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烏雲在天邊翻滾,陰沉的濁雲鋪滿天穹,柳樹枯枝橫舞。
天色越來越暗,彷彿整個江夏的安陸縣都要被這烏雲徹底籠罩其中…
偏偏,空氣中乾燥至極,乾裂的空氣不斷的往嘴裡涌,讓人的嗓子發乾,又哪裡有半點下雨的痕跡。
正如這翻涌的烏雲。
作爲“荊州——淮南”一線戰場中,那“風暴眼”般存在的安陸縣,此刻正波濤洶涌。
此刻亦是——暗流涌動!
…
…
關麟端坐在書房繪畫,像是要以此來緩解心情上的緊張。
別看他表面上氣定神閒,一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樣,其實內心裡,關麟也是“慌得一批!”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在戰場上排兵佈陣,佈置兵馬…說不緊張,那是不可能的。
但,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麼?
想想老爹關羽統兵時的樣子,別的不說,就一條,作爲主帥…哪怕是裝,也必須裝作氣定神閒,裝作一切盡在掌控!
——人就得裝!
張星彩一如既往的跪坐在案几的一側,在磨墨。
時不時的看看關麟的作畫,看着那一點點硃紅點綴…
其實,沒能上陣殺敵,她挺煩悶的。
可後來想想,一來,父親留她在這兒的目的,並不是戰場立功,而是反覆強調的,保護關麟的周全!
用父親張飛的話說,你自己的男人,可不得自己守護着麼?
二來,雲旗弟不讓他上陣?那麼…可不可以理解爲,雲旗弟是關心她呢?擔心戰場上刀劍無眼,她在戰場上受到了什麼傷害。
這麼想想,心情就平和多了,只是,窗外的烏雲彷彿映襯着這蓄勢待發的戰場…這莫名的讓張星彩因爲局勢的緊張,心頭也悸動不已。
乃至於下意識的重重的咬着脣。
此刻的圖紙上,關麟在畫一個身姿修長的女子,衣着極爲緊身的紅色衣袍,衣袂帶風,嬌軀修長,面有輕紗,卻是遮掩不住那極美的輪廓。
柔滑的三千青絲垂落,一雙芊芊玉手中那蔥蔥玉指,每一根在關麟的筆下都勾勒的十足的靈動,她像是沒有握着任何兵器。
可仔細去看,指縫間的刃片,纔是她的殺招,殺人於無形!
還有那冷漠的眼神,清冷的氣質,一如月宮女神一般。
一邊繪畫,關麟還一邊輕吟:“莫道男兒壯,休說女兒嬌,幗國不讓鬚眉志,英雄無畏只等閒——”
關麟這麼吟唱…
可張星彩就連吃醋的心思都沒有了,她一門心思都在這撲朔迷離的戰場上了。
她想要提醒關麟一下,可話到了嘴邊,悉數又吞了回去,她不知道該如何提醒了,不由得輕聲道:“這戰場,你倒是一點兒都不擔心…甚至多一處過問都難得。”
“哈哈…”關麟淺笑一聲,留下一個僞裝下的清朗笑容,“該部署的都已經部署出去了,我又不懂武,膽子也不大,臨場應變的能力與那些將軍比差遠了,我擔心、過問有個卵用?”
說到這兒,關麟又笑了,“難不成,我要學那孫仲謀,不懂裝懂,不擅長統兵,偏偏要去統兵,結果戰場上跑的比誰都快,胡亂指揮一通,然後大優的局,被八百人給突突了?然後成爲全天下人的笑柄?貽笑大方!呵呵…我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擅長的我去做,不擅長的就交給那些擅長的人去做,好了!”
這…
張星彩微微一愣,她的腦回路比較清奇,她在意的不是關麟的“放權”,而是關麟提到的“大優的局!”
那麼…
——『現在是大優的局麼?怎麼總感覺撲朔迷離呢?』
想到這兒,張星彩再度咬住嘴脣,關麟的話沒有讓她獲得一點點的放鬆,她反倒是更憂心忡忡了。
就在這時。
書房外,急促的馬蹄聲,馬兒被勒停時的嘶鳴聲此起彼伏…關麟擡眼看了下窗外,一名名斥候正迅速的趕來稟報。
——“報,按照關太守的吩咐,派出幾十名探馬去衡山大營探查,果然是空營,只有數千爐竈與寥寥百餘守軍!”
——“報,可靠情報,雞鳴山谷內聚集着超過兩萬南陽兵。”
——“報,陸遜將軍與陸家軍已經殺入雞鳴山谷了…”
——“報,于禁璧山大營正在點兵,看架勢並不慌張,不知是支援雞鳴山谷,還是有其它的目的。”
這些斥候的傳報,每報送一條,張星彩心頭就“咯噔”一響,她慌啊…
倒是關麟,不管內心如何波動,表情上一如既往的沉穩,不喜不悲…特別是一雙眼睛,宛若湖水般平靜。
就在這時。
——“報…”一名斥候連滾帶爬的闖入這書房,他神情凝重,看到關麟連忙單膝跪地稟報到:“關太守,不好了…有一支三萬人的曹魏兵馬,宛若從天而降一般,突然從雞鳴山後急行軍殺出,正疾馳往雞鳴山入口處趕去,看架勢是要堵住雞鳴山的入口,困死我們的援軍!”
“啊…”
這下,張星彩忍不住驚呼出聲。
如果說方纔的急報,包括衡山大營是座空營;
包括兩萬南陽兵悄無聲息的潛入了雞鳴山;
包括陸遜帶陸家軍殺了進去;
雖然這些也挺意外的,可…至多,是敵軍早有準備,是援軍在雞鳴山內中了埋伏…
可無論怎麼講,那在兵力上,也是兩萬對兩萬,是勢均力敵的戰鬥。
若是陸遜臨陣指揮能力出衆的話,儘管敵軍佔據着地利,但也並非不能一戰哪!
可這突如其來、莫名其妙,甚至是‘突然降臨’的三萬兵,這一下子,所有的計劃…全部都…都被打亂了。
雞鳴山的戰場,變成了五萬打兩萬五…
再兼之埋伏、前後夾擊…
雲旗弟手上,這支好不容易獲得的援軍,他…他們似乎完了呀!他們這是要全軍覆沒的節奏啊!
“雲旗弟…他們…”
張星彩憂心忡忡的望向關麟,她的牙齒已經重重的咬住嘴脣,因爲太過緊張,脣已經微微被咬破…可她渾不自知。
倒是與張星彩的表情截然相反的是關麟的表情,依舊是淡定,依舊是從容,就好像曹軍的“天降神兵”並不能影響到他分毫。
“我知道了,你們繼續去探——”
“諾——”
隨着關麟的一聲吩咐,一干探馬迅速的退出書房,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倒是張星彩,她睜大了眼睛,她忍不住問道:“你只…只知道了麼?你就一點都不擔心,陸家軍被合圍麼?他們可是你費盡心思才引入荊州的援軍哪…”
張星彩恨不得自己就帶兵去救…
可現在安陸城就兩千人?她倒是能帶兵,可…怎麼救啊?
“星彩姐,別慌…”關麟注意到了張星彩嘴脣處的破裂,他拿出來一卷乾淨的絲帕,伸手抵在張星彩的嘴脣,“這麼不小心?”
關麟的語氣關切,可關切的是張星彩的嘴脣,依舊不是戰場啊!
關麟越是這樣,張星彩越是着急,甚至,在經過了一個迅捷的腦回路後,張星彩猛然意識到了什麼,她一把抓住關麟的手腕,她大聲道:“安陸城已經不安全了,你現在必須離開這兒,我送你走——”
張星彩已經在用力拉關麟了。
而看着她關心則亂的表情,關麟知道,這位與他的關係已經勝過“親姐姐”的“姐姐”,這是在擔心他的安危了。
眼看着被張星彩一把拽起,就要強行帶走…
關麟連忙道:“星彩姐,你冷靜點兒,要不,你聽我說個故事?”
——『故事?』
張星彩像是在看一個奇怪生物般看着關麟。
她腳步一頓,一本正經的說:“我現在可沒心思聽你講故事了,要講,離開這兒的路上,你隨便講…你講多少?我聽多少!”
說到這兒,張星彩雙手按在關麟的肩膀上,她猛地晃了晃關麟。
——“雲旗弟,你醒醒啊,這裡是戰場啊!這仗要輸了啊!”
終究是女孩子,抗壓能力會弱一些,張星彩差點都要哭了。
關麟卻是無奈,“那怎麼?要不我哭一場?”
“你還開玩笑?”張星彩真正的生氣了,她的表情一下子就變得更嚴肅了起來,“你若不走,我可要用強了…”
“咳咳…”關麟一聲輕咳,表情也一下子嚴肅了起來,“好了,不跟你鬧着玩了…”
說着話,他的手指指向了那碩大案几上鋪開的輿圖上那“雞鳴山”的位置…
“星彩姐,你聽我說,如今這裡的確匯聚着三股兵馬,由南陽太守侯音統領的曹魏的兩萬南陽兵、由五子良將之一樂進統領的,曹操派來支援的三萬兵馬,以及我們的援軍,兩萬五千名陸家軍…”
說話間,關麟已經分別將硯臺、筆筒、還有茶盞分別放在這裡。
硯臺在筆筒與茶盞之間,很明顯,硯臺就是陸家軍,筆筒是南陽兵,茶盞則是這支神秘的,由樂進統領的三萬曹軍兵馬!
聽着關麟的話,看着關麟的擺放,張星彩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她連忙問:“你怎麼知道,曹魏那三萬‘從天而降’的援軍是五子良將之一的樂進在統領?”
“你先聽我把話說完…”
關麟並沒有直接回答張星彩,而是自顧自的將輿圖上,那谷內的“南陽兵”與“陸家軍”悉數推到一邊,將谷外的“樂進軍”也獨自推到一邊。
最後,他指着代表着南陽兵的筆筒,笑着說道:“星彩姐,現在我鄭重的告訴你,如今的局勢,一切都在我的計劃之中!你不用擔憂,更不用害怕…我們真正的敵人尤自矇在鼓裡!”
——『真正的敵人?』
——『矇在鼓裡?』
張星彩下意識的沉吟了一下…
關麟的話還在繼續。
“其實,從於禁大軍南下江夏起,從這場江夏的爭鬥開始,這位南陽太守侯音,與其率領的兩萬南陽兵,他們就已經是我的人了!”
啊…啊——
關麟的話宛若晴天霹靂一般,讓張星彩瞠目結舌,讓她目瞪口呆。
這是…
一時間,張星彩整個腦袋宛若一團漿糊,她完全無法思索清楚,雲旗提到的這些,到底是什麼意思?
可她足夠迅速的意識到一個更大的事實。
如果…如果雲旗弟說的都是真的,那…那雞鳴山的戰場局勢就徹底翻轉了,雞鳴山內,不是陸家軍中了埋伏。
而是…而是…陸家軍與南陽兵一起用“隆重”的埋伏,即將歡迎那支“從天而降”的樂進的兵馬!
沒錯,這支兵馬是從天而降,但卻是從天而降來捱打的吧!
張星彩想到這裡時,她的瞳孔已經瞪的碩大,她不可思議的望着關麟。
等等…
她把這件事兒又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她突然全明白了。
——『我懂了,這就是爲何,雲旗弟知曉…這三萬突襲的兵馬是五子良將之一樂進統領的…』
——『原來是南陽兵…是南陽太守侯音向雲旗弟報來的情報…』
——『也就是說,整個此間江夏戰場…于禁軍的一舉一動,從一開始起,就悉數…悉數都沒有逃過雲旗弟的眼睛!他是…他是將計就計!』
歎爲觀止,驚爲天人…
一時間,張星彩呆呆的站在原地,就連那握住關麟的手,都變得癱軟、無力了許多。
反觀關麟,他依舊是淡然的模樣,是輕鬆的表情,他笑着說,“星彩姐,現在有功夫,聽我講述一個故事了吧?”
張星彩本能的,木訥的重重點頭…
她不是一言不發,而是喉嚨哽咽住了一般,根本開不了口,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關麟的話還在繼續,他的餘光瞟向了方纔繪製的那幅畫,那畫上英姿颯爽的女俠客正栩栩如生,眉目傳情…
他淡淡的道:“這故事的名字就叫——誰說女子不如男!巾幗亦能勝鬚眉!”
說話間,關麟的記憶迅速的就回到那尚未出徵江夏,還在江陵城,那官醫署中的畫面。
那是他與靈雎獨處一室的畫面;
那是他將一個十萬火急的計劃告訴靈雎,將一個承載着數萬人性命的任務託付於靈雎的畫面;
那是他把江夏城,乃至於“荊州——淮南”一線戰場的成敗,無比信任的全部交由這位“鸚鵡”的女主人的畫面。
往事如煙,但…唯獨這一件——歷歷在目!
而這一切的一切…
都要從那個下午,關麟的食指刻意的貼住了靈雎的嘴脣時說起。
那時候的靈雎,她的心頭…宛若猛地被蜜蜂給蟄了一下,有點痛,有點癢,更多卻是回味無窮的感覺。
或許,這就是愛情萌芽時的味道吧!
…
一個月前。
江陵城,荊州第二官醫署中。
靈雎本正驚訝於關麟交給他的任務。
就是那條,讓“鸚鵡”的人去修築洛陽的任務。
這個任務並不輕鬆,甚至不誇張的說,是在虎口拔牙了…
可在關麟的一番話語、一番說辭下,靈雎還是接受了這份任務。
而隨着這個任務交代清楚,關麟又提出一句:
——“還有一件事兒!”
靈雎以爲是關麟方纔掉在地上的白紙上寫着的那“朱靈”的名字,她反問,“是要去調查這個人麼?”
回答是否定的,關麟寫朱靈的名字,特殊標記朱靈,是着重提醒他自己要格外留意這個人物,但關麟要靈雎去做的事兒,或者說去見的一個人,卻不是他。
靈雎聽過這個名字後,大驚失色,下意識的張開嘴巴,驚呼出聲:
——“是南陽宛城人?”
關麟就是在這個時候用食指抵住了靈雎的嘴脣,讓她的心頭小鹿亂撞,萌生起了某種萌芽,甚至是某種衝動,某種超越主僕關係的情愫。
關麟還強調說,“我的小姑奶奶,這可不能亂說呀…泄露出去,江夏就全完了!南陽也別想圖謀咯!”
而之所以關麟如此鄭重,乃是因爲關麟讓靈雎去找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南陽太守——侯音!
也就是關麟與靈雎的這一次交談。
關麟用了一個時辰去教授靈雎,潛入南陽後,如何與這位南陽太守侯音見面。
最後,方纔將一封竹簡小心翼翼的遞到了她的手中。
然後語重心長的說,“只需要把這個交給侯音,確保他能看到…就算是你完成任務了。”
“道時候,此間‘荊州——淮南’戰場若大捷…那立下首功的便是你,靈雎!”
靈雎知道,立功,立首功,這些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母親能過上更悠然的生活;
意味着“鸚鵡”能夠更受重用;
也意味着她靈雎,能夠更深刻的走入這位關四公子的內心…
——『唉…這該死的好奇心,這該死的那悸動的萌芽,唉…簡直…』
靈雎不由得抿脣,一貫雷厲風行的她,講究非黑即白的她,心中沒有半點中間地帶的她,這一次…竟無法控制住她自己的心悸!
其實…
關麟的任務,在靈雎看來挺難的。
畢竟要深入南陽宛城,還要將她本人暴露在此間太守侯音的面前。
萬一一個不慎,她會被抓,鸚鵡也會暴漏…
她本是抗拒的,奈何…關麟那無比篤信的樣子,還是說服了他,讓她覺得…或許,這位關四公子是胸有成竹,這件事兒…會是水到渠成。
——再不濟,就當是報恩吧!
出於這種目的,靈雎還是答應了這件事兒。
當然…
關麟之所以讓靈雎冒險去見這位南陽太守侯音。
有兩個原因,其一是因爲戰場在南陽與江夏之間,曹操勢必會調動南陽兵馬;
其二,是這位南陽太守侯音,關麟太瞭解了他了。
儘管歷史上對於他的記載很少,只有一條。
——建安二十三年,也就是三年後的十月,因南陽郡苦於徭役,侯音與衛開共同舉事反抗曹操,聚衆萬餘,佔據宛城,響應南面的關羽!
而侯音與衛開的起事…是關羽水淹七軍後,獲得了諸多曹魏疆土內部“援軍”中的重要一支。
這支援軍因爲佔據宛城之地,直接威脅到許都,其影響力,遠遠比“樑”、“郟”、“陸渾”羣“盜”的威脅更甚!
而根據歷史的記載…
侯音、衛開這一支叛軍,是次年正月被曹仁討伐,城破被殺!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這次起義雖是以失敗告終,曹仁破城就破城吧,可破城之後,竟對宛城採取了最兇狠的手段——屠城!
赤果果的——血腥鎮壓!
相傳,這次屠城殺死的人比當年屠徐州的彭城,屠冀州的鄴城,還要多…準確的數目,無法估量!
由此可見…曹操與曹魏宗室從奪下南陽起,就很不待見這裡…特別是宛城。
不知道有沒有曹操在宛城“一炮害三賢”的緣故,可無法否定的是,這些年南陽的百姓遭受的壓迫太甚了…
哪裡有壓迫,哪裡就一定有反抗!
他們缺的,不過是一支星星之火罷了!
所以,在關麟的分析中,侯音的造反絕對不是腦袋一熱,突發奇想,他是因爲同情南陽百姓遭受的苦難,他一定早就想反了…且早就爲這一天而圖謀,只是沒有機會!
直到關羽水淹七軍,中原義士紛紛響應,他這才舉起大旗。
所以,關麟篤定…侯音,乃至於南陽兵…這是一支可以爲他所用,且能在戰場上,作爲一支奇兵,在最關鍵的時刻,宛若一枚匕首般,直接插入敵人心臟的力量!
此刻,關麟將“靈雎入宛會侯音”的故事…詳細的、娓娓講述給張星彩。
說到最後,他不由得深深的感慨道。
——“這件事兒,我承認,我有賭的成分,但是很幸運,我賭贏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