竭的嘶吼。
曹彰卻是置若罔聞一般,他再度揮劍,就要去尋找新的倒黴蛋兒…
閻柔直接用自己的脖頸迎上曹彰的劍,“若彰公子還要殺?就先殺我這個副將吧!”
“你以爲我不敢…”
眼看着曹彰就要手起劍落…
“我去——”牽招瞪大的眼瞳大聲嘶吼道:“不就是沒人敢探路麼?我牽招走在最前面,你們跟上了!”
說着話,牽招已經踏步向前,他獨自一人走過那廢墟中僅存的小道,是在用自己的血肉之軀,蹚這未知的炸響,場面,極其英烈。
…
…
“哈哈哈哈…”
與河內城形成截然鮮明的對比,如今的洛陽城頭,當朱靈、侯音將河內的消息傳來,不少文武都大笑了起來。
“好啊…”傅士仁笑的最是開懷,“也不枉費我演了這麼大一齣戲,將他們騙入城中,不對,不對,這叫什麼來着,這叫請君入甕…哈哈哈哈,這些曹軍就是那隻鱉啊!哈哈哈哈…現在好了,他們是上天無路,下地無門,那曹彰多半很是絕望吧?會不會像那三歲的小娃一般嚎啕大哭呢?啊…哈哈哈哈…”
說着,傅士仁又笑了起來。
他這麼一笑…甘寧、淩統、侯音、朱靈,大家夥兒都笑了。
不費一兵一卒,不費吹灰之力,一夜轟殺數萬曹軍,另外幾萬曹軍更是被困在那炸包陣中,進不去,出不來…這種感覺,想想都是一陣心情激盪!
倒是在這些大笑聲中,陸遜展現出了特別的冷靜,他壓低聲音問關麟。
“就這麼圍困着那曹彰麼?讓這支魏軍自生自滅?”
很顯然,比起現在的局勢,他更關注的是,未來這局勢的發展…
“張遼那邊還是沒有任何動向麼?”
關麟沒有直接回答陸遜,而是反問…
“沒有!”陸遜回道:“自打你三姐與那張遼見過一面,張遼退軍三十里後,那裡的魏軍安營紮寨,莫說是行動,便是出寨…都要小心謹慎三分,生怕地下突然冒出個炸響!”
“呵…”
陸遜的話惹得關麟也忍不住淺笑了一聲。
當然,這便是他想要的效果。
他依舊沒有回答陸遜方纔的詢問,他接着問:“曹真的那支軍隊走到哪裡了?”
“再有兩日就抵達河內了…”陸遜如數家珍一般,“只不過,到時候那曹真看到河內城這般景象,怕是會嚇一跳吧!”
“不至於…”關麟淡淡的說道,“這河內城並不是一個死局,那曹彰與手下僥倖得生的兵卒是能夠出來的…”
啊…
關麟的話惹得所有人都是一驚,傅士仁一邊敲着腦門,一邊問:“外面有那麼多炸包埋在地下,那曹彰怎麼出來呀?他不怕自己炸死了呀?”
“很簡單…”關麟眯着眼,“他會逼着手下的魏軍去送死,去用血肉之軀爲他的逃脫覓得一條路!”
這…
坦白的說,若不是關麟如此說,還真沒有人去往這個方向想。
倒是仔細一琢磨,倘若曹彰真的不在乎手下兵卒的存亡,那…還真的能用幾百,甚至千餘兵士的死,去蹚出一條沒有爆炸之後絕對安全的路!
只是,這有些太殘忍了。
“雲旗,那曹彰會這般殘忍麼?”陸遜有些疑惑,他拿不準,畢竟這種事兒一旦開了頭,那這個所謂將軍的威望與名望勢必會受到極大的影響。
不論何種原因,殘殺同袍,這個罪名…足以讓他成爲衆矢之的,足以讓整個大魏的三軍背棄!
倒是關麟,他依舊眯着眼,沉吟了片刻,方纔說,“曹彰,爲了一匹駿馬,他能夠用自己最疼愛的妾室去換…你覺得,這種關頭,爲了自己的命,他會在乎手下兵卒的生死麼?”
這…
關麟的話讓此間所有人沉默。
反倒是關麟,他不再言語,他雙手搭在城牆上,感受着城樓上徐徐的微風,彷彿這些風中都飽含着他設下的“詭計”!
沒錯,他就是算準了曹彰會這麼做!
他就是要逼曹彰這麼做!
炸藥包威力再大,不可能把所有魏卒悉數炸死,可曹彰一旦逼迫、殘殺同袍,那這支來自大魏北方的軍隊,人心會剎那間離散——
誅心——
這…纔是關麟最終的目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