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將軍可要傳大夫?”
“不用!”
關羽擡手,拒絕了周倉的好意。
周倉也不多說話,他知道這是心病,心病還須心藥醫。
關羽擡手,揉了揉太陽穴,左右睡不着,於是坐起身來,拿起了桌案上的書籍,是《孫子兵法》。
剛翻開一頁,上面寫的是“能而是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
這是講的“瞞天過海”,只是關羽全然沒有心情。
看到這《孫子兵法》,難免又想到了他的兒子關麟。
“唉”的一聲,關羽將《孫子兵法》擺放在一旁,卻拿起了久違的《春秋左氏傳》。
周倉雖說耿直,卻不傻,何況追隨了關羽這麼多年。
他如何看不懂關羽的心境內。
“二將軍,要不…末將去請回雲旗吧,這襄陽城離不了他…也是因爲他,荊州才取得了難以想象的突破!”
周倉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關羽一怔,他下意識的擡頭,那“去吧”兩個字,差點就要傳出。
可最終,關羽還是忍住了,他擺了擺手,“某斬安國爲軍紀,軍紀不容情,雲旗想明白了自然會回來!”
這時,關銀屏、關索走了進來,他倆也是聽說父親睡夢中驚叫,這才趕來。
兩人環侍於關羽的牀前。
“父親無恙吧…”
“許是…”
關銀屏的話還好,關索的話纔開了個頭,直接被關羽打斷,直接轉移了話題。“我等在襄陽,意在北伐,卻也需防範着江東鼠輩,某命趙累去沿江修的烽火臺,他可已經去徵募民夫修築了!”
“已經在徵召民夫了…”關銀屏回答道。
關索卻不合時宜的又問:“修築烽火臺,這事兒…要不要問下四哥的意見。”
這…
又一次提到關麟,這讓關羽的心情無法遏制的悸動。
說起來,他並不嫉妒關麟。
哪怕如今關麟在整個荊州,在荊州軍隊中威望沖天,隱隱已經有超越他關羽的架勢。
關羽巴不得他的兒子出色…出色到讓他仰望的程度。
可關羽不甘的是,他覺得關麟這兒子不理解他。
他又何曾想要殺自己的兒子呢?
他是關興的父親不假,可他也是關家軍的主帥啊…
若沒有人頭,沒有鮮血?那如何讓死去的一萬餘關家兵士瞑目?何以讓活着的關家兵士重新點燃起鬥志與熱血,關家軍的軍紀…何意深耕於這些兵士的心頭!
軍紀,許多時候比軍魂還要重要!
這是一支軍隊成爲鐵軍必須經歷的啊。
想到這兒,關羽微微擺手,“不用問他,雲旗想通了,還是會回來的,這襄陽是他打下來的,他不會不管…”
沒有傲氣,沒有盛氣凌人…甚至語氣還有些低沉、和緩。
這是關羽對關麟的態度…
卻不是他對軍紀的態度,在軍紀上,關羽不能認錯,也不容認錯,他要執拗下去,他必須執拗下去。
“二將軍休息吧,我等就先退出去了…”
周倉看關羽面色不好,於是主動請辭。
關銀屏與關索也主動退了出去。
就在關索出門的檔口。
“維之,你留下——”關羽喊停了關索。
關索又轉身,迎上關羽的目光。
“父親…”
周倉與關銀屏最後深深的凝望了關索一眼,兩人匆匆的退了出去。
一時間,這軍帳只留下關羽與關索兩人。
“父親是有什麼事兒麼?”關索主動問。
關羽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嚴肅,語氣也變的一絲不苟:“那漢水流域的水利圖,你還留着?”
啊…
關索一驚。
關羽則從懷中取出一封“漢水”流域開鑿、挖掘的圖紙。
他淡淡的說,“這是黃夫人交給爲父的,其中標註的十分清楚,按照這圖紙施工,足以在漲水期時引漢水倒灌襄樊,這不一直是雲旗想要做的麼?爲父知道…這圖紙,也定是雲旗託黃夫人交給爲父的!”
說到這兒,關羽頓了一下。
“雲旗雖然去江夏了,可挖掘堤壩,構築蓄水池,這事兒…咱們還是要做,明日你便與爲父一道去做此事,七月份的漢水倒灌,爲父要送給你四哥一份大功!”
這…
關索聽到的,好像與父親關羽提到的字面上的不一樣。
——『送給四哥一份大功麼?』
——『不,這是父親向四哥道歉纔對吧?是讓四哥給他一個…臺階下麼?』
心念於此,關索咬着牙,再望向關羽的目光,都變得多出了幾許意味深長。
他重重的點頭,口中喃喃:
“爲…爲我四哥…”
關羽補上一句,“也…也爲你二哥!”
提到這一句時,他的面頰一下子變得黯默,彷彿整個人被抽離了魂魄一般,臉色暗沉如水。
關羽是關家軍的統領;
關羽也是一個尋常的父親哪!
…
…
江夏,安陸城的官署中。
王粲吹笛,阮瑀彈箏,蔣幹擊節,伴隨着悠揚的絲竹聲。
一干美豔女子柔媚的朝着關麟翩翩起舞。
“芳是香所爲,治容不敢當。天不奪人願,故使儂見郎——”
“宿昔不梳頭,絲法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唱到最後,真的有江夏的柔美女子坐在了關麟的膝頭,朝着關麟做出誘惑的姿勢,關麟餵給她一盅酒,這柔美女子咬住杯子一飲而盡,王粲、阮瑀、蔣幹鬨然拍手叫好。
這時,麋路小心地溜過來,遞上禮單說:“公子,門外排到一百五十人了,有的人在寒風中都凍暈了過去。”
關麟不耐煩的說,“煞風景…挑出十個禮品最豐厚的進府等着,其它的都讓回去,莫要天天堵在這官署門口。”
關麟這話脫口。
麋路本要退下。
卻聽得“砰”的一聲,卻見得張星彩推門而入,她不可思議的望着關麟,也望着眼前的一切。
過了半天,她才張口:“雲旗…你…你在幹嘛?”
張星彩這略顯咆哮的聲音,嚇退了那坐在關麟膝上的江夏女子,所有人退到一邊。
王粲、阮瑀、蔣幹一起合奏的那琴瑟和鳴也停了下來,一切的美好都像是戛然而止。
關麟卻一副意興闌珊的模樣。
“別停啊,接着奏樂,接着舞——”
這聲音傳出,可面對氣沖沖的張星彩,誰也不敢再奏樂,再舞蹈…
“雲旗?你到底怎麼了?”
張星彩驚愕的望着關麟,“娘說…傳言中,你來到江夏後夜夜笙歌,我還不信,可…可今日一看…你…你…唉…唉呀…”
愛之深,恨之切…
張星彩咬着牙,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言語了。
之前,關麟因爲關羽斬關興的事兒,一怒之下帶兵離開襄陽。
這…張星彩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兄弟情深。
可…日日有傳言傳到襄陽,關麟來到江夏的這十日,是什麼也沒做,盡載歌載舞了…簡直逍遙、快活似神仙。
這…
就算是生二伯得氣,也不能這樣作踐自己啊!
張星彩聽到後,也顧不得母親夏侯涓的阻攔,第一時間就駕馬趕到這裡,果然…眼見爲實,比她想的還要紙醉金迷。
“怎麼?”
倒是關麟,看到張星彩後,眉頭微微一簇,不過很快,他的表情再度舒展。
面對張星彩的咄咄逼人,關麟只是一攤手,“怎麼?我不就聽聽歌曲,看看舞蹈?還要我怎樣?”
關麟說話間,目光中還帶着幾許銳利,“我關麟也打了半年仗了吧,就不能享受享受?”
關麟豁然起身,越說語氣越是激動。
“爲我爹,爲我這家,爲關家軍,爲荊州,我哪一日不是任勞任怨?既當爹又當娘,可結果呢?敵人沒把我二哥殺死,我二哥卻死在了我爹的手裡?我這麼任勞任怨,這麼苦心孤詣的謀算?到底是爲了什麼?星彩姐,你說?我到底是爲了什麼?我就該…眼睜睜的看着我爹把我二哥給殺了,血流了一地?”
“虎毒尚不食子,哼,那一日我爹敢殺我二哥,我看…要不了多久,他就會殺我弟,殺我大哥,殺我三姐,最後我都要死在他的刀下。”
這…
關麟的話讓張星彩無法反駁。
那件事兒,她的確願意站在關麟的這邊,可如果是二伯的話,爲了軍紀…他做的也沒錯!
這就是最痛苦的…其實,大家都沒有錯!
“雲旗,你不能這樣…你這樣,你會毀了的,你爹會傷心的,荊州也會毀掉的…”張星彩還在勸…
關麟卻猛地提起一壺酒,“有這樣一個爹,我特麼也是醉了,我累了,我就想在我這一畝三分地快樂的過下去,我想通了,我不跟他玩了,我寧願‘老死在這花酒間,也絕不去鞠躬我爹那車馬前!’我連我兄弟都保不住,這復興漢室跟我有錘子關係!誰愛復興誰復興去!”
說罷,關麟將酒對準嘴巴,一飲而盡。
張星彩無比心疼的看着關麟,心頭卻是百轉交集。
突然,她心一橫,她一把奪下關麟的酒,“雲旗,你不是想喝酒麼?你不是想老死這花酒間麼?好…我陪你…我張星彩陪着你!”
說着話,張星彩將這半壺酒對準自己的嘴巴,猛地倒灌而下。
一壺過後,張星彩還不過癮,她恍惚着,輕吟着:
“再來,再來…”
沒有人給她酒,她就提起桌案上的酒,再度一飲而盡。
一邊喝,還一邊吆喝,“你們都沒聽到,雲旗讓你們接着奏樂,接着舞…你們倒是奏樂啊,舞啊,都沒聽到他的吩咐麼——”
聽着張星彩的話,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關麟。
直到關麟施以顏色,這才琴樂依舊,舞蹈再起。
唯獨不同的,是關麟的懷中多出了一個醉意連連,卻依舊喊着、嚷着飲酒的英姿幹練的女人。
終於,整整兩個時辰…
酒喝的差不多了,屋子裡的舞者也都退下了,王粲、阮瑀、蔣幹依舊在奏樂,直到關麟起身,將早已醉倒的張星彩平躺着安放在竹蓆上。
哪怕是醉了,張星彩尤自喃喃。
“雲旗,你不要這樣…雲旗,你不能這樣!”
他緩緩起身,負手而立,然後問。“咱們這邊紙醉金迷的消息,都放出去了吧?”
蔣幹一改方纔擊節的模樣,鄭重其事的拱手。“要不了幾日,整個天下都會知道,雲旗公子如今過的是紂王那酒池肉林般的日子!”
聽到這兒,關麟淡淡的笑了笑,不過很快,他就收斂起了笑容,鄭重其事的道:“好了,時間緊迫,咱們該說正事兒吧?沔水山莊、四方山的制煉坊,進度都如何了?”
這時,王粲當先張口:“黃老與劉曄先生已經設計出整個熱氣球製造的生產線,昨日起已經開始批量製作…料想兩個月兩百艘的任務不難完成。”
接下來是蔣幹,他淡淡的說:“雲旗公子提供給我的那‘玻璃’的製造圖,昨日四方山制煉坊已經成功的製作出一些,且試着將白磷、魚油裝填入其中,密封性極佳…可比陶罐方便多了…接下來就是按雲旗公子的吩咐,大量的製造玻璃罐,將白磷魚油裝填,大肆儲備這燃燒罐!以備不時之需!”
聽過王粲與蔣幹的話…
關麟頷首,他先是望向王粲:“沔水山莊那邊有劉先生與黃老,我能把心都放在肚子裡,王先生且密切關注…需要什麼隨時告訴我,我來調度!至於,兩個月兩百艘熱氣球,這是底線…這熱氣球,越多越好!”
聞言,王粲拱手:“公子放心。”
“還有…”關麟補充道:“能熟練操作熱氣球的兵士也需要加緊培訓…這些話,你都要帶到沔水山莊。”
“我記下了。”
隨着王粲的張口…
關麟的目光又轉向蔣幹:“燃燒罐的話,千萬小心…不過,制煉坊有蔣公在,我放心的很…之前的人皮面具效果就很好,且越來越逼真…還從未被識破過,這些…四方山的制煉坊功不可沒!”
“哈哈…”蔣幹笑了:“雲旗公子繆讚了,我蔣幹自詡懷才不遇,眼界甚高,可直到遇到雲旗,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曾經的我不過是管中窺豹罷了!”
“蔣公謙虛了…”說完這兩處關鍵的問題。
關麟又問阮瑀,“我爹那邊最近在做什麼?”
“兩件事兒。”阮瑀負責襄陽這邊的情報,他鄭重其事的說:“其一,二將軍帶上五公子開始了挖掘堤壩…”
“是引水倒灌,水淹七軍麼?”關麟下意識的喃喃。
因爲聲音極小,阮瑀並沒有聽清楚,他連忙問:“公子說什麼?”
“沒什麼。”關麟擺手,然後接着問:“下一件呢?”
“二將軍派王甫將軍與三小姐在鑄烽火臺…”
阮瑀的話讓關麟立刻重複:
“烽火臺?”
關麟下意識的一拍腦瓜子,像是本能似的張口:“我爹這腦子啊…咋…還是造了這烽火臺啊?”
有那麼一瞬間,關麟想到的是白衣渡江…
所謂白衣渡江,是因爲漢代的商賈多穿白衣,呂蒙讓手下的兵士扮做商賈,矇混過關!
心念於此,關麟就“呵呵”了。
——『這世道上,永遠有老爹避不開的幾個坑啊!』
…
…
巨大的城牆,寬闊的街道,樓臺雨榭林立,古色古香的房屋鱗次櫛比。
很難想象,就在半年前還一副蕭索破敗的洛陽城,如今已經煥然一新,初具規模。
其內的建築,就如同董卓一把火焚燬這裡前一般無二,甚至比那時候更壯麗,更恢弘…
很難想象,這是用幾十萬苦力,花費了將近半年才完成的重築。
很少人知道,這裡…是曹操一早就選好的大魏的“帝都”…
沒錯,是“帝都”,而非“王都”!
百尺竿頭的那最後一步,“房本過戶”所需要的最後一道工序,已經完成了。
天下之中的洛陽,最適合不過!
如果不是因爲襄樊戰場、淮南戰場、江夏戰場的局勢突變,如今的曹操要忙碌的一定是在洛陽“封王”一事。
只可惜…他現在被困在外面,難以抽身。
“看呆了?”
馬車中,一個蒙面女子朝身旁的年輕男人輕聲道。
年輕男人也是第一次看到這般恢弘的城池…
不誇張的說,這洛陽城的壯闊、恢弘程度,就是三個襄陽城也比不上吧?
唯獨,缺了點人煙氣息…
除了無數忙碌的苦力外,這裡鮮有尋常的百姓。
“傻了?不會說話了?”那女子看這年輕男人沉默,又補上一問…
這時,年輕男人才點了點頭,感慨道。
“的確很震撼…”
“這時它表象中的一切。”女子接着說,“接下來,我帶你看的,會是他的另一面…”
隨着女子的聲音落下。
馬車駛動,行至一處郊外的驛館,女子帶着年輕男人走入其中。
一干僕人原本還很警惕,可看到女子摘下面紗,一個個紛紛拱手:“溫姑娘…”
“來客人了,帶他參觀下。”
溫姑娘便是靈雎…
靈雎引着這年輕男人來到了驛館的一角,這裡是靠近山脈的一邊,而在這年輕男人驚愕的目光下。
靈雎打開了一處櫃子,只見一個巨大的密洞躍然眼前。
“這是…”
年輕男人驚呼一聲。
靈雎卻解釋道:“我娘說,你不是要來刺殺曹操的麼?這個密道通往的正是王宮內大王的寢居宮殿!”
說到這兒,靈雎笑了,“關家公子,你要刺殺曹操的話,找別人定是難如登天,可這裡…有密道,有死士,有一處處暗格,還有本姑娘與‘鸚鵡’!”
說到這兒,靈雎的眼芒中是都能溢出的自信,她的聲調變得輕了,卻狠了許多。
“唯有這裡,能刺殺曹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