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許昌城的一隅,一方酒肆靜靜地矗立在街角。
夕陽的餘暉灑在酒肆的木質門楣上,斑駁的光影中透出一股歲月的滄桑感。
酒肆內,爐火微微跳動,爐子上煮着的清茶散發出淡淡的茶香,嫋嫋升起的蒸汽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
可與這份柔和形成截然鮮明對比的是,那羣圍坐在爐子旁的商賈,他們的臉上映照着爐火的暖光,卻一個個露出爲難之狀。
他們身着華麗的錦袍,腰間掛着精緻的玉佩,這些往日裡意氣風發、奸詐陰邪的黑市商賈,此時此刻,竟只剩下眉頭緊鎖,彷彿遇到了什麼棘手的難題,遇到了苦思不得解的難題!
“這差事不能幹哪…”
一位中年商人嘆了口氣,他的聲音中透露出疲憊與無奈,“從中原把糧食送到漢中戰場,還要送到劉皇叔軍隊裡,這中間有多少個關卡,會被多少兵士盤查,若當真讓人發現,那便是明着反抗大魏!咱們雖是黑市商賈,做的一貫是掉腦袋的買賣,本也不是光明正大,可這一次太過冒險了!一個不好,或許就學了那江東的周郎‘賠了夫人又折兵’!”
“說的是啊…”另一位商人附和道,他的眉頭也是緊皺着,似乎在思考着如何解決眼前的困境,思索了片刻,他張了張嘴,像是要說什麼,可話到了嘴邊,還是悉數嚥了回去。
但是看看大家夥兒那徘徊、猶豫的眼神。
儼然,他要說的…大家夥兒都明白,也是此間所有商賈最擔憂與猶豫的。
誠然,如果僅僅是沿途的關卡,那還有辦法解決,比如賄賂,比如買通,再比如將糧食藏在手工品的下面矇混過關,只要是與人打交道,只要利用好了“貪婪”這兩個字,總歸是有辦法的。
但最難的是此間所有黑市商人的心思!
說起來,凡是能來這裡的,都是此前或多或少與傅士仁交易過軍火,也是在後續傅士仁的生意中賺得巨大一筆的。
彼此間的信任自是無可厚非…
可架不住現在情況特殊啊,哪怕會有商賈能有這通天的關係,能打通沿途的關卡,那也斷不敢接,因爲一旦接了…那勢必成爲所有其它商賈的眼中釘、肉中刺,勢必會被別的商賈聯合起來使壞,到時候別說是這蜀錦,就是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一個未知數。
也正是因此,此刻在這酒肆中,在這圍爐煮茶旁的一干商賈,一個個愁眉緊鎖,你一言我一語地雖議論着,但明顯各懷鬼胎…各自都有各自的心思。
他們聲音在酒肆內迴盪,與爐火的“噼啪”聲交織在一起,營造出一種極其獨特的氣氛。
可每一個人臉上又寫滿了不甘,眼中更是閃爍着‘不放棄’、“不甘心”的光芒。
似乎…他們在由衷的在感慨,這批蜀錦,他們是不想做,但傅士仁給的,這筆生意的利潤實在是太多了!
多到哪怕是鋌而走險,他們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還是得做呀——
終於,一個資歷最老的黑市商賈站起身來,他侃侃道:“其實,把糧食運送過去雖不輕鬆,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不同於大將軍夏侯惇的慷慨,西線戰場的總指揮夏侯淵是個清簡的人,說白了,就是個摳門的人…他不止對自己摳門,也對對手下兵卒俸祿要求的極其嚴格!”
“也正是如此,西線戰場的兵士們、官員們的俸祿普遍不高,也沒有太多油水可取,偏偏那裡要麼是在關中,要麼是在雍涼,亦或者是數百里秦嶺後的漢中…那都是酷寒、艱辛之地啊!倒是基於此,我們收買沿途的兵士,許以重利,再將車馬中的糧食僞裝成一些手工品一類,想要矇混過關還是容易的!”
說到這兒,一干商賈紛紛頷首。
不同於傳統的商人,他們本就是黑市商人,本就是在刀尖上舞蹈,賺的每一單都要以數倍的回報,冒險這種事兒,對他們而言司空見慣。
只是…
所有的商賈擡眸,這一番話…並沒有涉及到最根本的問題。
然而,這老商賈的話還在繼續,“諸位都不敢妄自答應傅士仁將軍,這點…我懂,諸位也懂,咱們是心知肚明…咱們是生怕生意沒做成,反倒是被人給陰了。所以…我有一個提議!”
“什麼?”衆人急問。
這老商賈頓了一下,“傅將軍以原價售賣給我等蜀錦,只需運到中原,那便是二十倍、三十倍的利潤,甚至…我們若是聯合起來,就是五十倍的利潤也未必不可,諸位難道都忘了昔日漢靈帝好驢,驢價飛漲百倍的故事麼?如此龐大的利潤,在場的滿座也就不足十家,我有一個想法,咱們十家一起幹?利潤均分,如何?”
這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爲了防止被別的商賈陰,那索性…大家夥兒就都參與進來,一起往漢中,往劉皇叔軍營裡送糧食,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或者換句話說,要發一起發,要死一起死——
這…
別說,這老商賈的提議咋一聽是有些毛骨悚然,有些不可思議,可仔細一想…卻也不失爲一樁良策呀!
不少商賈低下頭開始默默地盤算…琢磨着,這一單的風險與回報,能不能成正比!這一單值不值得冒險。
答案是肯定的,在資本家的眼裡,只要三倍的利潤就已經足夠讓人踐踏律法、不惜冒着絞刑的風險,更謬論這二十倍、三十倍的利潤了。
誰會跟錢做對呢?
“這個提議好啊,這一單我加入!我那裡本就屯有大量的乾貨,糧食的籌集無需格外的時間!”
一個商賈的開口頓時引起了連鎖反應。
“也算我一個,我在關中那邊有些關係,只要打點到位…運送過去一批貨物,並不會太難!”
“我在上庸屯有不少糧食,那裡就近更容易運送過去…只要過得盤查,二十日就能送到劉皇叔的手中!”
“必須得算上我,我來做特定的馬車,保證可以將糧食藏於其中,讓沿途盤查的兵士都以爲是普通的手工品,無傷大雅…”
就這樣,這些黑市商賈已經開始分工與合作了。
他們都是這個世道里的人精,關係、路線、方法…應有盡有,只要利潤夠大,足可以讓他們冒任何險!
反觀另一邊…傅士仁與這些商賈的交談還是傳到了關羽、徐庶的耳中。
兩人站在城頭,談論的話題自然也繞不開這一條。
此時,關羽一捋長髯,淡淡的說:“用中原的糧解決我大哥糧食的補給問題…我也不知道雲旗與士仁這是太過想當然?還是別出心裁,但無疑…這是一步險棋!並不容易成功啊!”
徐庶輕聲的問:“怎麼講?”
關羽捋須的力度加重,繼而淡淡的說,“這麼多商賈,調度這麼多數量的糧食,中原與北境豈會毫無察覺,萬一被發現,那自是逃不過竹籃打水一場空,可若說這方法不行,也不盡然…若是換做我,本就沒有什麼損失,只要有一成的勝算,我也會這樣做…如雲旗、士仁這樣做!”
聽得關羽這麼說。
“哈哈…”徐庶突然笑了,笑的很是輕鬆。
這一笑卻是把關羽給笑懵了,他連忙問:“元直?何如發笑?”
“雲長看看這個吧…”徐庶將一封書信遞了過來。
關羽接過一看書信上的落款,驚呼一聲,“雲旗的信?”
“剛剛收到,我便來尋雲長,正直雲長在此多愁善感…”
隨着徐庶的話,關羽迅速的把書信展開。
這不展開不要緊,一展開之下,關羽掃過之餘,當即嚇了一跳…
他變得有些驚訝,不…是罕見的,他那紅棗般的面色裡露出了極大的驚詫之色。
“元直…雲旗的意思是…”
不等關羽講完,徐庶搶先道:“雲旗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兩日後便是正旦日,到時候…洛陽的時局將變,曹操自顧尤是不暇,更莫說是顧及中原的這些商賈的動作,還有就是…”
說到這兒,徐庶的眼芒從和緩變得嚴肅,變得凌厲,變得鋒芒畢露。
“雲長,兩日後你也當做足準備,洛陽一變…極有可能會出現短暫的戰機,雲旗有言如此,雲長你千萬要把握住這份戰機啊!”
呼…
隨着徐庶的話,關羽長長的籲出口氣…
也就是這一口氣過後,他頓時感覺那久違的熱血突然激盪,他的心頭與“冷豔鋸”的共鳴聲更是不斷的碰撞。
彷彿…那萬軍取首的時光又要再度重塑於眼前,重塑於此刻!
那是屬於他關羽的榮光;
那是屬於關家軍的榮光啊!
……
夜色朦朧,月光灑在淒涼的陽平關上,映照出夏侯淵落寞的身影。
終於,他率領着殘兵敗將,步履沉重地返回這裡。
昔日那支威風凜凜、八千之衆的神速營,如今卻只剩下不足五百人,且個個衣衫襤褸,面露疲憊。
敗了,慘敗,潰敗。
這是幾年來夏侯淵罕見遭遇到的敗績,他的心情也沉重到了極點,他的眼中閃爍着憤怒與不甘,一路騎在馬上,幾乎始終在長吁短嘆。
就在這時…“嘎吱”一聲,陽平關的大門如同蟄伏的巨獸,緩緩的張開。
賈詡與張既、張郃、曹休迅速的出關去迎夏侯淵。
“爹…”身上尤是帶着箭傷的夏侯衡指着那洞開的關門,大聲道:“賈先生與諸將士來迎爹了…”
夏侯淵遠遠看到城樓下賈詡那沉靜的身影時,他終於忍不住長嘆一聲,翻身下馬,然後頹然坐倒在地。
“嘀嗒…嘀嗒…”
他的情緒再也遏制不住,一滴滴眼淚奪眶般的涌出,染溼了那陽平關前的一方土地,卻很快被夜風給吹乾。
“咚”的一聲,夏侯淵狠狠的一拳砸在地面上。
與此同時,“唉!唉…”的嘆息聲從他那低垂的頭顱處輕吟而出…
苦澀、無奈、彷徨、無措…
夏侯淵狠狠的用拳頭捶向自己的胸脯,“我愧對主公的信任,愧對神速營的兄弟們啊!”
賈詡聞言,眉頭微皺,他深知夏侯淵的驕傲和自負,此刻能看到他如此失態,可見戰況之慘烈。
他走上前去,扶起夏侯淵,輕聲勸道:“將軍,勝負乃兵家常事,這一陣輸了,下一陣打回來就是,之前與那劉封對壘不也是先敗後勝麼?只是,我有些好奇,究竟發生了何事?怎會讓將軍敗得如此慘重?”
賈詡也不解了…
照理說,夏侯淵雖有些輕敵之嫌,但行軍速度在曹魏是有名的,斷然不該在與黃忠爭奪米倉山的速度中落入下風。
但…無論是此前的急報,還是眼前夏侯淵慘敗的模樣都應證了一個事實…這一仗是慘敗,是完全沒有任何勝算,乃至於這神速營打崩了,打服了的慘敗!
“哼…”
反觀夏侯淵,他冷哼一聲,眼中閃過一絲怒火,咬牙切齒地說道:“是黃忠!那老賊狡猾至極,以八百兵力搶先翻越米倉山,竟在沔水處設伏,我軍猝不及防,被半渡而擊,故而損失慘重…就連…就連我那霸兒也落入敵手。”
夏侯淵一句話咬牙切齒一般。
賈詡聽後,心中一震。
他雖知黃忠勇猛善戰,也想象過…或許在米倉山頭決戰,夏侯淵不是黃忠的對手。
但…以這樣神速的方式擊敗八千神速營…這就有點兒!
也怪不得,這些回來的兵士一個個無比沮喪。
這樣的仗打的不僅輸了戰役,更是輸了士氣,輸了信心…
聽着夏侯淵的話,賈詡沉默了片刻,然後一邊攙扶起夏侯淵,一邊安慰道:“當務之急是要儘快重整旗鼓,爲接下來的戰事做好準備。”
夏侯淵重重的點了點頭,他知道賈詡說的是對的。
且他也知道…如今的局勢下,能夠替他在漢中戰場力挽狂瀾的人也唯獨這位大魏的毒士——賈詡賈文和!
“賈先生…”夏侯淵起身後朝賈詡莊重的拱手,“從即刻起,淵定會依着先生之計而行,絕不會再度有絲毫的輕敵與擅作主張!”
這…
要知道,夏侯淵這番話原本沒什麼,但以他的身份說出來,那就意味深長了…言外之意,他是要把這漢中一戰完全寄希望於賈詡賈文和的身上。
聽得夏侯淵這一番話語,賈詡略微沉吟,其實這本就是他的意料之中。
贏了,固然對局勢有利;
這首戰輸了,也未嘗是一件壞事兒,至少…能讓夏侯淵不再大意輕敵,也能讓他賈詡的話語權變得更重。
老毒物——陰着呢!
心念於此,賈詡連忙扶起拱手的夏侯淵,“將軍言過了,老夫既到此,又豈敢不效全力呢?”
“那賈先生…”夏侯淵迫不及待接着問。“現在,我軍當如何?是守定軍山?還是…主動出擊?”
“米倉道已失,劉備大軍抵進,定軍山太大了,以我軍現有的兵力除了定軍山外,還需一分爲三,金牛道、陳昌道都需要派兵駐守…故而守定軍山不如學此前對付劉封那般,只守下山口,在那裡與修建防護,與敵軍相持!”
啊…
聽着賈詡的提議,夏侯淵的表情有些複雜,不知道該是驚訝還是失望的情緒…
又或者說,夏侯淵的表情彷彿在反問:『就這?』
儼然,在他看來,賈詡這條堅守的策略是有失水準的,比之此前圍殺劉封、馬謖的計劃要…有失水準很多!
哪曾想,賈詡一眼就看出了夏侯淵心中所想,他一邊緩緩的捋須,一邊淡淡的說,“夏侯將軍知道蜀中的人口有多少麼?”
這…
夏侯淵搖頭。
賈詡接着問,“那夏侯將軍可知道從成都送往定軍山糧食,期間有多少裡?又有多少裡是山道?”
這個…
夏侯淵撓撓頭,還是搖頭。
賈詡笑了,他笑着解釋道:“蜀中在籍戶口一共是二十萬口,九十萬人,這等數量的人口比之中原,相差太遠了,劉備與諸葛亮又推行攤丁入畝,廢除人頭稅?那麼?他們府庫中的糧食從何而來?又能有多少?”
嘶…
夏侯淵仿似一下子就聽懂了,賈詡的意思是…蜀中的糧草儲備根本就無法供應這支二十萬大軍的北伐!
賈詡的話還在繼續,“而從成都到定軍山,此間一千五百多裡,山道就有三百多裡,蜀中糧食本就有限,再運輸而來?拋去沿途的損耗,所剩還能有多少?呵呵…呵呵呵…”
說到最後,賈詡淺淺的笑了起來,這一抹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讓人看起來滿瘮人的。
反觀夏侯淵,他恍然大悟:“依着賈先生如此講述,這大耳賊的糧食根本支撐不起這麼一場大戰!至多三個月,只需我堅壁清野,據險而守,他們必灰溜溜的離去,到時候局勢就變了,他們糧盡援絕,正是我軍痛打落水狗的好時機啊!”
因爲賈詡的話,方纔還神色黯默的夏侯淵,像是一下子表情完全拔雲見日,“哈哈哈哈…”他爽然大笑了起來,“妙計,賈先生不戰而屈人之兵,此乃妙計也…”
“呵呵…”聽着夏侯淵的讚譽,賈詡也淺淺的笑出聲來,他淡淡的說,“打仗嘛,從來就不是比誰贏得多,而是比誰活的長!這長…是蜀軍戰線拉長的‘長’,是蜀軍長途跋涉的‘長’,呵呵…有些時候,咱們什麼都不做,更容易活的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