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如紅棗丹鳳眼,五綹長鬚飄前胸;
——身披綠色英雄氅,內套箭衣繡團龍。
——一頂風帽頭上戴,牛皮戰靴二腳蹬。
此刻,徐晃的眼眸中仿似恍惚了一般,巍然佇立在他眼前的,正是他的同鄉,河東解良人——關羽關雲長啊!
隨着關羽的勒馬。
“得得得……”
赤兔馬發出一聲嘶裂長空般的嘶鳴,青龍偃月刀刀鋒正對着徐晃,泛着寒芒。
徐晃先是驚住了,緊接着他…被嚇到了!
也正是這一刻,他意識到,關羽沒有死,關羽活生生的正佇立在他的眼前,正用那雙犀利的丹鳳眼注視着他。
而徐晃兩眼發直,連連自語,又驚又怕,雙腿也宛若不聽使喚,像篩糠似的亂顫起來。
呼,呼…
江風呼嘯,一邊是岌岌可危的襄陽城,一邊是威風凜凜的關羽,這一刻的徐晃,他動搖了,他竟完全不敢上前,像是身體中蘊藏的心靈最深處的膽顫悉數爆發。
與之同時,所有魏軍的騎士齊刷刷的勒馬後退,宛若商量好了一般,更宛若見鬼了似的。
關羽的聲音再度吟出。
“關某在此?誰來送死?”
聲調如虎嘯,如龍吟…與之同時,關平、關興、王甫、趙累紛紛領兵向前。
關家軍一字擺開,哪怕是步兵…哪怕面對的是騎兵,他們尤自昂首闊步,宛若他們纔是兵種剋制中,優勢的一方。
這一聲過後,魏軍的五千騎士愈發膽寒,馬兒不安的踩踏着蹄子,一聲聲嘶鳴,就像是預料到了一個事實——若敢邁步,那前路,便是死路。
可隔着荊江…
徐晃又能清楚的看到,那岌岌可危的襄陽城,無數荊州的兵勇不斷的衝上城樓,堅毅的守軍拼死搏鬥,他甚至能感受到這一刻守軍瀕臨絕望的邊緣,能感受到他們離崩潰只差一步。
——『若…若不去救,那…那襄陽就沒了,這些兵士也…也就沒了!』
徐晃想到這兒,不由得揮起大斧,開山斧直指關羽。
“雲長,你詐我?”
“何止詐你?關某還要取你首級。”關羽的話永遠帶着磅礴大氣的逼格,讓所有魏軍膽顫,也讓徐晃打從心底裡畏懼。
“步兵而已,以錐形陣,衝過去——”
終於,徐晃在沉吟許久過後,他做出了決定。
不能拖下去了,必須…他必須殺過去,哪怕明知道荊州軍有埋伏,明知面前的是關羽,他也必須殺過去。
那是襄陽,那是一萬餘死守待援的將士,依着徐晃的性子,他不能不救。
“衝過去,衝過去——”
徐晃大斧揮舞,他看到將士們沒有動,儼然,他們一個個還是畏懼面前的關羽,徐晃當即再度提高聲調。
“敢畏懼不前者,斬——”
隨着這一道聲音,五千騎兵迫不得已,哪怕懷揣着巨大的膽怯,也只能挺起武器,打算衝陣。
關羽大嘯一聲:“關家軍,列陣,迎敵——”
頃刻間,訓練有素的關家軍,迅速的將方陣變換爲圓陣。
方陣擅攻,圓陣擅守。
關家軍迅速的變幻陣型,因爲來得急,沒有帶偏廂車,那麼就盾陣在前,連弩在後,一切井然有序。
而因爲關羽的存在,這支關家軍軍魂屹立。
關羽的聲音,就宛若是乘風破浪的桅杆,讓關家軍的戰士戰意激昂、士氣高漲,也讓敵軍的士氣彷彿徹底墜入谷底。
“衝…”
徐晃下達了最後的通牒,就在一干騎士就要驅馬向前之際。
“琅琅——”
“琅琅——”
突然,金石撞擊的聲音從樊城城樓上響徹,是鳴金收兵的音調,是曹仁下令——鳴金收兵。
這下,五千騎士如奉大赦,他們一個個額頭上滿是汗珠,就像是半隻腳踏進了閻羅殿,愣生生被他們的天人將軍給撿回了一條命!
話說回來,誰願意在這個時候面對關羽呢?
面對這個一身“冷氣”,宛若從地獄中殺回來的戰勝!
這明明就是送死。
“撤軍…”
“曹將軍鳴金收兵了。”
“快撤,快撤…”
這下,再沒有人聽從徐晃的軍令,所有騎士迅速的勒馬回城。
看到這一幕,徐晃哭的心都有了,他指着關羽,神情悲愴:“關雲長,你…”
“公明若要戰,關某就陪你,不妨試試關某這青龍刀。”
隨着關羽的聲音,青龍刀的刀柄重重的砸在地上,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聲響,關羽甚至還抽出那受傷的左臂去捋過長長的鬍鬚。
美髯迎風吹揚,關羽的左臂亦是舒展自若,這讓徐晃有理由相信…關羽何止是活着,就連他受傷的左臂,怕是都痊癒了。
——『龐令明的箭,到底射中的是什麼?是一塊兒石頭麼?』
“公明將軍,速速歸城…”
城樓上曹仁朝着徐晃大喊…
“唉呀——”
“唉呀——”
徐晃憤憤的嘆息,他無助的收起開山斧,撂下狠話,“雲長,這一次算你贏了,可這份恥辱,我早晚找你討回來!”
關羽一捋長髯,釋放出的是一如既往的上位者對下位者纔有的盛氣凌人:
“關某得大刀隨時奉陪——”
徐晃最後深深的看了一眼關羽,儘管不服氣,卻還是吩咐:“撤,撤…”
他無奈的帶着幾名親兵,迅速回城。
倒是關興,他性子急,連忙問關羽:“父親,不追麼?敵軍看到父親已然喪膽,可以趁勢攻城啊!”
“不,堅守於此即可!雲旗下達的任務並非攻城,而是阻撓樊城對襄陽的支援。”關羽伸手止住了關興的話。
只是,這一刻,他的心頭暗下感慨道。
——『方纔,若是公明真的衝陣,我如今的狀態還真未必是他的對手!』
不怪關羽這麼想…
先是中毒,又是傷口感染,還有命懸一線,甚至他大半個人已經邁入鬼門關,再也出不來了。
這些都發生在一個月內。
究是他關羽神武無雙,在經歷瞭如此病症,在牀榻上裝暈了這麼久之後,如今能發揮出的戰力,怕是保守估算,能有一半兒就不錯了。
只是,關羽瞭解徐晃,知道徐晃會去救襄陽,會義無反顧的衝陣。
可他更瞭解曹仁,打了這麼多年交道…曹仁從未在與他關羽交手時冒過險!
關羽篤定,只要他露面,曹仁就是有再多兵,也不敢去馳援襄陽。
——寧可放棄襄陽,也絕不冒險!
“父親…”這時,關平也適時張口:“若只是攔截樊城對襄陽的支援,那這次咱們關家軍的任務未免太簡單了點兒,襄陽那邊正在激戰,是否要讓孩兒帶兵去支援!”
“不用!”關羽那丹鳳眼眯起,彷彿幾十日的暈厥,在牀榻上,他想通了許多事。
也試着更多的去揣摩敵人的心事。
“我等不去支援襄陽,這纔是讓曹仁、徐晃,讓襄陽的守軍徹底絕望!”
呃…
這話脫口,關平怔了一下,他好像突然間想明白了。
如今四弟的部署,樊城外的兵馬何止是關家軍?
怕是有大幾萬人了?
若支援,何須關家軍支援。
如今,這幾萬人都按兵不動,不去支援攻取襄陽,換作是曹仁,他會怎麼想?他只能把腦袋深深的埋進殼裡!
他還哪裡敢邁出城門一步!
至於…襄陽的守軍,他們更絕望,因爲他們很快會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
——他們不僅沒有援軍了。
——甚至,敵人的援軍還沒動呢!
這城,天王老子來了,也守不住啊!
心念於此,關平不由得心頭喃喃:
——『這,纔是四弟的謀劃,是他的攻心之策麼?』
…
…
蜀中,成都城外。
綿延的隊伍早已整裝待發,諸葛亮跟隨着劉備、法正從隊伍的後方快步向前。
諸葛亮不住的囑咐劉備:“若遇到難以決策時,主公要多聽孝直的!”
儼然,因爲法正在劉備的身邊,諸葛亮放心了不少,他了解法正,也知悉法正的才學,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法正與劉備那“堅不可摧”的關係!
這使得劉備就算會不聽他諸葛亮的囑咐,也一定會聽從這個“好基友”的提議。
馬謖遠遠避在衆人之後,因爲方纔被劉備瞪了一眼,他心裡有些犯怵,不敢向前。
楊儀則是匆匆的行至劉備、諸葛亮的身邊。
“主公,諸葛軍師,下官有一事稟報!”
劉備露出些許不滿,他冷冷的瞪了楊儀一眼:“吾二弟命懸一線,有什麼事兒,能比這個還重要?”
楊儀心下畏懼,卻還是把信箋遞了過來。
劉備並不接信,只說:“交給軍師讓他處理即可。”說着話,就要再度向前。
諸葛亮卻是與楊儀交換了下眼神,他迅速的展開信箋,映入眼簾的唯有信箋中的十一個字!
這正是這十一個字,諸葛亮原本凝起的眼眸剎那間睜開,他急問楊儀。
“這信,誰給你的?”
“荊州信使?說是二將軍吩咐,只能在最後的時刻交給主公與軍師。”
這次,諸葛亮不等楊儀把話說完,他拿着信小跑着行至劉備的面前,此刻的劉備正直翻身上馬,看到諸葛亮慌張的神情,疑惑的問:
“是大事兒?”
“是!”諸葛亮重重點頭,尤自補上一句:“比天還大!”
這下,劉備再不遲疑,停止了翻身上馬,迅速的接過信箋,法正也在他的身旁,湊過眼去看。
而信箋中,那寥寥幾筆在劉備與法正的眼瞳中浮現。
——“大兄勿慮,愚弟詐死賺襄樊!”
這是關羽親筆的字眼,而隨着這些字眼一出,劉備心頭“咯噔”一響,自打接到荊州急件,他心神恍惚,生怕二弟有個閃失。
一整日的憂慮就屬這一刻最釋然了。
“二弟沒…”
劉備本想如釋重負的吟出一句,“二弟沒死”,一旁的法正立時打斷,“主公,慎言…”
法正的話引起了劉備與諸葛亮的注意。
法正示意讓兩人隨他往一邊走去,避開衆人的耳朵…
劉備與諸葛亮意識到法正是有話要說。
當即…跟着法正走到一旁。
法正這時神秘兮兮的說,“二將軍詐死賺襄樊,此爲妙計…可主公亦可借二將軍詐死賺張郃呀!”
此間三人都是絕頂聰明之人,法正提醒到這份兒上,劉備與諸葛亮立時明悟…
法正的意思是,這兵已經點了,這該出兵出兵,只是,這一支兵馬是殺往荊州?還是繞個道殺往巴中,突襲那張郃?這就是一念之間了。
這是天賜良機下的——聲東擊西啊!
“孝直妙策…”諸葛亮不由得感慨,驚歎於眼前的年輕人,在極致的驚愕之下,應變的速度如此迅捷…
法正的話還在繼續,“既二將軍無恙,主公便不用擔憂,可二將軍無恙我等知道,漢中的曹軍卻不知道!主公照常赴荊州,漢中的曹軍必定會誤判,那遷徒巴郡百姓的張郃也必定會懈怠!若是那時,主公遣一大將從米倉道出,於背後襲擊張郃部?足可大獲全勝!”
這便是軍師的價值,這便是法正對於劉備的價值——
聲東擊西,出奇制勝——
利用信息差,將信息差帶來的機會牢牢把握住,將優勢轉變爲巨大的勝勢!
說白了,就是演…
是詭道!
——兵者詭道也!
——人生如戲,全憑演技!
隨着法正的一番話,劉備頷首,他沒有回答,而是轉過身…再度行至軍前,翻身上馬,他勒動白馬的繮繩面對三軍將士:“吾與二弟桃園結義,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龐德於荊襄害了吾弟,又兼得曹仁、徐晃皆有切齒之仇,啖其肉而滅其族,方雪吾恨!吾意已決,此番進擊荊州,必將那龐德、曹仁、徐晃剁爲肉泥,以告誡吾二弟在天之靈!”
這本是一番宣言…
可當劉備的淚水揮灑而出,此間數以萬計的甲士均能體會到他的決然。
“報仇——”
“報仇——”
“報仇——”
三軍同仇敵愾,齊聲吶喊,聲震九天。
這一刻的諸葛亮與法正彼此互視一眼,不由得均是驚歎於劉備的表情的瞬間改變。
方纔還是大喜,現在又是熱淚…
他的宣言,他的語氣,他的淚灑,就宛若他從未看過那封關羽的親筆信,從未聽到過法正的提議一般。
倒是楊儀有點懵…
這啥情況啊?
不是已經…已經收到二將軍的信箋了?那…那這是哪一齣啊?怎麼還“切齒之仇”?怎麼還“啖其肉而滅其族,方雪吾恨”了?
楊儀擔心…
主公怕不是看錯了吧?
當即,楊儀站出一步,“主公不該赴荊州啊,二將軍他…”
只是,根本不給楊儀說話的時間。
諸葛亮連忙上前,“主公兄弟大義?你豈能阻攔?漢賊之仇,公也;兄弟之仇,私也,伐荊州是伐曹,伐漢中亦是伐曹,主公此舉不曾因私非公,威公速速退下,勿阻撓主公之‘公’、‘私’大義!”
諸葛亮的話脫口。
劉備適時再度提高聲調,再度淚言:“吾不爲弟報仇,縱有萬里江山,何足爲貴?來人,將此人拿下,罷黜官銜,幽閉思過!”
呃…
隨着諸葛亮、劉備的話,楊儀徹底懵了,他感覺…是他…是他不識字,還是劉備、諸葛亮他們不識字。
他…他是送了一封“假”信麼?
他楊儀要說的是真相啊!
他楊儀招誰惹誰了?
就在這時,“大哥,可不能磨蹭了,該動身了…”
張飛已經蓄勢待發。
反觀劉備,他深深的凝望了諸葛亮一眼,繼而大聲吩咐道:“出征,急行軍,荊州!”
諸葛亮則朝劉備拱手送別,也朝法正拱手…
彷彿在說:
——『明入荊州,暗渡‘巴中’,奇襲張郃的時機,就看孝直你去把握了!』
坐在馬車中的法正,也隔着窗子朝諸葛亮拱手。
彷彿在說:
——『孔明放心,這一路上,有我——』
話說回來…
如果是按照歷史原本的軌跡。
這一抹荊州派的領袖與東州派的領袖惺惺相惜,勠力同心的畫面,只會出現在夢中吧!
這是多麼浪漫,又多麼讓人淚灑的畫面——
…
…
樊城城樓之上,望着城下巍然佇立的關羽,望着那一字擺開引而不發的關家軍。
曹仁的神色蕭索,彷彿…只要面對關羽時,曹魏的“天人將軍”就會迅速的隕落,他所有“擅攻”的本領,頃刻間就被悉數打上“據守”的標籤。
不敢越雷池一步!
“子孝啊…”徐晃勸的聲嘶力竭,“若…若不去救襄陽,那襄陽就沒了,沒了襄陽…單單一座樊城還能守住麼?還…還能守住麼?”
“若讓你去,不止是襄陽沒了,你徐公明也沒了。”曹仁背對着徐晃,可語氣冷冽至極。“本將軍知道,丞相捨不得襄陽,可本將軍也知道,丞相更捨不得你!”
“可…”
徐晃指着城外的關羽,“他…他詐死賺我們幾十日!如今方纔醒轉,幾十日未曾習武?他…他未必能攔得住吾!”
“還有,二十餘日前,龐令明的毒箭射入他的手臂,這是我們均看到的,絕不會有假,如此…便是他關雲長恢復神速,又豈能如康健時一般?”
“子孝啊子孝,你睜大眼睛看看,城樓下的關家軍都是步兵啊,他們沒有帶上偏廂車,他們只是在列盾防禦…我們樊城有超過一萬五千的騎兵,如此騎兵出動,這支步兵如何能攔住?子孝啊子孝,你…你就讓我帶兵殺出去,去救襄陽吧!”
說到這兒,徐晃幾乎已經是聲嘶力竭,聲淚俱下。
襄陽樊城一水之隔,他已經能感受到,在荊江的對面…襄陽城的守軍已經死的差不多了,那是他徐晃的兄弟啊!
上一批兄弟死在了巴中的涪陵郡,這一批兄弟難道又要死在襄陽麼?
徐晃是愛兵如子之人,也是重義輕生之人,他最接受不了的就是這個。
只是…
他接受不了,曹仁又何曾能接受了呢?
他“天人將軍”的名號,就是救部下“牛金”賺得的…此刻,讓他不去救襄陽,比殺了他還要難受。
只是…他曹仁不是將,他是帥,爲帥者…必須保持最冷靜的頭腦。
襄陽守不住,他難過,可若是爲了救襄陽,樊城也守不住,乃至於他與徐晃都枉死於其中,那他要如何面對他的大哥曹操啊!
“子孝將軍…”
啪嗒一聲,徐晃直接跪了,“我求你了,給我騎兵,讓…讓我突圍出去!他關羽重病方愈,他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厲害!”
隨着徐晃的這一句話…
曹仁一如既往的沒有回答,他只是將手中重劍緩緩的砸於地面,他雙手按壓着巨劍。
他語調沉重,他緩緩說:“公明說了一大堆能突圍的理由,可我拒絕你的提議,只需要一個理由!”
說話間,他目光炯炯的望着城樓下的關羽,他的理由脫口而出。“因爲,因爲那是關羽啊——”
是啊…因爲那是關羽啊!
在遇到關羽之前,曹仁是戰無不勝、攻城拔寨的“天人將軍”,可自打遇到關羽起,他就是逢戰必退,堅守不出,以“據守”揚名的縮頭烏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