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華夏的政治制度,從部落,到分封,到宗法,到天子與貴族聯合執政;
再到世卿世祿制,到郡縣制,到中央集權制,到職業官僚制,到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制。
泱泱大國,政治制度幾千年的變遷史何其繁雜!
但…不容置疑的是,每一步其實都是在進步。
每一步都代表着全新的生產力與生產關係。
也惟有兩世爲人的關麟,可以橫向去對比這些制度的優缺點,去將這些制度與實際去匹配,然後去選擇…更適合大漢現狀與大漢發展的政治制度。
而政治制度的變革,往往伴隨着經濟的發展與思想的演變。
經濟發展的規律,則是從原始農業到傳統農業(井田制);
到封建土地所有制;
再到家庭手工業,官營手工業、民營手工業,到市鎮商業發展,其中還貫穿着重農抑商、海禁與閉關鎖國。
思想領域則更是複雜。
從百家爭鳴(春秋戰國),到法家治國(秦),到道家休養生息(漢初),到儒學成爲正統(漢武帝)…
到三教並行,到三教合一,到儒學復興(理學),再到對傳統儒學的繼承與批判!
再往後推,還有新文化運動,那就更久遠,影響也更深遠了。
其實,真的說起來。
這種關乎思想覺醒、經濟發展的政治制度,一失足…那是要成千古恨的。
這已經不是變法那麼簡單了,這簡直是把現有的政體推倒重建。
這很難…
也很危險!
秦王朝就是因爲暴力改革而走向滅亡!
可不改的話,那又如何?
即便是關麟幫着劉備,三興了大漢,可劉備會老,阿斗也會老去。
但只要世襲制度不變,“家天下”無法轉變爲“公天下”,那臣強主弱的情況勢必會再度上演。
外戚與宦官的爭鬥也會甚囂塵上。
大漢短暫平和、繁榮後,還是有一天會走向腐朽、走向紛爭,走向動亂。
那時候,歷史又會如何記載劉備、記載關羽,記載他關麟的這一段?
至多不過是如光武中興一般…將劉備塑造成光武那等“氣運之子”的形象,關麟則是他的“大魔導師”!
可,放眼百年,千年,那又有什麼卵用?
漢就能延綿下去麼?
也正是想到這裡,關麟纔敢於往下去想,往深入去想,往復雜的地方想。
誠然…
哪怕是改變的過程中,政治制度、思想覺醒、經濟發展會作爲三座大山狠狠的壓在大漢的身上。
但關麟…或者說大漢是有所倚仗的。
因爲以劉備爲首的這一波人,是起於微末的一波小人物;
他們的團結是幾千年中華史上,前無古人也後無來者的君臣際遇;
最、最、最、最重要的是,這裡面有治國水平、手工業經濟發展、覺醒百姓思想能力,均處於SSR級別的諸葛亮;
有戰時能出謀劃策,能爲劉備在暗地裡剷除阻礙,任勞任怨作爲劉備影子與謀主的法正;
有諸如關羽、徐庶這樣的忠貞義士;
也有如馬超這等見證過羌胡禍亂下,雍涼十室九空景象的邊陲武人!
這樣的組合,如果都不能完成這項“推倒重來”的壯舉。
那…誰還能完成呢?
也正是基於此…基於對劉備、對諸葛亮、對關羽、對徐庶、對法正的信心。
在與天子劉協對話的過程中,關麟是有底氣的,他的字句鏗鏘,他的每一句發聲都振聾發聵。
“陛下,誠然,皇權專制…皇權至高無上,是有很多積極的影響,諸如利於民族的融合,利於經濟、農業、貿易的發展,利於各方經濟文化的交流,利於帝國的一統…但,它消極的一面,我們也必須正視啊!”
“皇權專制…重在皇權,若是帝王強,可以遮掩住一切的矛盾,可若是弱,諸如皇室幼子,那勢必要面對的是權臣當道,是宦官弄權,是外戚與宦官周而復始的博弈,再這些博弈中,漢惠帝活了二十三年,最終抑鬱而死;漢昭帝活了二十一載,最終病逝;漢平帝年逾十四就被酒中下毒,命喪黃泉;”
“漢殤帝兩歲夭折,漢衝帝劉炳三歲時因病去世;漢質帝九歲被人毒死;就是陛下兄長漢少帝,不也只有十五歲,被那董卓脅迫…自盡,不是麼?這些都是權臣當道的固有手段,在皇帝親政前,或是親政之初動手,從而付出另一個年幼的皇帝,再度把持朝綱…”
“竇氏、鄧氏、梁氏…這些外戚家族,你方唱罷我登場,把持超綱,即便是沒有外戚,諸如董卓、曹操之流的權臣…不勝累舉!陛下做皇帝的這二十餘載…陛下也說是如履薄冰,想必我說的這些,陛下是能夠感同身受的吧?”
一番簡短的對於現有政體優缺點,對於一位位“漢帝苦難史”的闡述過後,關麟語調變得和緩了一些,他淡淡的說。
“陛下,我有一個想法,若是成功,雖未必能一勞永逸的解決所有的問題,但…卻可使得帝國更加穩固,使得萬千黎庶休養生息,更能如陛下所願,放過自己…這不是我或者我大伯放過陛下,而是陛下你自己放過自己!”
這…
當關麟的這一番話講述出來。
無疑,劉協是驚訝的,是震撼的。
好一番條理清晰、深入簡出的見解!
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他關麟竟以“漢帝”的苦難史,詮釋出一種全新的觀點,即——集權的皇權到底是否合理?
集權的皇權對皇室…對年幼天子是否是一種災難?
這太大膽了,這與董仲舒提及的早已深入人心的“天權神授”、“天子受命於天”的理念完全背道而馳。
可…偏偏,這一刻,也不知道是劉協想要掙脫這皇權帶來的牢籠,還是打心底裡被關麟這一番振聾發聵的見解給說服了。
他竟沒有絲毫覺得…這番話大逆不道。
甚至,他關麟提出的所謂“想法”,他竟是有些迫切的想要知道…究竟是什麼?
“說罷,朕倒想聽聽,你是要如何使帝國穩固,黎民安泰,也是要如何讓朕放過自己?”
…
…
天空依舊晦暗,不見絲毫曙光,翻滾的烏雲使天穹染上了黑幕。
唯獨那火把,照應出許多光輝。
洛陽的夜風是真大呀…風颳在臉上,猶如刀子一般。
關羽是穿着一件嶄新的官袍,走入那地道入口的,因爲是要見天子,故而…會特別隆重一分。
可關羽沒想到的是,進入地道,走過長長的甬道,就快到…天子所在石室處時,這裡亮起了更多的火把,在洛陽城的一干文武…竟都搶先一步都來了。
西曹掾魏諷、太醫令吉平、少府耿紀、丞相司直韋晃。
還有朱靈,還有徐庶…還有更多的漢臣,他們都守在這裡,只是表情上有些誇張,像是聽到了什麼振聾發聵的話一般。
關羽繼續上前,終於在走到徐庶身旁時,忍不住張口,“你們…”
他本想說“你們都來了?”
可話纔開了個頭,卻被徐庶連忙比出食指,示意讓關羽噤聲。
關羽收起了想說的話,卻見徐庶眼神示意…
關羽這才注意到,就在前面的石室中,正傳出兒子關麟的話。
關羽登時會意,他壓低聲音。“雲旗這是在與陛下…”
不等關羽講完,徐庶連忙頷首點頭,依舊是示意關羽不要出聲,靜靜的去聽就好。
關羽的目光在這許多火把間,與許多人都對視了那麼一下,可似乎比起與關羽打招呼,他們都有更重要的事兒,他們迅速的把頭轉向前方,依舊是靜靜的聽着其中的對話。
儼然,石室中傳出的話讓他們有些震撼,有些難以名狀,有些需要細細的冥想。
關羽也安靜了下來。
只聽得這時候,像是關麟的聲音剛剛落下,輪到天子開口。
“議會制君主立憲制?雲旗…你的意思是…你要把現有的皇權制度徹底推翻,然後建立一個…議會與君主共在的帝國?而這個帝國中,皇帝雖是一國之主,但卻只是象徵性的,接受萬民的朝拜,執行對天、地、人、神的供奉與祭祀,卻…卻不掌握任何的政權與軍權?反倒是…你提及的那議會,那議會才擁有最高權利,包括律法的制定,政權…軍權…等一系列關乎帝國國體的政體與軍務!”
劉協吟出這一番話很順暢,但…無疑,他的內心中是悸動的,是震撼的,是不可思議的。
將一國之主的皇帝只作爲“象徵性”的一環,將皇權全部都轉移到議會上,這太大膽了,也太匪夷所思了!
也就是他不想做這皇帝,若是換個君主,單憑關麟這一番話,就足以讓他掉腦袋,不…是株連九族了!
但…劉協又是個很擅長思考的君主。
從這個匪夷所思的政體中,他又尋覓出了什麼。
比如漢室的傳承…
比如宮廷的爭鬥…
再比如…他滿心滿眼,最是期盼的自由啊!
是啊,因爲在這個“議會制君主立憲”中,皇帝雖貴爲一國之主,卻只是象徵性的,那他對任何權臣與外戚都不再是威脅,那就不會存在諸如漢殤帝兩歲夭折、漢衝帝劉炳三歲時因病去世、漢質帝九歲被人毒死…這樣權臣當道的慘案!
也不會有人去挾天子以令諸侯…
像是一切的紛爭與磨難都與天子這個身份遙遙遠去,反倒是這樣的天子只需要做一些…與鬥爭無關的事情。
甚至…再沒有人能束縛住他的自由!
反倒是如此一來,皇帝從最危險的身份,變成了最輕鬆的身份,皇室的傳承更容易一代代的傳下去,直至千秋萬代!直至萬萬世!
這麼想想…
關麟提及的這個“議會制君主立憲制”雖有些大膽,但…是有一定積極的地方!
雖違背儒家這四百年傳頌於世間,人們心頭根深蒂固的“君權神授”、“禮儀綱常”,但至少,在劉協看來,他並不排斥!
是一種很新穎的方式——
反倒是門外的關羽,他認真聽到的劉協口中這第一番…出自兒子云旗的話。
他幾乎驚掉了下巴,原本紅棗般顏色的面頰,這一刻煞白如紙…
懵了!
毫不誇張的說,這一刻的關羽,整個人都是懵了,腦瓜子裡嗡嗡的。
雲旗的這想法太過跳躍,太過匪夷所思…
莫說是別人,就是他關羽一時半會兒竟也有幾許無法接受的感覺。
他心裡頭下意識想的是:
——『天哪,曹操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將天子視爲傀儡,可吾兒雲旗…這是要讓天子坦然接受這傀儡的身份麼?』
——『不…如果是皇帝這個稱號,本身就沒有任何權利,那…所謂的傀儡,亦是無從談起啊!』
關羽越想越懵,他感覺他腦袋要炸了,已經轉不過來了。
這時…
關麟的聲音再度響起,斬釘截鐵。
“是…”關麟試着暢想了一番這君主立憲制後的天下,“議會是由百姓中選舉出來,諸如我大伯,我爹,我三叔、諸葛軍師、徐庶先生…都會作爲議會的成員,甚至這個議會的成員可以是各行各業的翹楚與精英,凡是國策、軍政由他們討論決定,沒有誰是一家獨大的,他們彼此間…就是相互制衡的!”
“絕對的權利意味着絕對的腐敗,可相對的權利,被互相制衡的權利,卻更有機會滿足各方、各個階級的利益…試想一下,我爹雖是忠貞勇武,但容易腦子犯抽,做出一些對大漢弊大於利的事情,可如果議會存在的話,制定這個決策不會是我爹一人,有諸葛軍師,有徐庶先生的勸解?我爹還會這麼容易腦子犯抽麼?”
隨着關麟的話,劉協是越聽越有滋味兒…越聽越覺得,這完全不是無法接受的事情。
這甚至對漢王朝的延續,對漢帝國綿延千年,會有無比積極的影響。
再沒有什麼比這種制度更容易約束各方,權衡各方利弊的得失。
當然,任何制度都會存在腐敗,隨着時間的推移,會有各種盤根錯節…但哪怕如此,這已經是相對最公平,對大漢,對萬千黎最善意的制度了。
只是…
關麟舉例到關羽,這讓在門外偷聽…啊不,是正大光明竊聽的關羽有點兒尷尬!
什麼叫?我爹腦子容易犯抽?
你腦子才容易犯抽!
你全家腦子才容易犯抽!
關羽心念於此…
劉協的聲音卻是再度傳出,“那麼…制定軍政、國策的是議會?又是誰去負責執行呢?”
“內閣!”關麟不加思索,他接着說,“由所有大漢百姓,包括天子一道選出內閣,由內閣去負責執行這些軍政、國策,內閣受議會監督,對議會負責…議會則對天子負責,若是內閣做的不好,議會可以裁撤更換,若是議會做的不好,天子也可以作爲唯一一個‘發起更換議會’的人,再由所有大漢百姓去投選,是更換議會,還是留存議會!”
說到這兒,關麟頓了一下,“甚至,議會與內閣的成員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每幾年就要選拔一次,淘汰一些,也提拔一些上來…始終讓議會與內閣有新鮮血液,最重要的是議會成員並不是世襲制,也就是說…老子不做內閣,不做議會了,兒子…無法繼承?至於能不能再到這高位,那就要看他的本事與造化了。”
這…
前面劉協還聽得津津有味,可後面…當關麟提及議會與內閣不是一成不變,不是世襲制,無法繼承時,劉協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這太大膽了…這幾乎算是新政了,昔日…漢王朝爲了削弱藩王的利益頒佈推恩令,一步步的削減王侯的地盤、權利,那已經算是陽謀,可現如今…你卻讓這些貴族徹底的喪事繼承與世襲的權利,他們會殺了你的!”
劉協語氣有些磕絆,言語間更是緊張不已…
關麟卻是笑笑,“我知道,所以…這新政若是推行,將會很危險,諸如商鞅變法,變法往往會伴隨着犧牲…更不是我關麟一人能夠獨立完成,這需要我大伯,我爹,我三叔,我子龍叔,需要諸葛先生、法正先生、徐庶先生…需要這天下萬萬千千有識之士合理完成,且不能一下子完成改革與變法,要循序漸進,這點兒上…可能,諸葛先生做的會比我講的出色十倍、百倍!”
是啊,真要搞這新政,真要將封建帝制向“議會制君主立憲制”過度,那最、最、最、最關鍵的便是執行這新政的人。
諸葛孔明…
哪怕是歷史上,換作第二個人,關麟都覺得…未必會成功!
因爲,關麟是懂諸葛亮的,這…不就是他心心念唸的,要建成的那理想的城邦嘛?
甚至…這需要巨大生產力的推動!
關麟能提供的是方法與圖紙,真正能將這些實現的…還是諸葛孔明啊!
還是這個歷史上…可能最懂治國,最懂安邦的不世奇才!
心念於此…
“呼”的一聲,關麟長吁口氣,繼續開口。
像是在爲天子暢想,爲他構建一個美好的藍圖。
“到時候,陛下依舊貴爲天子,依舊是這個帝國的主宰,接受萬民的朝拜,陛下也可以利用自己的威望與影響力做一些陛下想要做的事兒,諸如…我看到這石室內有許多醫書,想來陛下…是渴望學些醫術的!”
“或者是渴望…親手去救下一些人的!這很簡單…因爲陛下是天子啊,天子依舊是上天派下的,依舊是萬民尊崇…他不應該單單是一個符號,一個權利的圖騰,天子爲何就不能成爲杏林的一員?爲何就不能通過他的影響力,去提高杏林的地位,去大肆的在各地建立官醫署…開設義診,讓病者有醫,讓患者有藥,如此一來…陛下得到的是自由,但這大漢的萬千黎庶得到的…卻是一個唯有在夢裡,唯有理想中才會出現的,他們無比愛戴的君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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