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

江陵城,一方館驛。

有僕從正在照着官醫署新拿的藥房煎藥,也有女婢在整理着房間。

唯獨魯肅,他心情沉重的用劍在木架上刻出一條痕跡,幽幽的說。

“今日是十月二十八!”

一旁的東吳官員駱統看了眼刻滿劃痕的架子,心事重重的放下手中的竹簡,嘆口氣,“距離大都督與關四公子的賭約還剩十日!那九千餘俘虜,似乎依舊沒有歸降的意思。”

駱統是隨着魯肅、諸葛瑾一起來到荊州的,以往有諸葛瑾在,這位曾經陳國國相駱俊的兒子,凡是並不靠前,總是低調的守在一旁,多聽少言,默而識之。

如今,諸葛瑾送信於呂蒙,便囑咐駱統好好的照顧魯大都督。

故而,如今魯肅的身邊是駱統隨侍左右。

此刻,隨着駱統的一番話,魯肅扔下木劍,走到門外,遼遠的清空中有飛鳥翱翔而過,他仰望蒼穹,喃喃道:“東吳能不能收下關雲旗這個至關重要的好女婿,再有十日就能揭曉了。”

就在這時…

一封急件送來,是從水陸加緊運送,駱統接過後,連忙遞給魯肅。

魯肅徐徐展開,而這不展開還不要緊,一展開之下,他嚇了一跳,雙腿一個踉蹌險些就栽倒在地上。

駱統連忙扶住他,“大都督…是發生了什麼?”

魯肅胸脯尤自跌宕起伏,沉吟了半天,他方纔道:“交州…交州陸家軍敗了…”

啊…

駱統一怔,還不及他醒轉過來,魯肅的聲音再度傳出,“步騭將軍死了,陸家族長陸績也死了,就連陸伯言也…也被擒住了,卻又被放了出來”

這…

魯肅的話讓駱統只感覺,不可思議!

這,怎麼可能呢?

明明前段時間,剛剛傳來陸績被救了,陸遜可以進攻了。

整個東吳,所有的文武都翹首期盼着一場鬱林郡的大捷,期盼着冬至之前能平定交州,振奮士氣…然後合軍北上與曹賊一決雌雄。

可現在…這…這啥情況啊?

咋…咋就敗了呢?

說起來,駱統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

五歲的時候,袁術向陳國借糧,陳國不借,袁術就刺殺了陳國國主劉寵與駱統的父親駱俊。

八歲的時候,駱統的母親被東吳重臣華歆看重,納爲妾室,後來華歆與母親投了曹操,不願跟繼父一起生活的駱統獨自一人留在東吳。

與母親訣別時,母親一直在車後哭着,喊着,跟着,可駱統頭也不回,馬伕問他,駱統說,“不想增加母親更多的思念與悲哀!”

從那以後,駱統學文習武整整十二載,因爲從小過的悽慘,故而懷有一顆仁人之心。

這點,被魯肅與諸葛瑾看重,舉薦給孫權,頗受孫權的信任與賞識,是除了陸遜、諸葛恪外,東吳少有的名聲在外的青年才俊。

按理說,他經歷了這麼多事兒,遇到事兒時該能沉得住氣。

可偏偏,交州的戰局,陸遜、陸家軍敗了…

這一計重錘,還是震撼到他了。

他沉吟了片刻,方纔張口:“魯大都督所言,那必是慘敗…可如何敗了呢?交州幾十年就沒打過仗,縱是守城的一方,如何是身經百戰的陸家軍的對手?”

魯肅的眼簾低垂“急件上只寫八百步外天降神箭?可這等話…你信麼?我信麼?吳侯會信麼?”

他的一雙眼瞳中飽含着的是深深的擔憂。

“大都督是怕吳侯發落了伯言?”同爲年輕一輩的翹楚,駱統與陸遜私交不錯,問出這話時,他也擔憂了起來。

“不至於。”魯肅沉吟道,“主公或許會震怒,會發落伯言,但他身邊還有元嘆(顧雍),還有子布(張昭),還有子綱(張紘),有他們在,主上究是震怒也會冷靜下來,等真相傳回去!”

“真相?”

“呂子明就在鬱林,他最清楚真相。”說到呂蒙,魯肅的心情還平靜了不少,“除非伯言真的有鬼,真的有二心,否則,依着子明的性子當不會對自己人落井下石,何況,還有諸葛子瑜…他已經帶着我的書信去見呂子明,料想也該到了吧…”

話雖這麼說,可莫名的,魯肅的心頭“砰砰”的跳個不停,像是有小鹿亂撞一般,始終攪的他不得安寧。

“唉——”

一聲幽幽的嘆息,魯肅收回瞭望向駱統的眼芒,他重重的嘆出口氣,他的心頭深深的沉吟着:

——『希望…希望是我多心了!』

——『希望一切相安無事!』

蒼梧郡的治所廣信城。

所謂蒼梧,又名刺桐,乃是一種枝幹間有圓錐形棘刺的喬木,嶺南多此物,故以此物爲郡名。

此刻,這座蒙江從中穿過的城郡;

這座遠古舜帝南巡狩獵,駕崩於此的城郡。

幾天的時間內,許多匹快馬呼嘯疾馳而來。

這些快馬的背後是不同的勢力,這些快馬的背後又藏匿着一個個陰謀詭計,縱橫博弈…

讓人這一刻尚爲執棋者,下一刻就能淪爲棋子。

此刻,呂蒙正在與諸葛瑾弈棋…

說起來,諸葛瑾是他今日見的第二個“外人”!

前面一個是陸延…

如今陸遜收拾殘軍,糧草已斷,暫時駐紮在蒼梧與鬱林郡之間,他派他的兒子陸延送來信箋,態度很明確,就是來闡述事情的真相。

他陸遜是敗了,卻從未做過不臣之舉,從未有過誅殺異己之行徑。

當然,這所謂的真相中包括的內容嘛。

——有鬱林郡的布山城八百步開外射出神箭,宛若天降神箭…

——有神箭擊垮了木塔樓,也擊崩了山巒,任憑石階墜落,將陸家軍淹沒。

——也有步騭與陸績的慘死,有陸家軍的分崩離析,更有他陸遜被埋於石階中,被交州俘虜,受盡重刑後,將他放出。

而面對這樣的信箋,這樣的回答。

呂蒙只是淡淡的反問。

三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什麼樣的弩能射出八百步距離,威力巨大的神箭?”

第二個問題——“那石階墜落,怎麼偏偏砸中的是陸績,是步騭?你跟你爹?怎麼就沒事兒?”

第三個問題——“爲何交州士家對你爹用了重刑後?卻放了你爹?你爹與交州這是在演的哪一齣?排除異己,卻玩砸了麼?”

陸延對此的回答,只能是父親陸遜也被石階砸住,至今左腿沒有知覺。

至於第一個問題和第三個問題,陸延實在回答不出來。

那時候的呂蒙淡淡的點頭,這一封闡述真相的信,讓他愈發覺得陸遜心裡有鬼!。

這太像是一場戲了…

一場借敵之手排除異己的戲。

呂蒙又問出了第三個問題,“事實勝於雄辯,謠言也會毀於行動,吳侯定下的一月之期如今尚未到,你爹可能率殘兵攻下鬱林郡?一雪前恥,也證自身的清白?”

呂蒙這是在給陸遜機會。

只是,陸延只能無奈的搖頭,他提出了一個“恐懼”的概念。

是啊,在搞懂那八百步外的天降神箭之前?陸家軍人人惶惶不已,士氣低落,早已沒有半分鬥志,這樣的兵?還能攻城麼?還敢鬱林郡的布山城麼?

除此之外,陸延也提出,父親陸遜的腿。

如此情形之下。

父親能指揮麼?

能統率麼?

——將不能統,兵不能戰?這鬱林郡如何攻下?一月之期如何如約履行?

聊到這兒,整個話題就僵住了…

再聊下去,似乎也沒有什麼進展了,呂蒙只說知道了,便要陸延下去休息,等他調查過後再說。

當然了,陸延如何不知道,此名爲休息,實爲幽禁哪!

說起來,他不怕幽禁…

可他怕陸家軍斷了糧食啊!

陸延當即向呂蒙請糧食,可呂蒙的態度很堅決,一定要等事情調查清楚之後,纔會發糧!

之後,便是部下告知,諸葛瑾來了…帶來了魯大都督的信箋。

呂蒙不敢怠慢…吩咐部下“好生對待”陸延公子,然後就匆匆離開了那軍帳。

之後,便是呂蒙與諸葛瑾的對弈。

至於這弈棋,是諸葛瑾是看出呂蒙的心情頗爲沉重…

於是,他主動提議,一邊下棋,放鬆下心情,一邊聊正事兒。

此刻,縱橫十七道上黑白錯落,局勢交纏…

呂蒙鎖眉考慮良久仍無法落子,心神不寧地將棋子投入棋奩(lian二聲),諸葛瑾彷彿看穿了什麼,問道:“看來伯言這案子不好斷哪…”

弈棋間,兩人已經聊了一會兒,聊到了魯肅的話,聊到了吳郡的這些大族看重的東西,聊到了一個陸績,的確足以讓陸遜投鼠忌器…

此前進攻的遲緩,這些都不怪陸遜。

可偏偏,局勢的發展已經不是“陸績”的問題,不是進軍遲緩的問題了。

甚而有之,如今是陸家軍大敗,是交州鬱林守住了,更是陸績涼了…被砸成肉泥了,就連監軍步騭也死了。

也就是說,如今的真相,只剩下他陸遜與陸家軍的一張嘴了,這怎麼查?

陸家軍若是上下一致,他呂蒙豈能查出“真相”?

“大都督的意思我知道,他是想保住陸伯言,可步騭的死,陸績的死不能算了呀,一個是主上寵幸姬妾的族人,一個是東吳的大族,影響太大了…這種時候,我若是狀告他陸遜,不用任何證據,必定是響應者甚衆,一呼百應…可…”

“可若是我替陸遜說情,那若是沒有直接的證明,保不齊就得被人說成沆瀣一氣、同流合污…乃至於我呂蒙也要被拖下水,衆叛親離,如今的情形下,這帽子可不敢亂戴呀!”

“我懂…”諸葛瑾重重的頷首,他如何會不知道呂蒙的爲難呢,“現在一是真相不容易調查,二是調查出來了,若是對陸遜有利,那誰信哪?還有那八百步外的天降神箭,還有那箭矢鑿碎山巒,這種說書人才會胡亂編纂的話…莫說是說服不了別人,就是我自己…也說服不了啊!可是…”

諸葛瑾將手中的棋子也放入棋奩內,他的話音壓低,“大都督的意思,東吳年輕一輩的翹楚不多了,能保全一個還是保全一個吧,就算是伯言有些私心…想要除掉一些人,可至少也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對東吳不忠吧?”

“何況…子明手中握着的可不止是一個陸伯言的性命,更是三萬陸家軍,更是十萬與陸家有着千絲萬縷聯繫的百姓…他們的性命啊!如今,淮南戰事一觸即發,吳郡大族可不能亂,更不能動盪啊!”

說到這兒,諸葛瑾語氣變得鄭重,變得一絲不苟,“子明也不想看到,諸如太史慈當年在揚州時,那揚州以南血腥洗劫的一幕吧!”

諸葛瑾一番說的很重。

特別是提到太史慈的時候,呂蒙儼然有些被說服了,他百感交集的自語道:“魯大都督還是深謀遠慮,或許,這就是天意吧!只是要爲這陸伯言洗刷清楚,於我呂蒙,可並不輕鬆啊!若然引火上身,到時候就能魯大都督出馬了。”

呂蒙像是最終妥協了。

就在這時…

一名副官闖入此間營帳,看到呂蒙本要稟報,可又看到諸葛瑾,連忙收回了要說的話。

“子瑜不是外人,但說無妨…”呂蒙吩咐道。

“是…”副官如實稟報,“據探馬來報,是陸遜的夫人孫茹往西北去了,似乎去的方向是荊州,也不知道她要去的是江陵,還是襄陽!”

這…

隨着這一條急報,諸葛瑾與呂蒙的臉色俱是一凝。

“唉…”呂蒙深深的嘆出口氣,沉吟道:“我就怕這陸伯言是兩面三刀、朝秦暮楚之人,若然如此,魯大都督纔是養虎爲患哪!”

突如其來的一個“小插曲”,也讓諸葛瑾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

他意識到,無論孫茹去的是襄陽,還是江陵。

這都意味着…極有可能魯大都督是看錯了這陸伯言。

一時間諸葛瑾的眉毛亦深深的凝起。

他動搖了!

不多時,諸葛瑾被軍官領着去休息了,呂蒙亦走出軍帳,方纔那稟報的心腹副官如影隨形。

呂蒙會意,“還有其它的事?”

“是!”副將悄悄的從懷中取出了一枚玉佩,而隨着這玉佩的展現,呂蒙的一雙瞳孔瞪得碩大,他認出了這玉佩是他的嫡子呂霸的。

他驚問道:“這玉佩哪來的?”

副將壓低了聲音,“交州派來一使者,說是除了帶來這玉佩外,還帶來了兩位公子的親筆書信…”

“他…他人在哪?”呂蒙的眉頭深深的凝起。

他能夠意識到交州使者這番話的意思,也意識到這番話的份量…

——他呂蒙的兩個兒子如今在交州士家的手中。

——生死存亡,全繫於交州士家之手。

呂蒙是至孝之人,在世人看來,他是個好兒子,卻也是個慈愛的父親哪。

“末將已經將交州使者引到偏房。”

“領路!快——”呂蒙的語氣變得急迫,變得緊張,就連邁開的腳步都變得低沉且厚重!

他意識到…

或許,他即將要做出更艱難的抉擇了!

江陵城,關府之中。

張星彩與關銀屏在替關麟磨墨,一邊磨墨,一邊悄聲的談笑,聊的是女人的話題,是“血不溼”的話題。

關麟則在書寫着《鬥戰神·張飛本傳》。

因爲劇情壓根都不用想,故而,關麟筆走龍蛇,寫的很快…

一日五章回,不在話下。

當然,考慮到如果按照歷史的記載,曹操撤出漢中後,巴蜀會爆發一場,三叔張飛與張郃的瓦口關戰役!

考慮到這一仗,最終的結果,三叔張飛本就是“粗中有細”的打贏了…

故而…

其實關麟不用特別的去抓細節,只要三叔正常點打,正常發揮就行…

只不過,有一點…

在關麟看來,這一仗其實是有機會擒住,乃至於斬殺敵將張郃的。

當然,這需要更縝密的部署,對謀劃的要求就比較高了。

儼然,三叔張飛的粗中有細,能有那麼一下子就不錯了,讓他再超水平發揮,也很難。

倒是…

這《鬥戰神·張飛本傳》中,關麟可以稍稍提點一下。

但凡張三叔能稍微記下一丟丟,能領悟出一丟丟。

萬一就擒住這張郃了呢?

少了這個狡猾的五子良將,那以後能省多少事兒?

當然了,擒住是血賺,沒擒住也並不吃虧。

就在關麟寫“小說”的時候,突然諸葛恪急急忙忙的跑了過來。“雲旗公子,來了,來了…”

——『啥來了呀?』

關麟是一頭霧水…

諸葛恪喜不自禁的說:“曹魏的《徵寡令》,消息傳過來了,整個曹魏範圍內已經在徵召寡婦,強行斷絕其與家人的關係,賜予軍戶中未娶妻者,凡是有功軍戶,則另額外贈予一方妾室!”

“還有…還有這九千俘虜,他們…他們已經有收到了北方妻女的家書了…是通過商賈,悄悄的傳過來的,說是,說是曹操倒行逆施,這《徵寡令》之下,地方官府竟…竟不只徵召寡婦,竟還徵召活人妻,這些俘虜的妻女亦被徵召…家書中一字一句悲愴至極!”

誠如諸葛恪所言…

曹操頒佈的《徵寡令》,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軍戶不足,三軍士氣低落的問題,甚至通過軍戶的壯大,來對抗那些世家大族愈演愈烈的抗爭!

從政治的角度,是積極的。

但…從百姓的角度,從寡婦的角度,從活人妻的角度,這無異於是一場噩夢。

難道…

這些女子就是提線木偶,就沒有選擇的機會,可以任意賜予別人…淪爲生育的工具嘛?

事實上,關麟對曹魏頒佈的《徵寡令》亦是深惡痛絕的…

可深惡痛絕歸深惡痛絕!

關麟的立場是蜀漢的,他的站位決定他沒必要幫曹操避免這個坑。

再說了,無論有沒有關麟,有沒有李藐,《徵寡令》他曹操都是要推行的,這是曹魏的國策…也是曹魏緩和矛盾,與軍戶源源不絕的唯一方法與途徑。

——『這東風,終於來了!』

此刻…

關麟的眼眸一下子就眯了起來。

與此同時,心頭也悸動了起來。

倒是張星彩與關銀屏,聽到這個…不由得雙手握拳,怒斥曹操的行爲。

“這曹賊也太倒行逆施了吧?他…他究竟把女人當成什麼?”

“不是女人,是…是那些爲人妻者…那些寡婦就不能守着死去的心愛的男人嘛?更有甚者,竟…竟還有活人妻!”

張星彩與關銀屏一人一句…語氣中飽含着對曹操的憤恨。

關麟只是淡淡的搖頭。

還是那句話,曹操一輩子十五個夫人裡,十二個都是寡婦。

諸如綠帽俠秦宜祿的夫人杜氏這類的“活人妻”都不在少數。

他太懂寡婦了,也太懂該如何利用寡婦了!

這是曹魏的風骨啊!

一傳三代!

在關麟看來…

儼然,星彩姐與銀屏姐,兩個黃花大閨女,哪裡能懂曹賊的快樂?

“咳咳…”

輕咳一聲,關麟問諸葛恪:“那九千俘虜那邊可有動靜…”

“有…”諸葛恪回道:“只不過,因爲剛剛收到風聲,更多的俘虜並不相信…”

“那無妨…”關麟一攤手,“再等等,讓這曹魏的《徵寡令》再飛一會兒!”

“我覺得,很快…這九千俘虜就要震動,就要崩潰,而在崩潰之後懷揣着無限的恨意,將矛頭指向曹操了吧——”

這一次,關麟賭…

這九千俘虜不是在沉默中滅亡,而是在沉默中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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