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野城北二十五里處的沙堰村,在村落的西邊,有一段崗坡,當地人稱之爲“薦賢嶺”,也叫“分手嶺”。
這裡便是昔日劉備送徐庶赴許昌救母時,兩人在依依不捨地離別分手之地。
也是這裡,徐庶走馬薦諸葛,開啓了華夏幾千年歷史上最浪漫的“君臣際遇”!
如今的“分手嶺”,那片被劉備砍掉的林子,又漸漸的漲了起來,比八年前徐庶走時更繁茂了許多。
正因爲此,也遮掩住了一支兩千人隊伍關家軍的行動。
關興帶着兵馬從分手嶺的林子中潛伏而出,望着魏軍從宛城押送而來的糧草,關興先是彎弓搭箭,一箭射去,當先一名魏軍慘叫倒地。
整個魏軍頓時慌亂,爲首校尉高喊着:“有埋伏!有埋伏!備戰,備戰!”
關興率兩千關家軍吶喊着殺出,魏軍校尉拔刀與關興大戰,哪曾想,只一個回合就被關興一刀斬於馬下。
其餘的魏軍見到數以五倍的荊州兵,哪裡還敢戀戰,紛紛放棄糧草、輜重奔逃而去。
關家軍正要追趕,關興收起刀,青龍刀的刀鋒從一名俘虜腦袋的一旁掠下,這幾乎嚇尿了那俘虜。
關興則下令道:“不用追趕!”
他環望四周,一片安靜,根本沒有埋伏,也完全沒有半點陷阱的模樣。
他又望向那倉皇逃竄的魏軍,不由得輕聲道。
“押運糧草,如此重要的事兒,怎麼就派來幾百餘兵士?”
念及此處,關興的目光又轉回那糧草之上,看着這足足千石的糧食。
終於…他露出了笑容。
他的判斷是對的,曹魏的兵都困在樊城內,其餘的…在四弟幾次的屠戮下,已經捉襟見肘,四弟如此威懾,曹魏誰還敢當兵?
換句話說,曹魏根本沒有多少兵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關興,他的笑容更燦爛了,彷彿他看到了更大的功勳就在眼前。
“帶上這些糧草,回營——”
…
…
關興剛回到軍帳,尚未來得及陳明戰果,關平已經拉住他往大帳處行去。
正巧,今日父親關羽來這邊巡查,順便召集各部將軍於此間大營議事。
當關羽得知關興私自出兵,怒不可遏的就要出去。
關平當先一步,正碰到了得勝歸來的二弟。
關銀屏與關索跟着關羽,也遠遠看到了二哥關興的人馬,驚喜地喊道:“爹,是二哥,是二哥,二哥得勝歸來了!”
關羽一看,不由得深吸一口氣,他不漏喜怒,又回了大帳。
關興意氣風發,帶着兩千兵士凱旋,還押送着千石糧食,二十餘俘虜。
他被關平領入中軍,看到父親,關興立刻半跪在地:“兒子得到消息,突襲劫掠魏軍糧草,俘獲魏軍兵士二十三人,糧草千石,我軍未損失一人一騎!”
看着他頗爲嘚瑟的樣子,關羽忽然一巴掌扇在關興的臉上,將他打的撲倒在地。
關興捂着臉愕然道:“爹?爹?”
關羽大怒道:“本帥下令堅守,你不遵軍令,突襲至新野城以西,該當何罪?”
關興不服氣:“可是我贏了!”
“你贏了又怎樣?”關羽愈發生氣,“你這麼快就忘了,此前爲父帶你們攻樊城時被四面包圍的處境?可知道那一戰,關家軍幾乎毀於一旦,你可還知道,你這突襲?若是曹軍佈下一支千人的伏兵,就足以讓你全軍覆沒!”
關興倔強的說,“若是四弟也如父親說的這般,瞻前顧後,那哪裡能攻下襄陽?哪裡能射殺那龐德三萬餘兵?又如何在江夏一夜之間焚燒十萬曹軍兵士?”
說到這兒,關興愈發的執拗起來,“四弟不遵父親之命履立大功,孩兒略微逾規,卻也是立下功勞?父親爲何就責罰孩兒?戰場上不就應該是以成敗論功罪的麼?父親何故厚此薄彼?”
因爲關麟的一鳴驚人、一鳴沖天,關興這些時日想到許多,也想的很深。
他甚至想到,關麟不懂武藝,卻能立下赫赫功勳,他關興武藝高強,卻至今沒有拿得出手的功績,這些都是因爲他太聽父親的話了。
他也該學關麟,學着叛逆一點。
這一次劫糧大獲成功的事實也證明,父親關羽的想法不一定正確,他叛逆一些,也可以立功!
哪曾想。
關羽的聲音愈發冷冽,“你以爲誰都是你四弟?輕狂至極,來人…拖下去,五十軍棍!”
關平忙勸:“父親,二弟雖是魯莽了些,但畢竟大勝而歸。”
關羽指着兩個兒子:“你也該一塊兒打,我讓你堅守陣營,你卻放任他去劫糧,你這是與他合謀抗令,拖下去,一起打!”
周倉見狀也趕忙勸道:“二將軍,兩位公子雖然違抗的了軍令,但畢竟大獲全勝!前段時間,雲旗公子帶傅士仁、糜芳,還有一些降兵卻屢立戰功,這多少顯得關家軍無能…二公子也是爲了證明關家軍,爲了給關家軍打出聲勢,威懾羣小…”
“況且這一仗也打出了氣勢,既得到了千石的糧草,又探得敵軍的虛實,二公子實在是年少有爲,功不可沒,將功折罪,就算不賞,也不該打,更不能罰呀!”
難爲周倉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成語。
在一衆公子中,他最佩服的是關麟,最欣賞的卻是關興。
因爲每日一早練武,總是關興第一個到;
每日練得最晚的也是他,他的武技精進,成長是周倉親眼看過來的。
不誇張的說。
儘管周倉年長關興二十多歲,可真要比武,周倉未必是關興的對手。
真的是…年少有爲,有年輕時二將軍關羽的風采。
這也是周倉欣賞關興的重要原因。
倒是因爲周倉的話,關興委屈地揉着臉。
趙累也附和道:“正是正是,二公子大勝,軍心振奮,若是罰了二公子,恐有損軍心,還請二將軍開恩哪!”
關平跪在關興的身旁,一拉關興,低聲道:“快認錯,爹是擔心你啊!”
關興無奈,只能低頭悶悶的說:“兒子莽撞,兒子知罪,請父親開恩…”
關銀屏見關興服軟,連忙打圓場,“二哥知錯就是了,父親大人,二哥還擒了二十餘俘虜,該去好好審審這些俘虜,探得魏軍虛實。”
關羽無奈的瞪了這些兒女一眼,轉身卻是擺了擺手,“罷了,既是安國抓的俘虜,就讓他去審吧!”
“是…”關興拱手答應一聲。
關羽這才引入正題,“說正事,本帥打算近日親自帶一支兵馬將此間樊城以北,以西的地形圖,包括山巒、水利,高坡、低谷悉數繪製出來交於雲旗,爲漲水期時的決戰做準備,這段時日可能多數不在寨中,爾等要堅守軍寨,做好聯營與協防,防範一切魏軍往樊城運送糧輜!”
這纔是關羽此次來這邊軍寨的目的。
如今的絕北道,如今的謀攻樊城,關羽本就是抱着個讓兒子關麟建功,他作爲“輔助”的心思在打。
雲旗的計劃是利用八、九月份漲水期時發動水攻與水戰。
那麼作爲父親,關羽要爲他做的、也是能爲他做的,僅僅有繪製出此間的詳細地圖。
這是一個細緻的活兒…
就算是交給周倉,關羽也並不放心,故而,他要親自帶一支兵馬,沿途考量、繪製,將最準確的地形圖交到兒子云旗的手裡。
此間,關羽最擔心的是,他的心思放在繪製地圖上,絕北道的防護萬萬不能鬆懈。
就在這時。
“父帥…”
剛剛被責罵的關興突然張口,“孩兒覺得可以把絕北道向外擴展一些,孩兒劫掠魏軍糧草時發現魏軍運糧的隊伍僅僅有幾百人,這說明新野城中定然也沒有太多兵馬?”
“以此類推,偃城、平魯城或許也都是一座空城,父親何不讓我等進攻這三城,一來探探魏軍虛實,二來若真能奪下此三城,那以此三城爲基,再行絕北道,有城池的掩護,豈不比軍寨更固若金湯?”
這…
關興的話讓關羽一驚,但很快,他的丹鳳眼驟然開闔,指着關興道:“如今這關家軍還是你爹說了算,讓你守哪裡便守哪裡,若再敢…”
眼看着關羽就要舊事重提…就要發怒。
關平連忙拉着關興就要往外走,“父親,二弟開玩笑的,我帶二弟去拷問俘虜!”
說着話兩人就走了出去,也直到走出大帳。
關平才重重的喘出口氣,他輕拍了關興一下,埋怨道:“你呀,今天這是怎麼了?總是說這些鬼迷心竅的話?曹操何等精明,他會放着新野三城讓我們去取?你呀,差點都把爲兄給害死了!”
關興眼眸中精芒閃爍,他一點不覺得緊張,露出笑容道:“大哥…覺得我沒錯,退一萬步說,我這可是跟咱四弟學的!跟他學着做逆子,就能立功,只要立功…就是挨一頓板子,我也不後悔!”
這話脫口,關平無奈的搖頭,然後深深的“唉”的一聲嘆息。
…
…
壽春城。
天黑十分,即使張遼府邸的門口已經掌燈了,可整個院落中尤自黑寂一片。
曹操正在正堂與張遼交談。
曹操今年六十歲,張遼也已經四十六歲,他舊傷雖是痊癒,卻因爲連日心頭的憂慮而顯得神傷不已,他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曹操正在侃侃而談:“文遠哪,孤已經讓吾兒子健在洛陽城,爲你修了一座巨大的宅子,洛水從中而過,沿着洛河之畔,孤還讓他刻了一處你的石像,一旁就刻着一行大字‘孫十萬聞風喪膽’、‘張文遠小兒止啼’,何其壯觀?何其壯觀?孤要讓文遠威震逍遙津的故事傳揚後世,讓後世之人能瞻仰我大魏戰神的風采!”
這…
聽着曹操的話,張遼低着頭,沉吟了許久,他方纔輕聲道:“丞相知道,張遼所求不是這個!”
這突然的一句話,讓曹操的眼眸一下子變得犀利。
緊隨而至的曹操從懷中取出五封竹簡,三塊雕版,還有七封彈劾,一併擺放於桌案之上。
“文遠可知這是什麼?”
“這是?”
在張遼疑惑的目光中,曹操語氣冷冽的說:“這些都是你背叛孤,歸降了那荊州的罪證啊!”
隨着曹操的話,張遼嚇了一跳,迅速的翻看…
果然,這裡面密信的內容,通過雕版呈現,無疑不是張遼與卓榮聯合,要謀取了曹操的性命!
或者是借醫而毒,一舉毒殺曹操,釜底抽薪。
這也纔是卓榮借“荊州”之藥救張遼的真正原因。
當然,這些本是無稽之談,可莫名的…這些密信的內容很真實,真實到讓他張遼讀過都覺得是真的,邏輯完全足以自洽。
甚至七封彈劾的文書中有至少五處都是無法反駁的陳述!
幾乎是人贓並獲…
可明明,張遼從來沒有背叛過曹操啊!
“丞相,這些都是無稽之談,是子虛烏有,是冤枉啊…”
張遼豁然起身…
曹操卻示意讓他坐下,“總歸,那卓榮是從關麟那兒拿到的藥,也是這藥救的你張文遠哪!”
“丞相我…”張遼還想解釋。
卻見得曹操也豁然起身,他猛地將整個桌案悉數推翻,整個桌案上的竹簡全部被推於一旁。
與此同時,曹操的聲音傳出。
“這密信、雕版、文書,這關乎誣陷你張文遠的話,孤從來是一個字都不信,不信,這些都是放屁!都是那些宵小之人的放屁之言!”
說到這兒,曹操的情緒愈發激動,“若是文遠要取孤的首級,何須勾結一個小小的女醫者?孤早就死了十次、八次了!他孫仲謀如此拙劣的計謀,孤豈會上當?”
隨着曹操的一番話,張遼的眼眶不由得溼潤了。
一時間,鐵骨錚錚的男兒…竟是抿着脣,一副就快啜泣的模樣。
“文遠不就是喜歡那女子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孤喜歡過的女人比你多太多了!一個女子,孤把她賜於文遠你又有何妨?”
曹操還在感慨:“只是,人言可畏啊,那女子畢竟是華佗的弟子,畢竟是從那關麟手中討得的藥物,醫治於文遠…”
說到這兒,曹操頓了一下。
張遼拱手,“丞相誤會了,只是那卓姑娘於我有救命之恩,男子漢大丈夫,義字當頭,知恩圖報,末將從未想過要娶她…”
不等張遼把話講完,曹操大聲道:“你是不是娶她,孤一點也不在乎,孤在乎的是如何替你堵住這悠悠衆口,文遠,你可懂孤的用心!”
這…
一下子,張遼明白了,他直接迎上曹操的眼睛,旋即“啪嗒”一聲就跪下了,“丞相但有趨馳,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聽着張遼的話,曹操心頭一陣沁人心脾,可他尤是轉過身,背對着張遼。
淡淡的道:“文遠哪,救你的藥是從荊州那討來的…孤要你替孤擒住那關雲長,重創那關雲旗,你可願意?”
“有何不願?”張遼一雙眼睛瞪得炯炯有神。
於是,曹操將他的計劃娓娓講述給張遼,包括以“三城”爲餌,包括徵兵以強圍,包括這一次的孤注一擲,背水一戰…
說到最後,曹操重重的說,“三軍易得,一將難求,孤現在最缺的就是能匹敵那關雲長的將軍哪…文遠哪,若你能給孤立下這份大功,得勝歸來,那女子,你要娶便娶,要放便放,孤…絕不阻攔!文遠…孤欲借你之手,與那關家父子一搏!你可願助孤一臂之力!”
“豈敢不助?”
張遼再度拱手,他突然感受到渾身的氣血翻涌。
既能幫曹公,又能救卓榮。
他…他張遼怎麼可能不盡全力呢?
“丞相放心,此戰,但凡我張遼活着,有勝無敗——”
當夜…
張遼的馬兒“灰影”發出“得得得”的嘶鳴…
壽春城那原本蟄伏者宛若沉睡的大門突然敞開,張遼帶着他的一干山西軍士,正呼嘯向西疾馳。
日行三百里…目標宛城,目標——關家父子!
…
…
洛陽城,一方館驛的地下的密室之中。
李藐趕到時,左右環顧,確保周圍沒有人看到。
驛館的掌櫃早就守候在此,看到李藐,方纔小心翼翼的推開門,確保無人後,方纔感慨一聲。
“子健公子已經等候多時了!”
李藐看了看天,如此寂暗的夜,又回想起昨日曹植纔出發,是要去採買石料、木雕…可這一日未過就歸來了,儼然還沒有到原本計劃的採購之所。
這總總情形都讓李邈有一種感覺…出事兒了!
當即,李藐迅速的進入驛館,從暗格走下密室。
曹植早就守在這裡。
看到李藐,連忙迎上:“李先生,今日在外,我遇見一事…讓我不知所措,不知進退?”
見曹植如此異乎尋常的激動…
李藐只覺得驚愕,在他看來。
這還是,子健公子在談到與嫂嫂甄宓的故事外,罕見的情難自已到如此激動的情形。
“子健公子慢慢說…”
“父親在徵兵!”
“徵兵?”李藐反問。
曹植卻重重的點頭,“而且是強徵,抓壯丁似的強徵,說是…是爲了解救危如累卵的襄樊。”
強徵?解救?襄樊?
剎那間,這些字眼就連成了一條線,迅速的在李藐的腦海中穿梭、跳躍…
更讓他意識到…或許,要出大事兒了!
襄樊?
襄樊!
這大事兒要關乎到襄樊,關乎到雲旗公子那邊的戰場。
頓時間,李藐的瞳孔一下子睜大…
他反問道:“子健公子說強徵是爲了襄樊?”
曹植頷首:“若不是爲了襄樊,我…我定要阻止這等竭澤而漁的惡行!我甚至…甚至懷疑父親是瘋了,父親是瘋了…否則…否則他怎麼可能如此這般……”
隨着曹植那急促的話語…
曹操是不是瘋了,李藐不知道,但李藐知道的是…子健公子他…他是快要被逼瘋了。
“子健公子,你慢點說,細細說…”
李藐接着問,只是這話就顯得有些話裡有話且耐人尋味了!
甚至,說話間,李藐已經在心思急轉。
——『這等強徵的消息,需得儘快傳給雲旗公子,否則…怕是整個荊州都以爲曹魏無兵可徵,這是要出大事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