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情無義錦馬超!
很難想象,馬超這樣一個健碩的武人,他會在四十五歲病逝。
可見,壓了馬超半輩子的這“無情無義”這四個大字,讓他如何喘不過氣來,如何鬱鬱而終。
如何在三年後就病倒,一蹶不振。
至於…馬超身上,深深烙印的這四個鮮活的“無情無義”大字。
究其原因,無外乎三條,第一個是父親與兄弟在敵營,他竟然起兵造反,害死了家人;
第二條是在關中時殺了無數德高望重的名士;
第三條是作戰時投敵,不顧妻兒…害得妻兒被殺!
看似…這一條條的罪證沒得洗。
但…關麟還是講述給王粲,講述給阮瑀,講述給蔣幹,也講述給尚在哭泣的張星彩一個沉重且悲傷的故事。
這是屬於馬超的故事。
馬超出生在扶風茂陵。
在他爺爺那一帶時,還是桓帝時期,作爲伏波將軍馬援的後人,將門後裔,馬超爺爺還擔任天水郡的蘭幹縣尉,但因故丟官,家中貧窮,於是就生活在了漢羌雜居的地方,馬超的爺爺娶了一個羌女生下馬騰,馬騰又娶了一個羌女,生下馬超。
馬超出生時,馬騰可不是什麼將軍,他只是敗落的將門後裔,準確的說,是一個樵夫。
後來,馬騰被州郡看重,署爲“軍從事”,掌領部衆。
這裡就必須提到,馬騰之所以平步青雲,是因爲州郡高官的提攜。
而在漢代,提攜一個人的前提,那便是這個人有本事,且他還能成爲自己人。
也就是這時,馬騰娶了一個高官之女,聘爲妻,然後生下了兩個嫡子馬休、馬鐵。
從那時起,身爲庶子,母親爲羌人的馬超就開始遭遇冷落與排擠。
嫡夫人也總是爲難馬超與羌人母親,偏偏礙於嫡夫人的身份,馬騰對此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支眼。
也正是因爲如此,馬超心中暗暗發誓,要拼命的練武,要證明他纔是這雍涼最強的武人,只有這樣才能帶母親過上好日子。
因爲身份,馬超與那些將門後代…達官顯貴的後裔,根本玩不到一起。
反倒是能與崇倡武藝的羌人、氐人廝混在一起。
一年又一年,礙於嫡夫人的緣故,馬騰對母親不好,對他馬超也不關心!
其實這個時候,馬騰在馬超心目中,再不是什麼父親,他只是馬騰而已!
相反,馬超認同的是他們扶風茂陵馬家的祖輩,忠於漢室的伏波將軍——馬援…
馬超一直將馬援,作爲他畢生奮鬥的目標。
終於,變故發生了。
父親馬騰與韓遂聯合羌人造反,然後招安、造反、招安、造反…父親馬騰開始在忠漢與叛漢之間反覆橫跳。
他效忠的人也從一開始的董卓、李傕、郭汜,變成了曹操…
可這些?
哪一個不是漢賊?
最後,馬騰要去曹操那裡當官了,衛尉,這是九卿的高官…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還帶着那兩個嫡夫人生的“廢物”。
偏偏不帶他馬超去,也是…他馬超一個庶子,也配去許都城?去皇帝身邊做官?
要知道,哪怕是諸侯混戰,可…這世道依舊是存在鄙視鏈的。
關東的鄙視關西的,京官鄙視邊防的官員。
當然,馬超也不想去,他是致力於要做祖輩伏波將軍馬援那樣的忠漢之人,他不屑於去爲曹操這樣的逆賊做事。
然後,就是馬超聯合韓遂反叛,說出了那句著名的“如今,馬超棄父,以韓將軍爲父。韓將軍亦當棄子,以馬超爲子”,然後聯合十部諸侯,共十萬兵馬討伐曹操!
說到這兒,關麟頓了一下。
王粲卻敲了下腦門,疑惑的問。
“這不對啊…哪怕是馬騰對馬超不好,哪怕是馬超致力於做伏波將軍馬援那樣的忠臣,可枉顧父親的死活,認韓遂爲父…這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啊!”
的確。
從封建時代極端的儒家思想的角度,尊老愛幼和禮義廉恥比命都重要。
大漢更是以孝治天下。
但…
關麟提出了一個全新的點。“我方纔只提到馬超聯合韓遂反叛曹操,可他們爲何反抗曹操?這點,王先生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這…
王粲頓了一下,略微思索,方纔回答:“曹操一直就覬覦關中、雍涼之地,他派鍾繇、張既在長安統籌各部,不過是權宜之法,他一早就想要隴右的馬匹與精壯、好戰的兵卒!他從北伐冀州起,就已經在部署,且派遣夏侯淵去一次次的試探…”
“所以…”關麟順着王粲的話講,“這就是強勢思維與弱勢思維的差別。”
關麟繼續解釋,“自從馬騰帶兩個嫡子進許都後,其實就註定了馬超只有兩條路,一條是反抗,一條是歸降,那麼…問題來了,曹操派夏侯淵來打馬超?束手就擒就是孝順麼?給夏侯淵跪下,說‘我求求你,別殺我,別殺我爹’就有用麼?”
“換句話說,無論馬超跪與不跪,曹操是不會放過馬家,也不會放過關中軍閥這麼大的勢力,這本就是他戰略中的一部分…站在馬超的角度,曹操居心不良,只有打,纔有一線生機,那麼在這生死存亡之際,他給馬騰的冤家韓遂說,‘我不要我爹了,你就是我爹,以後我也是你兒子’,這是關鍵時候拉攏對方,並且保證關中軍閥不被消滅的唯一方法!這是大智慧!”
說到這兒,關麟背過手,眼眸進一步的凝起。
他的話變得更深邃,也更一絲不苟。
“至於孝順?莫說是馬騰對馬超母子並不好,就單說必須跪下乞降才能換取孝順,那這孝順?當今天下又有幾人能做到?”
“何況,馬超與曹操在渭水議和的時候,馬超準備了一個足以裝六斛米的袋子,這事兒,在場兵卒都知道,王先生?你又知道,他馬超拿這袋子是幹嘛麼?”
王粲被說的好奇心全起來了,這袋子的事兒,他倒是清楚,只是作用…
當即,王粲連忙問:“是幹嘛?”
關麟也不繞彎子,直接回答:“馬超是用這袋子去比量曹操的身材,他是想要把曹操裝到這袋子裡擄走,擒住曹操…若非許褚在旁,他本已得手!”
關麟的語速極快,根本不給王粲遐想的時間,他繼續道:“這麼近的距離,爲何馬超打算擄走曹操?他不知道曹操身上有着幾十斤重的鎧甲麼?兩軍陣前擄走一個人談何容易?馬超又是用劍高手,他不能直接刺殺曹操麼?這又是爲了什麼?”
這…
王粲睜大眼睛,關麟提出的這些細節,讓他有一種應接不暇的感覺,甚至,隱隱還多出幾許細思極恐的味道。
王粲的聲音都變得磕絆,“是…是爲了什麼?”
“馬超從開始起就計劃擄走曹操,用曹操的命,換回他在許都城的父親與兄弟…”關麟擡高了聲調,“因爲這是唯一不用跪着,又能全了孝道的方法!能做到這一步,馬超已經對得起馬騰,對得起這份孝道!至少不至於被這天下口誅筆伐!”
哐啷…
隨着一句話,王粲感覺他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對馬超的整個印象也一夕間全部都顛覆了。
這哪裡是一個無情無義之人,這分明是一個有勇有謀的好男兒啊!
關麟的話還在繼續。
“至於,馬超殺那些關中名士,要知道…那是在曹操先摒棄契約,殺了馬騰、馬休、馬鐵後,馬超作爲迴應,殺曹操幾個官員過分麼?”
“至於後面殺楊阜的家人,殺姜旭的老母親,這本就是冤冤相報,曹操殺馬超的人,馬超殺曹操的人,曹操再殺馬超的人,周而復始…這有道理可言,有信義可言麼?”
這…
王粲不由得抿着脣,一旁的阮瑀、蔣幹亦是目瞪口呆。
今兒個,他們三…像是被上了一節生動的“強勢思維”與“弱勢思維”的課。
或者再精準點兒說,是面對敵人的侵略,跪着全孝道,還是站着抵抗的生動的課…
只是…
王粲突然想到了什麼,“那還有一條,馬超投誠劉皇叔時,他的妻兒尚在張魯的手裡,此舉害得他妻兒被殺,這不是拋妻棄子麼?”
“這個呀…”關麟一攤手,“這個更沒有什麼好說的…很簡單,你說馬超拋妻棄子?可我大伯拋下妻子的次數少麼?曹操攻下邳,我大伯妻子就丟了,高順攻小沛,我大伯妻子又丟了一次,長阪坡…我大伯還丟了倆女兒,至今生死未卜…退一萬步說,當年的漢高祖劉邦?他何止是丟妻棄子,項羽抓了劉邦的爹,劉邦說什麼?說讓項羽分一杯羹!”
說到這兒,關麟頓了一下,語重心長的繼續說:“亂世之中,誰能保全家小啊?父母妻兒的性命全在敵人的手上,能不能保全,不是因爲馬超自己,而是因爲敵人是不是仁善?”
其實…
在關麟看來,縱觀整個蜀漢的歷史。
馬超絕對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是個忠心耿耿的人才,且是個有情有義的人1
要知道。
馬超在蜀中的時候,有一年董仲給馬超拜年,馬超直接吐血,說我全家百餘口人都被殺光了,還過個毛的新年!
這是馬超對自己的懊惱,對自己的不甘。
還有一件事兒,有個叫彭羕的官不服劉備,找馬超約定裡應外合,要叛變。
馬超直接就告訴劉備了!
這未必是忠誠,但一定是馬超半生梟雄,如今寄人籬下,在劉備陣營常懷危懼之情…
之所以危懼,是因爲他覺得沒站着把父親給救了,導致全族殞命,是他搞砸了,傷透了心,也傷了他一輩子的名聲。
偏偏,劉備又是一個很看重名聲以仁義立身的人…
因爲他馬超的派系,因爲外界對他的詆譭,馬超註定無法受到重用。
封他爲五虎將,是因爲他帶了一支‘氐族騎兵’過來。
是因爲他在氐族、羌族部落中的威望。
坐冷板凳,孤閒在蜀,這纔是他的常態呀!
一想到這兒,關麟就覺得可惜。
這麼一個能打、勇武,對曹魏又恨之入骨的人,敢情卻被劉備放在巴蜀當吉祥物了。
這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關鍵是,馬超一定不是呂布!
但,關麟知道,劉備不知道,天下人都不知道,這就很尷尬。
不過,眼下…因爲造紙術與印刷術的緣故,坊間的輿論,或許是可以被大量印刷的書籍給逆轉的。
馬超對中興漢室一定有有利的,要讓蜀中用馬超,那首當其衝,馬超的名聲…就得逆轉。
心念於此,關麟鄭重的問王粲。“我說的這些?可能寫進《英雄記》裡…”
“可…應該可以吧!”王粲還沒回過神兒來,只覺得天雷滾滾,人生觀都傾覆了。
“記得在文章中…多加渲染。”關麟意味深長的吩咐,“特別是那句,馬超不恥於父親效忠於逆賊曹操,一心以重塑先祖伏波將軍馬援的榮光爲己任,中興漢室…他認準了我大伯是漢高祖劉邦轉世,我大伯要做劉邦,他馬超就做中興漢室的馬援,替我大伯鞍前馬後!”
這…
雖然這幾句話有點誇張的成分,不過…《英雄記》嘛,小說嘛…
王粲覺得還可以。
“我都記下了…就按照雲旗公子說的去寫馬超這一篇。”
“寫完了,直接就印出去…”關麟大手一揮,然後…“先往蜀中發一些,至少…在咱們蜀中,不能讓忠貞之士流血流汗又流淚…”
關麟惜才…更惜這匹西涼馬兒之才。
後世總說,蜀中的人才匱乏…匱乏個毛毛蟲?
準確的說,匱乏的原因是啥?一半兒死在坑爹的大意失荊州、夷陵之戰這“二連”上,另外一半兒就歇菜在派系鬥爭上!
降將?怎麼就不能用!
用好了,那絕對不弱於老爹關羽——
…
…
成都,左將軍府。
就在剛剛,劉備本已合衣就要入睡,突然…趙雲匆匆趕來通報,這通報不要緊,差點把劉備嚇尿了!
是他的夫人孫尚香這麼晚來找他了。
呃…
這嚇得劉備連忙穿好衣服,中老年人…要學會保護好自己,何況…在劉備看來,別的女人晚上來他這兒,最多是要錢…可孫尚香要來,那保不齊要命!
“讓夫人到正堂去吧?我稍候就來…”
“諾!”
隨着劉備的吩咐,與趙雲的應喝…趙雲就去引孫尚香往正堂方向去了。
劉備卻是一個大喘氣。
果不其然,剛剛入蜀時,諸葛亮那句『北畏曹公之強,東憚孫權之逼,近則懼孫夫人生變於肘腋之下,當斯之時,進退狼跋…』這話不是說說而已。
不多時…
劉備穿好了衣衫,在趙雲的護衛下,走入了正堂,孫尚香一襲紅裙,背對着他。
直到聽到了腳步,這才轉過身…卻沒有往昔的跋扈。
相反…今日的孫尚香竟還有些罕見的“端莊”與“恬靜”。
“夫人這麼晚來此,想來是有要事吧?”劉備緩緩張口,連帶着取來案几上的茶盞,放到嘴邊,抿上一口壓壓驚。
“我去我夫君的房間?難道一定需要有要事?”
孫尚香的一句話,直接讓劉備差點把喉嚨裡的茶給吐出來。
劉備再不是當年那個去東吳,滿懷期待迎娶孫尚香的男人了…
他雖然尤記得與孫尚香洞房花燭時,燭光映襯下,那張清秀中略帶擔憂的小臉…那時候,他劉備竟還天真的覺得,這位孫姑娘真好看。
這事兒,在劉備現在看來,簡直離了個大譜。
因爲…再好看,也架不住門口百餘持劍女侍衛,也架不住滿閨房的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知道的以爲是洞房,不知道的還以爲是修羅場。
至今…
劉備尤是心有餘悸。
“夫人莫要取笑,還是說正事兒吧?”
孫尚香見劉備這畏懼之色,“噗”的一笑,“我來這兒是想徵得夫君同意…自打我離開江東也有一些光景,母親時時致信於我,我也時長思念母親,念得母親年歲已高,於是,就想求夫君同意,允我回江東一趟…以全孝道!”
唔…
孫尚香的話讓劉備一怔。
儘管劉備的表情沒有太大的變化,可他的內心中,是狂喜,是悸動,彷彿他的五臟六腑,身體中的每一個細胞都在述說着一句話。
——『你要回江東?』
——『還有這種好事兒?』
是啊…
孫尚香要回江東,這對於劉備而言,都得慶祝下了。
不過,劉備畢竟是“藏心術”都都贏過曹操“攻心術”的男人,他內心中不斷的在告誡自己。
——『要剋制,要剋制…』
他面頰上,一下子就露出了幾許擔憂的神色,“夫人要走,我是萬般不捨呀…但…”
嘴上說但,其實…沒有但!
劉備內心中的話就是一句:
——『夫人哪,可趕緊走吧!』
——『求求了!』
——『請神容易送神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