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柳宗元的一篇《捕蛇者說》,闡述的是“苛政猛於虎”。
可關麟此刻講述給左慈的關乎“捕蛇”的故事,則與“苛政”毫無關係。
頭戴面具的關麟,他的聲音還在繼續。
“第一個捕蛇人因爲自己的唐突與莽撞死在山林裡,第二捕蛇人因爲他的徘徊與猶豫,陷入了精神的折磨,終日惶惶於村子與大山之間,而第三個捕蛇人…他的做法…” wωw¸тTk ān¸¢o
“他用了很長的時間去考慮如何找蛇穴、捕蛇、解毒等問題,並且時常向村裡人討教,掌握了一系列捕蛇的方法,製作成許多解毒的藥劑,經過一個月的準備,他終於帶着工具上山了,七天過去了,大家都以爲他已經喪命,可是他…卻揹着沉重的籮筐回到了村裡,他捕到了上百條靈蛇,賺了很多錢,之後…還做起了藥材的生意,賣藥給那些趕來的補蛇者,成爲了著名的富家翁。”
唔…
當關麟把這一條講完時,左慈略有感悟,他輕捋鬍鬚,心頭沉吟。
——『三人捕蛇,一個毫不考慮,魯莽行動,一個思來想去,遲遲不動,最後這個…則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付諸行動!這截然不同的做法,註定了他們的際遇截然不同…這天下的芸芸衆生,又豈不都是這三種人?魯莽、猶豫、深思熟慮後付諸於行動!』
左慈想到這裡,關麟的話適時傳出,“如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思考與行動從來都是相輔相成的,可對於這世間芸芸衆生,人們往往只意識到,凡事應該經過深思熟慮再做決定纔是最好的,經過反覆思量的行動才能順利的進行,由此…形成一種重思考而輕行動的風氣,所謂《論語》中提及的‘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子聞之曰:再,斯可矣!’”
“事實上,過於謹慎,過於追求萬無一失,大量的世間與精力就都會用在這無限的沉思之中,越想越覺得準備得不夠充分,越想越覺得存在很大的問題…想着想着,本可以嘗試的想法,就變成了不可能的任務,無疾而終!人的思索…往往是沒有邊界,沒有上限的,越是瞎琢磨,越是容易偏離正軌,找不到重點…故而,我這次提出的道義唯四個字——‘知行合一’!”
這…
當關麟最後一句話吟出時,左慈不由得一怔,繼而…那“知行合一”四個明晃晃的大字彷彿一下子鑲嵌入了他的腦海。
是啊,基於上一次聞道後,心中懷揣着的對“致良知”,對“安身立命”,對道教成爲國教後是否能夠解救這世間黎庶的疾苦?
這一系列的問題,讓左慈陷入了無限的思考,但…誠如這面具道人“司徒鍾”今天講述的。
越想越是覺得存在很大的問題;
越想越是覺得原本可以嘗試的想法,最終變成不可能的任務,無疾而終。
這便是…他左慈往往疏忽的一點——“知行合一”麼?
“知行合一…知行合一…”
左慈嘀咕這四個字整整三遍,越是他這等閱歷豐富,覽盡世間百態的修行者,越是能體悟…這“知行合一”四個字所帶來的影響與深意。
這已經超過了“儒”,超過了“釋”,也超越了“道”…
理應成爲引領他,也引領世人的全新方向。
不過…
左慈心頭還有一個深重的問題。
“這位道友,貧道聞道兩次,頗有感悟,然而…還是有一言,不知道當問不當問。”
左慈不再隱瞞,以一個道友的身份站起身來,主動與關麟對話。
“這位道友但問無妨!”關麟伸手朝左慈示意。
左慈眯着眼,言語緩慢:“兩日前聽道友講述‘致良知’,然而良知人人都有,個個自足,是一種不假外力的內在力量…可要真的做到良知卻是萬難,諸如那曹操在荊州被稱之爲大奸大惡,可他年輕時任洛陽北部尉鑄五色大棒棒打權貴,在頓丘縣頒十罪疏,還百姓青天,任議郎時,他議郎諫言,任濟南相時,他搗毀邪祠,他曾經也有過這所謂的良知…卻最終,這份良知被外界的總總改變、吞噬…這纔有瞭如今,世間傳言中的‘挾天子之徒’、‘大奸大惡之輩’…”
說到這兒,左慈頓了一下,“那麼,世間定也有如曹操者,大家本有良知,可爲了在這亂世中苟存下去,不得以必須拋去良知…否則,無法立足,又如何去論安身立命!諸如,在中原…有一七十五歲老翁向郡府檢舉其縣縣令,可昨日方纔檢舉,今日之內…郡府便將此檢舉轉達縣令,又過一日…此老翁被縣令所捕,身陷囹圄?累加罪責!自古官官相護,本無可厚非,可這與良知定是背道而馳,我等縱是有良知?又如何做呢?我等的良知…能換取這七十五歲老翁的清白麼?”
左慈是用一個具體的事例講述,這世道,各掃門前雪容易,想要在良知的勸導下“多管閒事”…呵呵,何其艱難?
當初,親眼見到這一樁事時,左慈困惑了,一時不知…他與他的道教應該如何去做?
此刻,他更想通過這個事例去詢問面前的“司徒鍾”,想要得他指點迷津,解答心中的疑惑。
這…
在聽到這個事件後,關麟頓了一下。
不過很快,他就想到了什麼,當即眼眸眯起,一本正經的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良知出於心,心即是理,沒有私心就是合於理,不合於禮,就是存有私心…”
這麼一番故弄玄虛的話後,關麟目光灼灼的對上左慈,語氣也變得更添嚴肅。
“誠如你所言,這世界本不美好,許多黑惡的一面無時無刻的都在腐蝕着天地間芸芸衆生的良知?可…這些良知只是被腐蝕,不是消逝了!我們道教存在的意義,難道不應該是洗滌世人心靈,重新喚起他們的良知麼?還七十五歲老翁的清白,這很難…對於某一個人很難,乃至於對於某一個道教而言很難,但…若是對於天下芸芸衆生呢?若是每一個人的良知都被喚醒,都不再‘各掃門前雪’,而是一道義正言辭的站出,那他們的聲音還會被淹沒麼?”
“當然,這很難!需要有人去挑頭,需要有人去引導,可不難?何須道家去做?正所謂‘知行合一’,道家欲要勝過佛家的虛妄與構想,超越儒家的傳承與禮教,成爲真正的王朝正統,這份重量…必須承受的住!這份輿論,必須由他們引領!惟天下之至誠,然後能立天下之大本…精誠所至,金石爲開!”
當關麟把話說到這裡時…
對於左慈而言,可謂是四個字——振聾發聵!
對“致良知”,對“知行合一”,對“安身立命”,對道家的發展與繁榮…
儼然,他有了全新的理解與認知。
他沒有再說話,再發出提問。
而是莊重的雙手合十向關麟行上一記最莊嚴的“道”禮。
這一刻,他徹底的悟了!
原來,這纔是所謂的良知,所謂的知行合一,所謂道家發展的衷心與奧義!
…
…
洛陽,行宮深處。
曹操端坐在一方錦墊之上,他的眼眸眯起,手指輕輕地握住小錘在編鐘上敲打。
每一次小錘與編鐘的觸碰都異常的孔武有力,彷彿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
編鐘發出深沉而悠揚的聲響,如同遠古的呼喚,在宮殿的每一個角落迴盪。
初時,如同晨曦中的微風,輕柔而清新,帶着朝陽的溫暖和希望。
漸漸地,曲調開始變得雄渾有力,如同戰場上的戰鼓,激勵着人們的鬥志,讓人熱血沸騰。
曹操手指中的小錘在編鐘上飛快地跳躍,他的神情也變得愈發專注而投入。
這雄渾的曲調中,使得剛剛步入此間宮殿的程昱,都不由得一怔…
彷彿,透過這樂色,他能夠感受到曹操的心境。
那份對於“許昌”,得不到就要毀滅的心境;
那份在面對關羽時,誓要旗開得勝的心境;
那份魏武霸業揚帆起航的過程中,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心境。
終於,伴隨着一聲拖長的“硄…硄”的音…
整首曲子落下帷幕。
曹操似乎已經注意到了來人,他依舊是背對着程昱,張口問:“仲德,說吧…”
“大王…”
程昱拱手行了一禮,“駙馬都尉馬鈞已經重新回到工坊中,儼然大王的話起到了作用,馬鈞說…一個月內,他有把握大魏飛球的數目增加一倍。”
“增加一倍?”程昱的話讓曹操徒然睜開雙眼,“如此說來,距離那將許昌城燃燒成廢墟,是萬事俱備,只差那荊州的白磷了!”
提到白磷…
程昱連忙稟報道:“大王,就在方纔…江夏左慈那邊也發來消息,說是…”程昱將左慈傳來的消息娓娓講述給曹操,包括四方山守得嚴絲合縫,沒有機會,包括萬般無奈之下,左慈與這些道人準備放棄,也包括…在即將放棄之際,他們竟與一系列的江東大族聯繫在了一起。
最爲讓曹操吃驚是,這些江東大族竟然表現出了極爲強烈的“投誠”之意,甚至要幫助曹操將四方山存儲的“白磷”給運送至洛陽。
作爲生性多疑的曹操,這一件件太過“刻意”的事情…難免讓他心頭的疑竇迅速的升騰。
整個事件,有些太過巧合,太過刻意了吧。
可這個想法只是存在了幾息的時間。
“哈哈…哈哈哈哈哈…”
曹操突然爽然的大笑了起來,他宛若突然就想明白了什麼。
“大王何故發笑?”程昱被曹操的笑搞得有些雲裡霧裡,連忙問道…
曹操緩緩起身,他轉過身來,笑聲不減,卻是在這笑聲中感慨道:“孤是想到了郭奉孝…”
“奉孝…”
“正是!”曹操一邊捋着短髯,一邊繼續說,“昔日孤要與袁紹決戰官渡,那時候所慮有四,其一是李傕、郭汜之後的關中羣雄,其二是肘腋之地的張繡、賈詡,其三是與袁紹交好的劉表,最後一個便是江東的小霸王孫伯符…”
說到這兒,曹操的眼眸中彷彿是閃現出建安四年…魏武霸業還在揚帆起航的路上,他曹操也正直壯年,揮斥方遒的模樣。
這…
程昱微微擡眸,他似乎已經預料到了曹操要說什麼。
果然,曹操的話應證了程昱的猜想。
“雖說那時候官渡之戰在即,孤的中原可謂是四面楚歌,可無論是關中羣雄、是張繡、是劉表,孤都不懼,孤最憂心的便是徐州,便是那江東的小霸王孫伯符率軍而上,直取徐州,斷了孤的一臂…爲此,孤踟躇再三,久久下不了決心與袁紹決戰官渡!”
“可時局變幻莫測,局勢間不容髮,孤越是遲疑,袁紹就越是步步逼近,孤深思之際…不由得頭風發作,頭痛欲裂,世人都傳…孤的頭風是陳琳那一封《討賊檄文》給治好的,卻不知道,若是沒有郭奉孝對孤的衷心之言,孤便是頭風好了,可心亦是不安…”
說到這兒…
程昱也回憶起了那時候的景象,他感慨道:“是啊,大王最是憂慮孫策的北上,但奉孝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孫策強霸江東,與當地大族爲敵,鎮壓屠戮…如此這般,他必死於匹夫之手,果不其然…那時候的孫策就死在了許貢三門客的手中,所以…大王的意思是…”
“哈哈…”曹操笑了,他的眼睛睜開,釋放出一抹奪萃的精芒,“孤聽聞,現在的關麟在江東又是推行什麼攤丁入畝,又是重新分配田畝土地,又是要讓佃農回覆自由身,諸如此類…動的可都是那些大族的利益啊!他比之昔日的孫策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孤在想,若是奉孝尤在,他會不會再鬼謀預言一番,這關麟也勢必會死於這些大族之手?”
呼…
隨着曹操的話,程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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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江東這些大族這種時候的投誠顯得有些巧合與默契,但大王這是決定要接納他們。
“大王…”
程昱正想開口繼續深入的說這個話題。
哪曾想,曹操搶先一步開口,他話鋒一轉,像是那“江東大族”投誠的話題已經在他這裡戛然而止。
他問道:“子桓如何了?孤聽聞他走的是從荊州歸還之路…”
這…
程昱微微一頓,提及曹丕,他突然哽咽了一下,這才如實道:“最近傳來有關子桓公子的情報,他已經抵至江夏的安陸城,似乎…也對那關麟四方山中提煉的白磷頗感興趣,我有些不懂了,既已經逃了出來,回洛陽不好麼?何必要…要在四方山冒險呢?”
唔…
曹丕的動向還是讓曹操微微驚詫了下。
他的神色變得凝重,語調也沉了下來。
“子桓在四方山冒險,仲德,你不懂,可孤懂啊——”
就在曹操感慨之際…
“大王…”許褚闖入宮殿,稟報道:“漢中發來急件…”
“唔”曹操吟出一聲,然後接住許褚遞來的信箋,他緩緩展開,目光凝於其上的文字。
可這文字不看還好,一看之下,曹操震怒,他破口大罵道。
“大耳賊…這大耳賊欺孤太甚!”
程昱連忙詢問:“大王,這是…”
“哼…”曹操發出一聲冷哼,繼而他帶着不屑與憤怒說道:“他劉備竟派假子劉封突襲孤的陽平關,竟一夜之間破了孤陽平關外的三處軍寨,一個假子竟能逼孤至此,孤要把自家的黃鬚兒叫來應戰!”
漢中發來的急件就一件事兒。
劉備派養子劉封進攻陽平關,劉封利用“麋鹿”衝散了陽平關外與關內互爲犄角的幾處曹營,連夜攻克…先聲奪人。
看着劉備的養子如此,曹操難免想到他的兒子,曹丕鎩羽江東,曹植在武略上沒有建樹,唯一一個能打的兒子還在北境征討鮮卑胡虜!
曹操是眼睜睜的看着劉備這麼一個“手下敗將”一步步的成長到如今,能與他分庭抗禮的地步。
他不願意承認劉備的能耐,就好像他不願意承認劉備的假子比他的兒子要強…這個事實。
可就在…曹操要招來曹彰之際。
“大王…”程昱提醒道,“算算日子,三日前…文和(賈詡)已經到漢中了…他帶着大王的假節前去,夏侯淵之下,可以調動一切兵馬…他在的話,陽平關如何會招致這樣一場大禍?”
唔…
當程昱吧賈詡的名字吟出的一刻,曹操所有的憤怒彷彿剎那間全部都收斂了起來。
他的虎目幽幽的眯起,儼然…剎那間,他就想到了更多,也更深遠。
——『如果是文和在那裡的話,這一仗…』
“哈哈哈哈哈…”
曹操突然又笑了起來,笑聲清爽之際。
程昱這下又不懂了,再度問道:“大王這次…又是何故發笑!”
“孤笑他大耳賊太過想當然了…”曹操一邊笑,一邊發聲道:“賈詡賈文和,這老頭子陰着呢?他大耳賊的這個假子怕是命不久矣!”
曹操的聲音雖然不重,可字句間銳利如刀鋒…
就像是他已經篤定,這劉封必定慘死於賈詡的陰謀算計之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曹操的大笑聲還在繼續,一邊笑,他一邊放聲的大嘯,“有夏侯妙才與賈文和在,漢中無憂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