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如日。
熊熊的火焰像是有生命般,從天而降,覆蓋了整個天穹,然後從上朝下一步步的囊括了這小徑上的方寸之地。
已經有一些曹軍兵士匍匐在地,瑟瑟發抖,彷彿見了鬼一般。
是啊,古人在面對未知時,都會認爲是神明的懲罰…都會畏懼連連。
更別說是眼前的“流星火雨”!
于禁撤去…
此間,一萬餘汝南兵的主心骨只剩下董超,無上榮耀的同時,他的肩膀上也要承擔起莫大的壓力。
而這一刻,他的臉色已經有些不對勁兒了。
他眼睜睜的看到那一枚火矢,穿過天穹,然後就是鋪天蓋地的大火…
火…
地面上也燃起了大火!
先是爆炸聲,隨即火苗從一個個碎裂的陶罐中被引燃,然後隨着那白色粉末爆出,火苗激盪起更洶涌的火焰,而後…這火苗觸碰到了魚油,開始變得更狂暴,像是瞬間升騰…
宛若一條條孵化而出的火龍沖天而出。
已經有甲士想要用水去澆滅這到處爆出的火焰,可事實證明,他們還是太天真了,這火像是“妖火”一般,根本就是撲滅不盡!
燃燒…
迅速的燃燒!
火龍,到處都是火龍——
白磷與高溫反應,暴起的火焰,瞬間就吞噬了無數曹軍兵甲的性命,火勢藉助着風勢,瘋狂的席捲,漫天的塵煙和那沖天的火光,焚燒掉了曹營裡一支又一支千人的軍團。
這是冬季,天氣本就乾旱…
儘管小徑上沒有太多的樹葉,助燃物並不充足,但強在白磷與火焰反應過後,那長江裡江豚煉製的魚油十分耐燒,甚至…這種魚油,就連尋常的水都無法撲滅。
依舊有陶罐不斷的從矮坡上扔下來,然後炸開,然後火油與白磷濺出,火越來越大,“噼啪”的爆裂聲席捲不絕。
董超目瞪口呆的看着這一幕…
這一刻,他與于禁臨陣反應的差距就顯現出來了,如果是于禁面對這種情況。
一定會在現有的地形中,讓將士們往湖泊裡跑。
水克火…
這個時候只有進入水中,纔是最安全的。
可…董昭,還有這一萬多曹軍兵士,這一刻已經徹底傻了。
他們一個個直愣愣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哪怕他們最終從呆若木雞中驚醒…
還是因爲附近戰友的嚎叫。
甚至不乏關係要好的戰友,渾身變成了火人。
而這些火人…在火焰中,四處亂跑,朝着他們熟悉的同伴衝了過去,然後一個火人分裂成了兩個,兩個分裂成了四個…
董超親眼看到,他的親衛,身體已經燃燒起來,在大火之中,四肢扭曲的,做着各種各樣奇怪的動作。
還有戰馬…
董超的戰馬也被火焰燃燒…
炙熱的溫度使得這匹馬兒就像是一支渾身泛着火焰的“烈焰馬”,伴隨着“得得得”的一聲嘶鳴,它朝着董超的方向不管不顧的衝了過去來
它希望它的主人能救它…
只不過…
當戰馬碰到董超的時候,他們身上的魚油與空氣中的白磷爆發出更大的火焰,剎那間將董超也給徹底吞噬。
“得得得…”
董超渾身帶火,被他的“烈焰馬”撞飛,然後一根火辣辣的東西彷彿從他的身上貫穿而過。
原來他撞到了那早已不知道是誰的兵器身上,那是一柄立着的長矛,鋒矢處被火焰灼燒,正泛着紅色的光芒!
就是這根長矛,狠狠的從他的後腦勺穿過,從他的眼窩處穿出.
終於,董超,這支一萬餘人的鐵軍,他們的將軍率先倒下了,身體彷彿還在四面的火光中抽搐,彷彿承受着跗骨的疼痛。
幸運的是…
他很快就失去了意識,沒有太多的感受這臨死前…痛苦的滋味。
而他的烈焰馬,在又撞飛了幾名親衛後,也因爲吸入的毒煙太多,而橫着倒下,無比悽鳴的哀嚎,最終口吐白沫…死在了這裡。
倒是…
四周矮坡上的蔣幹。
當他看到,還有制煉坊的人在扔陶罐,那是兩個十五、六歲的年輕人,正饒有興致的欣賞着曹軍哀嚎、痛苦的一幕!
甚至還在拍手叫好。
卻在這時,蔣幹一把將那兩人給抓住,死命般的拉往身後的山洞中拽去。
一邊走,一邊聲嘶力竭的喊道。
“你,你們不要命了,這煙比火更致命…”
也得虧風的方向並沒有將毒煙吹入這矮坡…
哪怕如此,蔣幹尤自一陣心有餘悸…
他將那兩個年輕人拽入山洞後,迅速的命人封上山洞的入口,太近了…他們距離這白磷燃燒的地方太近了…
蔣幹生怕那毒煙冒進來…
他更怕,一輩子好不容易幹成了一件大事兒,最後卻有命立功,沒命領功!
“都給我聽好了,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許溜出這洞口…”
他的聲音冷冽至極…
也誠如蔣幹所言…
比起大火,巨大的毒煙才更致命…
擁擠在矮坡下的曹軍,那些僥倖躲過了火焰焚燒的“倖存者”,此刻數千人正拼命的咳嗽,而隨着咳嗽的加重,他們一個個都有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
他們感覺…彷彿整個人被“致幻”了一般,眼睛裡都是金星…都是那奇奇怪怪的東西。
隨着時間的推移,這些“倖存者”突然發現他們其實也不幸運,因爲已經開始有人倒下…
而倒下的均是同一個症狀——窒息!
這下…
亂了,整個曹軍更亂了,他們沒有統領,一個個就如沒頭蒼蠅一般,四處亂撞。
他們互相撞擊在一起,然後…暈厥倒地,偶爾…會有幾個“幸運者”被火焰覆蓋,發出淒厲的大吼,手舞足蹈的狂奔。
狂風搖曳着火,不斷的噴出烈焰。
濃濃的毒煙籠罩在此間…
起初還有哀嚎聲、悽鳴聲,有馬兒的嘶鳴,可不足半個時辰,萬籟俱寂…就連那火焰與白磷反應過程中的毒煙都被風吹散。
只剩下一層層燃燒的灰燼,如雨一般的灑落,這灰燼薄薄的一層,覆蓋在了這支號稱曹魏最“鐵”的“汝南兵士”那燒焦了的,或是在痛苦中死去的屍體上。
隱隱,竟還有肉被烤焦了的味道…
讓人遠遠聞到,只覺得作嘔!
——“結束了麼?”
直到這時,直到外面不再有哀嚎聲,蔣幹所在的山洞中,方纔有人提出這樣的疑問。
有人好奇,忍不住想要出去,去看看…
“都給我回去——”
哪曾想,一聲冷漠至極的聲音從山洞那被藤枝枯葉,被石塊封鎖的入口處傳出。
蔣幹就守在這兒,他坐着,倚靠着石階,用那金剛怒目似的眼睛去警告所有制煉坊的人。
——沒有他的允許,誰也不許出去!
“再有敢出門者…軍法處置!”
別看蔣幹言辭冷冽,可事實上,他比任何人都在乎這些身邊匠人,身邊文吏,身邊兵勇的性命。
他這些年過的不容易。
他也很清楚,大多數人在這個世道下過的都不容易。
也正是因此,他更擔心…擔心他們這些人好端端、活生生的出來,已經立下了大功,千萬不能帶着悲痛回去啊!
“老實!給我!待着!”
蔣幹那冷冰冰的話語再度吟出。
彷彿在告誡所有人,不要挑戰他的耐心,更不要挑釁他那近乎“執拗”的執行力!
…
…
那邊廂,于禁璧山大營遭襲,“從天而降”的江夏兵,在傍晚時分,猶如餓虎撲狼一般,衝殺入營。
他們懷揣着莫大的“奪妻之恨”瘋了似的提刀砍殺,摧古拉朽。
大營中留守的三千汝南軍,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這裡,竟然會出現荊州的兵馬,他們甚至無法想象,這些荊州兵是從哪來的?
似乎…
每一處荊州兵的動向,他們都知道啊!
這些江夏兵,不應該在衡山大營的附近,埋伏…埋伏了個寂寞嗎?
一時間,這些汝南兵無法想象!
事實上,也根本沒有給他們太多思考的時間…
廖化與諸葛恪的兵馬已經涌出,這些璧山大營的汝南兵,不少還在營帳裡睡覺,可隨着周圍的喊叫聲,他們出門時,這些眼睛裡泛着“仇恨”的敵人,已經殺到了眼前,開膛破肚。
一張張扭曲的臉,沒有絲毫的憐憫。
那一張張張大的嘴巴,彷彿在述說着同一句話:“讓你分老子的媳婦?老子捅死你——”
是啊…
這些江夏兵的媳婦,都分給了軍戶,如今還不知道在誰的跨下…
他們的恨呼之欲出!
只不過,這些汝南兵也是委實冤枉啊。
因爲哪怕是分媳婦,那曹魏宗室的兵無疑是當先的,他們…他們汝南兵還沒輪到啊?他們憑什麼替那羣宗室的兵,承受這份仇恨與痛苦?
冤…
死的慘,更死的冤哪!
只一炷香,璧山大營已經攻陷。
中軍大帳內,廖化與諸葛恪闖入其中,一名俘虜的文吏正在將於禁的書信呈出,諸葛恪迅速的接過,掃了一遍…
當他看到了朱靈與于禁的書信後,不由得笑了。
可笑着笑着,臉色卻陰沉了下來。
他感慨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哪…若非雲旗公子,我差點被這狗賊給矇蔽了!”
廖化也是雙眸眯着,直直的盯着那些信箋。
這時候,門外有斥候闖入,連忙稟報道:“大捷…”
此言一出,廖化眨巴了下眼睛,他心裡還嘀咕着。
——『不就是這璧山大營大捷麼?不過三千人駐守,至於這麼一副沒見識的模樣麼?傳出去,好像我廖化沒立過功似的!』
他方纔想到這兒,只聽得這斥候繼續道:“安陸城西側,于禁兩萬餘大軍被蔣幹制煉坊千餘人…悉數焚燒,幾乎全軍覆沒,于禁本人亦不知生死,安陸城大捷——”
此言一出…
幾乎是同時,廖化與諸葛恪渾身一個顫粟。
——『制煉坊立大功麼?』
別人不知道,他倆可最是清楚,同樣是璧山大營大捷與安陸城大捷,其中的含金量是完全不一樣的。
這邊的敵人不過三千,他們有將近萬人了…
還是攻其不備,擊其不易…
就是栓條狗去指揮,璧山大營也是大捷。
可那邊,于禁可是兩萬兵馬,而云旗公子只有…只有兩千人。
這…
這…
廖化與諸葛恪彼此互視,兩人同時闖出這大營的中軍大帳,一同眺望向那安陸城西城門方向,很明顯…那裡還有煙,滾滾的黑煙正不斷的從那邊冒出。
呼…
諸葛恪長長的籲出口氣,心頭暗道『果然』二字…
廖化則驚駭的先是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然後打從心底裡吶喊。
“關家四郎,真乃神人也——”
…
…
白磷與魚油引發的大火,僅僅燒了一個時辰。
這樣通過化學引發的火勢,爆發的快,無法撲滅。
同樣的,結束的快。
只不過,就在這燃燒的一個時辰中,有一個人,一個剛剛離開了那火焰爆發之地的人,他騎着馬駐足在一處山坡上。
他的眼眸中彷彿就四個字——觸目驚心!
“上將軍,安陸城西側天降火海,董超將軍與一萬八千名弟兄…已經…已經…”
哪怕是探馬的話,講到最後時,也已經啞然…已經有些哽咽,眼角更是一抹淚水奪眶…
這探馬稱呼的上將軍,自然是于禁。
此刻的他,望着那彷彿焚盡一切的火焰,他的心中無限的悲鳴。
這一刻,他總算意識到,爲何他的右眼皮一直在跳…一直在跳。
民間俗語,那毫無依據的“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這一次,在他于禁的身上完全應驗了。
這…
這…
于禁的心頭無限的悲鳴,無限的悽愴,這是他訓練出的一支鐵軍哪,一支紀律鮮明的鐵軍哪!
可…
可就是他離開的這麼一會兒。
沒了,一萬八千人,全沒了…
這支鐵軍再也不見了!
而於禁心頭的悲鳴還不止這些,他在想,如果…如果不是他的右眼皮在跳,如果不是他那強烈的預感…
那是不是如今葬送在那大火中的,就是他于禁了呢?
“將軍…末將請命去救援…”
一名副將拱手請命…
一萬八千多戰友啊,這是說放就能放下的麼?
這一刻,于禁展現出了他鐵血將軍的風采,他頂着莫大的心理壓力,他大聲道:“傳我軍令,即刻撤回璧山大營…”
于禁是極致冷靜且謹慎的一個人,他不會做任何一件沒有意義的事情,更何況是這戰場上。
儘管損失了一萬八千兵…
可局勢上,他于禁還沒有輸。
他手上還有兩千人;
璧山大營還有三千人;
樂進那兒還有三萬人,侯音那兒也還有兩萬人…
兵力上,他手握五萬五千大軍,依舊佔優,依舊佔優,優勢在我啊——
“將軍,真的…真的不救麼?”副將哀求般的問。
“沒聽到本將軍的軍令麼?”于禁的話幾乎一字一頓,“全軍,即刻撤回璧山大營,即刻——”
就在他的話音落下之際。
“報——”一名斥候迅速的趕來,看到于禁,連滾帶爬的行至他的身邊,“上將軍,不好了,璧山營盤就在方纔被偷襲了,守軍…守軍全軍覆沒!”
“什麼?”于禁驚呼出聲。“那關麟的兵都在衡山大營,是…是何人偷襲我璧山大營?”
那斥候連忙如實稟報,“是…是廖化與諸葛恪率領的江夏兵…他們,他們就埋伏在璧山之後,只等…只等上將軍出擊,就…就…”
“啊…這關家逆子唬我——”一個剎那,于禁彷彿一下子陷入了巨大的瘋狂,他登時大嘯,這一刻他算是反應過來了。
從一開始起,他就中計了,江夏兵並沒有去衡山大營,而是…而是秘密潛藏在璧山後,這關家子是要釜底抽薪…
——他好狠的算計!
只是…
如果是這樣,爲何朱靈將軍傳回的情報,又截然不同呢?
他的情報不是說,一萬四千餘荊州兵悉數都在衡山大營的官道上埋伏麼?
埋伏了個寂寞啊!
埋伏到他老家門口了!
那麼,是朱靈被唬騙了?還是朱靈將他于禁給唬騙了,給騙的團團轉呢?
于禁凝眉沉思…
不過很快,他猛地甩了甩腦袋,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現在必須將所有現有的兵馬合軍一處…
這樣,纔有轉機。
當即于禁大聲吩咐:“雞鳴山,那裡還有大魏五萬兵馬,這一仗…還沒完!”
言及此處…
于禁當即問道:“樂進將軍呢?侯音將軍呢?不是讓他們帶兵支援而攻安陸城麼?人呢?人呢?”
這一次,儘管憤怒,儘管悲鳴,可如此局勢下,于禁依舊能縝密且細緻的分析戰場。
現在的局面,璧山大營已經丟了,汝南軍幾乎全軍覆沒,這一仗他于禁已經吃了大虧。
但…
這一仗並沒有結束,于禁篤定,那關麟已經把所有的底牌給悉數釋放出來了。
而這種時候,反倒是那關麟最薄弱的時候。
埋伏之後,不會再有埋伏。
那引燃的火焰之後,不會再有火焰…
如今,正是進攻安陸城的良機,直接從北門攻,以雷霆之勢奪下安陸城,這一仗…就翻盤了。
——不愧是五子良將之首!
哪怕如此局面下,還能冷靜的做出最穩重的分析,想到逆風翻盤的最優解。
他要攻城!
攻城——
哪曾想,就在這時。
“報——”又是一名斥候疾馳而來,他就像是此前那斥候一般,看到于禁,連滾帶爬的行至他的身旁。
只是,他的表情比此前的斥候更加的惶恐,彷彿是見證到了某件不可思議的事兒!
“報…上將軍,不好了,雞鳴山谷…侯音,侯音率兩萬南陽兵降了,樂進將軍深入谷中,腹背受敵,幾乎…幾乎全軍覆沒,就連…就連樂進將軍本人也…也死在了谷口處!”
什麼?
于禁一怔,他不可思議的問道。“爲何?爲何現在纔來報?”
這斥候如實回稟,“谷口大火根本看不清裡面發生了什麼,待得火散…方纔發現,死的不是那陸家軍的兵馬,而是樂進將軍的人哪…那侯音降…降了…與陸家軍狼狽爲奸,沆瀣一氣!”
隨着斥候的這道聲音。
“咚——”的一聲,于禁像是再也受不了這等打擊,這等摧殘…
整個人從馬上栽了下來。
他整個身子砸在地面上,身旁的親衛迅速的扶起他。
“上將軍,上將軍…”
方纔那一個瞬間,于禁像是突然失去了意識,此刻被親衛喚醒。
“咳咳咳——”
“咳咳咳——”
伴隨着一陣劇烈的咳聲,他的身子彷彿力竭了一般,他艱難的張口,卻發現…這種時候,他…他竟連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不誇張的說,這…這已經是他于禁軍旅生涯以來,所遭受過的最大的劫難!
“我…我…”
不等於禁張口,又一名斥候疾馳而至,“報,上將軍…關平、廖化、諸葛恪、朱靈的兵馬正朝上將軍這邊殺來…”
朱靈?
于禁敏感的注意到了朱靈的名字,他期期艾艾的呼喊:“是這朱靈父子負我,是這朱靈父子負我——”
“將軍,再不撤,就…就來不及了!”一旁的親衛聲嘶力竭的勸。
終於,在萬般苦楚中、哀痛中,于禁恨恨的吩咐。
“撤…撤往南陽…撤…”
這是一個對於禁來說,無比艱難的決定。
他來江夏時,是八萬人打一萬人哪;
他是五子良將之首啊;
他是曹公心目中的“上等馬”啊,可他卻…卻被荊州的這匹“下等馬”給打的死的死,降的降,打成了這副惶惶如喪家之犬的模樣!
嗚呼哀哉…
痛哉!
痛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