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蜀中,軍師將軍諸葛亮的府邸並不怎麼顯眼,那扇只有六尺寬的大門總是不經意間被路人錯過。
府邸中的院子也不大,東西各兩排共十間廂房,其中黃月英將八間都改良爲特別的工坊,在其中嘗試着製造關麟提供的一項又一項發明。
諸葛亮則是在一進門的正堂與書房辦公。
因爲時間的特殊與敏感,如今軍師將軍府內,諸葛亮辦公的場所外始終都有三名書佐日夜輪值,將前線的戰報,治州的問題,蜀中的動向,以及一系列繁雜的事項送來。
一般會當先被以楊儀爲首的年輕人在正堂梳理一番,挑選出其中較爲重要的,呈送入書房。
此刻,書房內,諸葛亮正在讀這長案上攤開的急報,隨着急報的深入,眉頭微微凝起。
時值初春,深夜仍有入骨涼意,而諸葛亮卻渾然不覺,在昏暗的油燈下,他的臉色隨着急報上的字跡一道陰晴不定,吃力地讀完最後一個字,才發覺油燈已經快要熄滅。
站起身,換掉快要燒盡的燈芯,坐下…重讀。
北伐漢中的戰役已經打響,距離主力大軍出征已經過去多半個多月了,這多半個月來,每一日前線都會傳回信箋…而眼前諸葛亮的這一卷木簡,對於他而言重如千鈞。
戰線…太長了!
楊儀不知諸葛亮所思、所慮,只是看他神色凝重,於是問道:“我軍打了大勝仗,怎生軍師是這般苦澀的表情?”
“黃老將軍神武啊…”一旁的楊儀見諸葛亮看完後不禁感慨道:“還有…雲旗這《雲別傳》中提及的冒險翻越米倉山的做法,如今看來…是正確的,是準確無誤的!他…他又一次算準了!”
隨着楊儀的展開,諸葛亮接着說,“這纔出兵不過一個月,幾乎所有成都府庫糧草就悉數運往前線!如今方纔二月,離秋收還有很長的距離,若是這一仗無法速戰速決,我在想…那時候,我們要從何處籌糧?又要如何運送過去!”
諸葛亮接着問:“我之前吩咐你通過商務署大肆的購糧,從荊州調運糧食,還有哪怕是高價從那些黑市商人手中,也可以購得一批糧食,這些?如今都進展到哪一步了?”
諸葛亮籌措糧食的三個方案,楊儀以三條鮮活的事實證明,這些…都已經走不通了。
我不打…就是守,就是耗,就是拖!
要知道,張魯與五斗米教投降於曹操,爲曹操留下了足夠西線戰場十年所需的軍糧,在糧草的問題上,無疑…蜀軍是絕對劣勢的一項,魏軍穩居上風!
諸葛亮嘆出口氣,他將另一封關乎糧倉存糧的急件遞給了楊儀。
可黃忠輕裝簡行,風馳電掣一般,以不可能完成的行軍速度搶先一步翻過山頭,三千兵士只留下了八百人,以此埋伏於漢水,半渡而擊…當場擊斃了夏侯淵神速營七千精銳,甚至還俘獲了其子夏侯霸。
可這一仗,黃忠卻比神速更神速,是以彼之道,攻彼之身…打的委實霸道啊!
這種事兒細思極恐,影響又太大,根本不敢往下深入去想。
人言揚長避短…
“呼…”
那便是…糧食的消耗——
這次是扼斷了商務署中銷往外地的蜀錦。
無疑,諸葛亮看的更遠。
進攻的一方往往都會受制於補給,只要補給問題不解決,敵人就可以始終貫穿堅壁清野的戰術!
也正是因此,楊儀的語氣一下子就低沉了下來,神色也暗淡了下來。
這…
這…
諸葛亮的話讓楊儀遲疑了一下,他露出了幾許爲難之色,然後如實回稟:“並不順利,戰亂期間,糧食本就在暴漲…哪怕有商務署的調控,暫時可以溫控住蜀中各大郡縣,可大肆採買糧食,不會有商人在這個時候出售,至於從荊州調來糧食,這個更難…荊州近兩年來,也是征戰連連,府庫中的存糧需要供給二將軍的北伐,即便能調來一些也是杯水車薪,至於黑市…”
“我最擔心的從來不是大軍無法翻越米倉山,恰恰是大軍翻越米倉山之後啊…”
大軍出征看起來是比拼戰力,但其實,打的是補給!
楊儀提到的那句“若不是巨大的利潤,哪個商人敢鋌而走險”…鋌而走險?
諸葛亮突然想到了什麼,是…一條,半個多月前,他與劉禪的一番對話。
說到後來,諸葛亮略微遲疑了一下。
諸葛亮的話讓楊儀下意識的吞下一口口水,原本還在大喜的他,突然整個人就緊張了起來。
隨着諸葛亮的話,楊儀重重的嘆出口氣,神情一下子變得凝重了起來。“原來是這樣…”
說到這兒,諸葛亮又拿出一封急件遞給了楊儀,“這兩封是金牛道與陳昌道的急件,意料之中,我軍本就是佯攻,故而…此兩處與敵軍僵持在原地,這卻意味着糧道無法從金牛道走通,必須也翻過那米倉山,從米倉道運過去…籌糧本就不易,運糧更加艱難…若真到無糧的地步,那…現在主公率大軍翻越米倉山,到時候…再翻回來,可就萬難了!糧食…是我們的一大隱患哪!威公,你別忘了,如果按照《雲別傳》中記述的,這漢中一仗還要打足足兩年之久!”
夏侯淵率八千精銳而來,黃忠卻只帶三千人;
夏侯淵是要養精蓄銳然後再渡過漢水,翻越米倉山,欲在山峰處與黃忠決一死戰;
隨着楊儀的感慨,諸葛亮也是點了點頭,然後沉吟道:“我從未質疑過雲旗的決策,也從未質疑過黃老將軍的決議,這一仗打的漂亮,不過…”
若然只是一個月完成,那就還好,可若是這一仗在定軍山僵住了,對峙超過三個月,那糧食與運輸就會成爲最大的難題。
如此一來…無論是糧食的數量還是糧食的運輸,都會面臨巨大的難題。
夏侯淵三日五百,六日一千,堪稱神速…
倒是…
急報上詳細的記載着整個漢中第一戰“翻越米倉山”的過程。
可謂是成功的在米倉山開闢出主戰場,讓劉備與法正率大軍能順利的挺進定軍山!
因爲,根據前線回來的信使所講,這一仗漂亮是漂亮,劉備與法正率大軍也正在翻越米倉山,挺進定軍山,這一切本都是向好,可諸葛亮注意到了一條。
說到這裡,“唉”的一聲,楊儀嘆出口氣,“黑市更難,之前…蜀中與漢中還有商人在暗中互市,蜀中的井鹽、蜀錦、蜀姜在中原極爲暢銷,而蜀中也需要中原的藥材、毛皮、香料和手工製品…雙方往往會默契的默認這種商賈的貿易,可如今大戰開啓,所有商貿的通道悉數閉合…若不是巨大的利潤,哪個商人敢鋌而走險?往這邊送糧食!所以…通過黑市這一條,怕是也…”
待得回到成都,諸葛亮才知道更細緻的,原來…三個月以來,本該銷往中原的蜀錦,竟都被劉禪以“莫名”的緣由截斷,乃至於…原本繁榮的南北互市市場,蜀錦已經斷了整整三個月!
沒錯,二十萬大軍急行在外,又是翻越山嶺,拉長糧道的補給線。
諸葛亮遙記得,那還是他在梓潼時,聽到劉禪又、又、又闖禍了。
諸葛亮當即傳來劉禪,要問個明白。
一時間,那一日有關兩人對話的回憶悉數出現在了眼前。
“阿斗?你爲何要扼斷蜀錦的外銷?你可知曉?每年…蜀中通過這蜀錦的外銷賺得的糧草、布絹是何其龐大的數目?”
面對諸葛亮的詢問,劉禪只是輕輕的一攤手,“這個嘛…是我關麟師傅教我的,他說…蜀錦在中原是硬通貨,價格比之蜀中出售的價格不知道翻了多少倍?而一旦截斷蜀中外銷的蜀錦,那中原的蜀錦必定暴漲…”
劉禪的話直接把諸葛亮說懵了,是,扼斷蜀錦的外銷的確可以讓蜀錦的價格翻番,但…那是中原的商賈賺到了這批錢,是中原囤積居奇的人賺到了這批錢,他們蜀中並沒有啊!
再加上,如今戰事一觸即發,正是處處用錢、處處用糧的時候,三個月蜀錦的停止外銷,或許對二十萬大軍而言,那便是半月乃至於一個月的糧食啊!
想到這裡,諸葛亮不由得搖頭,難掩失望之色,他感慨道:“現在你父親出征在外,最缺的是糧食,不是這奢侈的蜀錦哪!”
可劉禪卻接着說,“諸葛師傅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按照我關麟師傅的說法,人都是有價碼的,凡事也都是有利潤的,一件事兒只要有一成的利潤,它就會到處被人使用;有兩成的利潤,它就會活潑起來;有五成的利潤,就會引起積極的冒險;有一倍的利潤,就會使人不顧一切律法;若是有三倍的利潤,則會使人不怕犯罪,甚至不惜冒着絞首的危險…”
這什麼和什麼呀?
那時的諸葛亮自無法理解,只覺得劉禪這麼做,雖算不上是胡鬧,但…卻貽誤戰機,耽擱了糧食的補給與供應卻是不爭的事實。
可今日再看來…
那就是一個全新的故事了。
特別是楊儀提出的“鋌而走險”那四個字…
看到諸葛亮在思索,楊儀問道:“軍師又在想什麼?”“我在想一段話…”
“什麼話?”
隨着楊儀的發問,諸葛亮淡淡的回道:“一件事兒只要有一成的利潤,它就會到處被人使用;有兩成的利潤,它就會活潑起來;有五成的利潤,就會引起積極的冒險;有一倍的利潤,就會使人不顧一切律法;若是有三倍的利潤,則會使人不怕犯罪,甚至不惜冒着絞首的危險!”
“啊…”楊儀一驚,不過他似乎從這番話中領會了什麼,“軍師是說…如果有辦法能讓那些黑市的商人有五成,乃至於一倍、三倍的利潤,他們就會鋌而走險…想辦法替我軍籌措到軍糧,且運送過去?”
楊儀的話使得諸葛亮緩緩的頷首。
“我想…”
他兩個字吟出就先是頓了一下,然後眼眸緩緩的展開,淺淺的說:“我想,他的話…是這個意思吧?”
他…
楊儀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模樣,話說回來,這個他!又是哪個他?
與軍師將軍府的書房一牆之隔。
一處由廂房改良爲工房的房舍中,黃月英也看到了急報,只不過她關注的與諸葛亮截然不同,她頗爲興奮且激動的雙手捧着竹簡,眼眸盯着其中。
“翻越米倉山,火藥鞭箭半渡破敵…這是…這是黑火藥大獲成功了麼?”
隨着這一句,黃月英嘴角咧開的笑容更甚…
彷彿,她在爲自己慶賀!
她這幾個月以來的努力收穫了成效,當然,這個成效…還遠遠沒有到達預期!
火藥鞭箭,這只是最簡單的黑火藥的運用,按照關麟送來的圖譜,燃燒彈、火藥鞭箭…再之後的是火銃,是火炮…是威力更大的紅衣大炮,是震天雷炮,是陶蒺藜(手雷),是威遠將軍炮…
慶幸的是,這些圖紙…黃月英都有!
不幸的是,這些…怕是又足夠黃月英殫精竭慮了…
不過,能爲夫君分憂,能爲三興大漢做出一份貢獻,能探索這個時代不存在的一切未知,黃月英始終充滿了幹勁兒。
“唔…”
忽的,黃月英感覺到喉嚨處一陣反胃,肚子處也有略微的不舒服。
這是她從未有過的感覺。
“怎麼回事兒?”黃月英用手輕拍向胸前,不適感…稍稍緩解了一分。
呼,輕輕的籲出口氣,黃月英淡淡的說…
“許是我這些時日太累了吧?看來…古人誠不我欺,欲速則不達…”
的確,這段時間,她很累…
但這份累,卻不僅僅是在工坊,也是在那偶有的紅燭下的閨房!
…
…
“一倍的利潤,就會使人不顧一切律法;若是有三倍的利潤,則會使人不怕犯罪,甚至不惜冒着絞首的危險!”
成都城郊,遠遠的就聽到一方山莊中諸葛恪的聲音。
諸葛恪在與劉禪交談…
儼然,兩人也談到了這一句,更準確點兒說,是兩人也談到了…那有關劉備大軍糧食供應的難題。
諸葛恪還在侃侃分析:“雲旗公子這麼說…我是能理解…畢竟人爲財死鳥爲食亡,這種事例古往今來不勝枚舉…可…依舊是人爲財死鳥爲食亡,你只說…一倍、三倍的利潤,可財在哪?食又在哪?這與劉皇叔大軍北伐的糧食又有什麼牽連?阿斗…你這說話怎麼也開始學雲旗公子了,雲裡霧裡,讓人琢磨不透。”
“哈哈哈…”
聽得諸葛恪的話,劉禪大笑了起來,像是玩笑似的嘲笑諸葛恪,“元遜公子虧你還是從荊州來的,怎生對那裡的瞭解,對師傅的瞭解還沒有我多!”
“怎麼講?”
“伱也說了,如今蜀錦的售賣被我阻斷了三個月,中原的蜀錦勢必價格倍漲,蜀錦因爲特殊的材質與工藝又是無法仿製的,也就是說…這種時候…誰手裡握着蜀錦,那些黑市的商人就會聽誰的!”
劉禪侃侃而談…
諸葛恪琢磨着,這話…沒毛病啊!
那麼問題來了,現在蜀錦都被封鎖三個月了…哪裡還有富裕的?他們手裡邊沒有掌握着蜀錦哪!
“其實,我沒有封鎖蜀錦…”劉禪神秘的一笑。
“啊…”
在諸葛恪的驚詫中,劉禪虎頭虎腦的晃了晃腦門,然後接着說,“你不想想,若真是截斷蜀錦三個月,那早被我爹與諸葛師傅發現了,怎麼會現在才知曉…”
“那你的意思是?”
“我把商務署中那一批本該售賣給黑市商人的蜀錦悉數運到了荊州,運到了襄陽城…如今,多半應該已經送往許昌了吧!”
這…
諸葛恪突然想到了什麼,他的眼瞳一下子瞪大,原本對劉禪的一切質疑,在這一刻悉數變成了不可思議與讚譽一般的驚詫。
劉禪的聲音還在繼續,“別忘了,我師傅的大哥傅士仁…可是個老軍火商人了,這些年…他也沒少與北境的商人做生意,如今的境況下,蜀錦一匹難求,價格飛漲,只需要他稍稍放出風來,說他那裡有蜀錦…還怕沒有黑市的商賈上鉤麼?”
這…
果然,諸葛恪的猜想是對的,關麟與劉禪這是在釣魚,這時在放餌啊!
那麼…這件事兒就簡單了。
諸葛恪問:“即便這些黑市商人迫不及待的需要這批蜀錦,那麼…他們真的有能耐把糧食送到前線麼?”
面對諸葛恪的詢問,劉禪一如既往的表現出自信滿滿的一面。
“三倍的利潤…就已經不怕冒着絞刑的風險了,何況…如今這蜀錦是三十倍,是三百倍的利潤…莫說是往敵陣中送糧,怕就是讓他們鋌而走險去刺殺曹操,這個豐厚的利潤下也一定會有人去做的!”
人心…
劉禪從關麟身上學到最多的不是堅韌,不是現實與理想,不是品質,是人心…是揣摩人心,利用人心…而其中,貪婪、趨利,這便是人性中最薄弱的一環,是巨大的弱點!
“嘿嘿…”想到這兒,劉禪又笑了,虎頭虎腦的笑了,他一手拿起一個雞腿,在啃雞腿之前,接着說,“之前在江夏,師傅教過我,當初…靈帝時期,就因爲靈帝好驢,在宮中騎驢車,導致整個大漢的驢一時暢銷,風靡無虞…原本千錢的驢價最高時漲到過兩百萬錢,比汗血寶馬的價都要高…元遜公子,你說…這次戰事一起,蜀錦提前三月斷貨,如今…在洛陽城會漲到何等的價碼?”
這…
諸葛恪無法回答,但他篤定,一定會漲的極其瘋狂!
或者說是…洛陽錦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