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城的官署體現出一種真正“風雅之人”纔有的廣博,整個官署到處都遍佈着一個“雅”字!
從‘沐雅雨’、‘品雅魚’、‘賞雅女’的畫像;
到伯雅、中雅、季雅的酒器。
這些,無一不顯示出了曾經這裡的主人劉表,是個附庸風雅,喜好座談的人。
關麟本在觀察着大小不一的酒樽。
諸葛恪站在一旁解釋道。
“公子看這酒樽,其實這襄陽飲酒的規矩與其他地方截然不同,劉表發明出了三個酒杯,分別是伯雅、中雅、季雅,裝酒分別爲七升、六升與五升,酒量好着飲‘伯雅’,酒量次者飲‘季雅’,也正是因爲這一舉動,別的地方…能飲酒者,人稱千杯不醉,在這襄陽城,則會稱之爲有‘雅量’!”
諸葛恪提到的這些襄陽“酒”文化,關麟倒是有所耳聞。
只不過,關麟的思緒不在這邊,他反問諸葛恪,“伯雅、中雅、季雅…酒器都不一般大,如何能一碗酒端平?這纔是劉表敗亡的原因吧?”
一聲感慨,關麟的臉色頓時變得嚴肅,他問諸葛恪,“不說酒了,近來,我聽說東吳出事兒了,孫權派呂蒙把東吳的少年將軍淩統給抓起來了?你是江東人,消息該比我更靈通些?此事當真?”
諸葛恪頷首:“的確有此事…淩統突然就被查出了勾結曹魏,並且有確鑿的證據、人贓並獲,背上了叛國之罪,整個凌府所有男人都被捉拿,所有女人就地幽禁。”
“看看。”關麟感慨道:“我當初就說,因爲一個卓榮,已經引起了曹操與孫權的猜忌,而無論是張遼還是淩統,孫權與曹操都能大作文章,他們也的確都作文章了,可孫權的反應比曹操更劇烈十倍…孫權比曹操更多疑啊!”
“我在想…”諸葛恪有些疑惑不解:“明明曹操纔是生性多疑,可他對東吳施以的‘離間之計’毫無行動?反倒是吳侯,這次的反應這麼大…若是我…即便要拿下淩統也斷然會調查清楚,萬一錯怪了…豈不是…”
不等諸葛恪講完,關麟感慨道:“若是會調查清楚,那就不是孫仲謀了…再說了,當局者迷…而單純從這‘離間’術上來看,曹操這邊無疑做的更精妙…人證、物證出現的都太巧了,也太縝密了,哪怕是我都不得不信!而設計出這等手筆,這等計謀…讓我想起了那故去的荀文若、郭奉孝。”
不論關麟想到誰,諸葛恪還是斬釘截鐵的說:“淩統是不會背叛東吳的…他是國士!”
關麟頷首,“是不是背叛已經不重要了,現在的問題是,孫權把他當成了威脅,在東吳,一旦被孫權當做威脅,那一定活不久!”
諸葛恪嘆了口氣,他想想淩統,又想想自己,不由得爲淩統悲憫,卻也爲自己慶幸:“或許,這就是身爲東吳文武所必須經歷的宿命!”
正說着,麋路進來稟報:“東吳大都督魯肅從江夏趕來,求見公子!”
關麟皺了皺眉,又看了看諸葛恪,笑了。
“還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魯肅大都督親自趕來,多半也是爲了淩統吧?”諸葛恪猜測道:“公子要見他麼?”
關麟擡手,“這個時候自然得見,你若好奇就在屏風後聽聽,看自己的判斷,是否與魯大都督一致?”
…
魯肅已經獨自在正廳等了一會兒,他也並沒有十分着急。
屋子裡擺放着“三雅”酒樽,他也饒有興致的端詳着,關麟已經換上一身冠服從內室走出。
魯肅躬身:“雲旗小友,許久未見。”
“魯大都督降臨,可令這襄陽城蓬蓽生輝,快請。”
“我來此尋雲旗是爲了一個身處吳郡的武者,也權當是爲他向雲旗你求一條生路?”
魯肅把話說到這兒,關麟倒是打起馬虎眼了,“這朗朗乾坤,吳郡又無戰亂,怎麼就沒有生路了?”
魯肅左右環顧,反問:“怎麼不見陸伯言?以往他不是總在雲旗身邊麼?”
儼然…
魯肅想通過陸遜,吟出陸遜得救的過往,然後把話題引到淩統的身上,替淩統向關麟求救。
只是,關麟的嘴巴密不透風。
“清官難斷家務事,我身處荊州如何敢斷東吳事宜?”
說到這兒,關麟頓了一下,語氣也加重了一分:“魯大都督就不用藏着掖着了,你想讓我救淩統,這說明魯大都督是個厚道人,不忍少年英雄英年早逝,可…我也聽到一些傳聞,人贓並獲,證據確鑿…如今的淩統,他揹負的叛國罪,怕不是人力所能挽回了!”
“魯大都督還是回去吧…凌公績非陸伯言,恕晚輩愛莫能助!”
話聊到這兒,似乎…關麟已經徹底聊死了。
關麟也不做過多的寒暄,過多的停留,一變搖着頭,一邊悵然地走進了內室,只剩下茫然無措的魯肅。
…
關麟在內室中輕聲對諸葛恪道:“剛纔都聽見了?”
“聽見了…”諸葛恪小聲感慨道:“可公子之前不是一直在算計着怎麼救淩統麼?何故這般乾脆的回絕了魯大都督呢?他既有意,讓他幫下忙不好麼?”
關麟笑笑:“你呀,還是意氣用事,我救淩統何必讓他魯肅幫忙?”
說到這兒,關麟眨巴了眼睛,“他幫忙,就怕壞事兒了!”
啊…
關麟的話讓諸葛恪幾乎驚掉下巴,他喃喃道:“可…審此案的是呂蒙與周循哪,呂蒙也就罷了…周循可是個嫉惡如仇的人,聽說爲了抓捕凌府的族人,周循都出動了其父周瑜留下的一萬部曲,他可是被孫權評價爲有其父周瑜之風的年輕人哪,怕是此案…不…怕是淩統不好救吧?”
聽到諸葛恪的這一番話,關麟又笑了笑,他似乎已經預料到了諸葛恪即將露出的驚訝的表情。
他比出食指,一邊示意他安靜,一邊淺笑道。
“如果周循是我的人呢?”
啊…
哪怕是關麟提前做出手勢,卻依然不妨礙諸葛恪一雙眼睛瞪得渾圓碩大,驚呼出聲。
可聲音方纔吟出,他立刻就戛然而止。
他張開嘴巴,卻剋制着自己的聲音,不可思議的望向關麟。
“他是…是雲旗公子的人?”
諸葛恪的聲音已經有些沙啞。
整個面頰帶着巨大的茫然與不可置信。
關麟笑吟吟的說:“這是一個很複雜、很複雜的故事,不過…你只需知道,如今的一切都是一個局,一個救淩統與其族人脫離苦海的局!”
“甚至,周循一直是在幫我們,也是他一直在加深孫權對淩統的誤會,加深孫權對他周循的信任,營造出一個他周循與淩統積恨久已的畫面!”
說到這兒,關麟頓了一下,可他的眼芒中帶着的是自信滿滿的光芒。
他無比篤定的說:“至少到現在,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行。”
隨着關麟的這一席話。
諸葛恪心頭的震撼有增無減,他的瞳孔張開的更大了!
直到有那麼一瞬間,諸葛恪好似恍然響起曹營中,滿寵鞭打楊彪的事件…
楊彪是弘農楊氏的族長,當世的頂級豪門,他因爲袁術叛逆被牽連後關入牢獄,包括荀彧、孔融在內的許多官員都向滿寵求情——只質問,不要拷打!
哪曾想,滿寵置若罔聞,如以往一樣拷問,滿朝重臣極爲憤怒,不曾想拷問過後,滿寵稟報曹操,說是嚴刑逼供,可楊彪還是沒有遭,想來,他與袁術真的沒有勾結。
於是曹操就把楊彪放了…
這下滿朝重臣才知道,滿寵鞭打楊彪不是在害他,而是在救他呀!
如今,在巨大的震驚下,諸葛恪不由得想到滿寵,想到楊彪,也想到周循,想到淩統——
——『這就是所謂的…一切都在計劃中麼?』
…
…
刑房內,火把爆出一個燈花,周循的眼中閃過一絲同情,可只是剎那,這同情就變成了兇戾之光。
他森冷的對淩統說道:“凌將軍,國法無情,容不下你這等叛國之人?招了吧?你的同黨都有誰?”
淩統依舊嘴硬:“我說了,我問心無愧!”
“凌將軍執迷不悟,就不要怪我周循替吳侯執法了!”
淩統冷冷的注視着周循。
“來人,杖二十!”
面無表情的刑吏走過來,要拖淩統,淩統嫌棄的一甩手,他朝周循道:“你不就因爲你哪怕是仗着你爹周瑜的榮光,都比不上我淩統一半的功勳麼?”
說着話,淩統“哼”的一聲,“別碰我,我自己會走!”
當即,淩統慢慢俯身伏在地上,兩邊刑吏掀起他的袍子,舉杖便在他的臀部打落…
這還是淩統二十幾年來第一次遭受這樣的肉刑。
可因爲自幼習武,身子骨較常人硬朗許多,忍耐疼痛的能力也強許多。
哪怕依舊額頭汗珠滾滾,但他依舊大聲道:“再重點,再重點兒!你給你爺撓癢癢麼?”
二十杖很快打完,淩統的身後血漬並不多,足可見…哪怕是臀部,他也練得極是硬朗。
“看起來,二十杖沒辦法讓凌將軍屈服?不過,接下來就不會這麼簡單了!”
周循像極了一個反派的模樣,“我最後問一次,你招還是不招?”
淩統笑道:“沒有做過?要招什麼?哈哈哈,周循哪周循,你以爲你打死我,你就能取代我麼?你跟周郎真的是差遠了!”
周循臉上露出怒氣,卻還是壓着怒意,冷笑:“凌將軍到現在還逞口舌之快,那就怪不得人心似鐵了,來人,吊起來,鞭刑!”
一時間,淩統雙臂被吊在房樑上,緊接着…刑室中響起清脆的鞭打聲!
伴隨着牢獄外的悶雷滾滾,他身上的衣衫被皮鞭撕扯得襤褸,一道道血痕滲出,他背上也皮開肉綻,人已經趨於昏厥,皮鞭卻仍在打落!
哪怕是強悍如淩統,此刻也扛不住了。
做筆錄的文吏提醒周循,“騎都尉,人暈過去了…”
周循沉吟了一下,還是咬着牙,“把他潑醒,接着打——”
一桶水潑過去,淩統緩緩睜開眼睛,半日的折磨,他已經變得極度虛弱,但看周循眼中卻是依舊充滿着“狠辣”與“恨意”。
淩統都不知道,這個他從未接觸過的周郎的兒子,爲何對他有如此怨念?就因爲擋住他的路了麼?
但…
淩統知道的是,他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
——東吳已經不再是他避風的港灣了!
——東吳於他,於他的族人,只剩下血腥的屠戮!
…
在周循拷問淩統的刑房隔壁。
呂蒙正朝着牆,聽着那邊鞭子的抽打聲,以及一聲聲低沉的,在隱忍中呼痛的聲音。
這些聲音,究是呂蒙聽着也是心頭一陣震動。
他不住的喃喃:“周循這小子,可比周郎狠多了——”
“又或者是,他對淩統的是嫉妒麼?妒忌淩統的武藝與功勳?呵呵…也罷,事已至此,吳侯本就是要讓淩統死,這審問也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
念及此處,呂蒙跪坐到了一處案几前。
他取出筆…
“吳侯親啓…”
這是一封寫給孫權的信,因爲周瑜的緣故,孫權還有些擔心周循…可現在看來,這個擔心完全是多餘的。
不過,在信箋的最後,呂蒙遲疑再三,還是補上一問。
“證據確鑿,無需再審,是否斬淩統於轅門,還望主公示下。”
…
…
——風蕭蕭,水茫茫,暮雲蒼黃雁聲寒。斜陽外,浪濤濤,滾滾東流辭意健。
——奔入海,何艱辛,長風亂石阻歸程。縱南行,揮手去,直搗滄海會有時。
……
一首悠揚的琴曲自周府後院彈出。
彈琴的是小喬,她彈奏的是周瑜譜寫的琴曲,她最喜歡的是那句。
——舉杯醉,對月吟,愁腸千結寒聲碎。
彈着彈着,她難免因曲念人,回想起了昔日與周郎在一起的種種…
想起了,周瑜跟隨孫策攻破廬江後,周郎對她的一見傾心;
想起了,赤壁之戰前,她便是想與夫君多溫存一下,卻屢屢有文武將軍拜見,壞了那美景良宵!
想起了,她生下循兒時,周瑜抱着兒子喜極而泣,逢人便喊:“我周瑜有後了,我周瑜有後了…”
——問人生,嘆華年,時不我與華葉衰…
——長河水,奔騰急,壯志難酬空悲切。知音少,灑淚還,斷絃殘曲與誰聽?
琴聲漸漸的變得哀婉起來…
小喬的眼眶中也慢慢的被淚水浸透。
想過了周郎,她的思緒也跟着琴曲想到了兒子的身上。
她回想起那一日,當兒子與呂蒙見面過後拜見她這個母親時;
當兒子看到孫策的兒子孫紹、太史慈的兒子太史享時的驚訝以及大打出手;
當侄兒周峻好不容易攔住兒子的劍,當黃蓋的兒子黃炳將一切的真相娓娓道出。
然後是周郎的那封親筆書信,是證據確鑿!
那一刻…
她看到兒子流淚了…
彷彿,兒子從小到大一切一切的信仰在這一瞬間崩塌了。
原來,兒子一直堅守着的繼承父志,效忠東吳的願景,竟最終是一個巨大的笑話,他是認賊做主,就差認賊做父了!
那一夜,孫紹、太史享、周峻、黃炳…所有人都在勸周循!
那一夜,周循彷彿一夜之間成熟了二十歲!
那一夜,周循摒棄了十幾年心頭的信仰,他更是決定加入鴻雁,將曾經的信仰推翻。
也是那一夜,他問孫紹他們——“雲旗公子要如何救淩統?”
然後…
就有了今天的一幕。
“姨母又在想姨夫了是麼?”
隨着琴聲的戛然而止,周峻走到小喬的身旁詢問一聲。
呼…
幽幽的一聲呼氣,小喬擡起頭望向周峻,她的面頰中顯得很是複雜,沉吟了許久,她方纔問:“一切,還順利吧?”
“順利!”周峻頷首,“整個吳郡唯獨我與循弟的各一支兵馬,正按照計劃,將一千七百餘凌家族人送往海邊,乘船往交州南海郡!”
“好…”小喬抿着脣,她的眼神有些閃躲,卻還是忍不住再補問一句,“這些不會讓循兒暴漏吧?”
周峻拱手:“姨母放心,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無論是‘鴻雁’,還是荊州的雲旗公子,都是可靠的盟友——”
…
…
吳郡往東也就兩百多裡地便是後世的“大魔都”,當然,在三國時期,這裡被稱之爲華亭縣。
曾經,在廬江太守陸康任陸家族長時,曾派遣陸遜把陸氏家族從郡城蘇州遷到華亭谷…
如果按照歷史原本的軌跡,陸遜一直待在東吳,他未來會因爲立功被封爲“華亭侯”!
相當於後世的整個魔都掉下一個銅板,都得姓陸!
當然,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昔日,陸家就是從這裡撤離,水陸並用撤往交州。
整個撤離路線,說是輕車熟路都不爲過…
此刻,一百餘凌府的族人正被兵士押解着送往這邊…
這些凌府的族人有男有女,一路上悽愴不已,小聲的議論不絕於耳。
“我們這是被流放邊陲了麼?”
“這時往華亭縣的路,聽說那裡自打陸家遷走後,變得十分荒蕪…這是讓我們去那兒充做苦力麼?”
“族長究竟犯了什麼?要你們如此對待凌家?”
一個老婦人哭泣着在海邊跪倒:“老族長,你睜開眼睛看看,凌家都變成什麼模樣?老祖宗,你顯顯靈…顯顯靈,救救我們,哪怕是幫幫我哪!”
這老婦人的聲音剛剛落下。
她睜開眼睛時突然發現眼前的海上,三十餘艘船舶早已停靠,船舶上還有凌家其它的族人。
這…
一時間這些族人懵了。
這時,孫紹笑着提醒道:“你們老族長怕是顯靈不了了,不過,自有貴人幫助…你們快上船,等凌家的族人悉數到了就動身往南去!先到交州,再轉道往長沙去,那邊房子和地都給你們安排好了!”
啊…
啊…
隨着孫紹的話,一干凌家的族人睜大了眼睛,一個個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的一切。
——『這…』
——『這肯定是凌操老族長,他老人家顯靈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