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青說他狀況還好, 僅僅是指比頻繁接受提取時要強。
被認定無取用價值, 那些人便停止了在他身體上的工作, 這讓創口得到了休養時間, 比最嚴重時看起來要好。
營養劑對錕有效, 參與重要項目, 養份比任何時候都給得足。
錕的意識, 就是在那段時間慢慢恢復起來的。
意識的恢復，對他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
能感知更多的疼痛, 懂得自身所遭受到的屈辱與無能爲力，除了肉體上的摧殘，還有精神上的。
數百年的生存, 錘鍊了錕的意志, 哪怕知道自己陷入困境，也頑強地堅持下來了。
只是營養劑的效果, 逐日遞減。
身體上的創口開始還能在幾天內迅速癒合, 到了後來, 速度越來越緩慢。
停止提取的決定, 便是因爲這個原因。
錕身上能夠取用到的組織太少了，就算有, 也受到了極大的破壞, 新生組織內的病毒成份極少, 根本不能用做培育。
再覺可惜，這樣的提取者, 也不能繼續使用了。
錕確實還“活”着，但這副模樣，跟死了沒什麼區別。
想要扯出一個微笑，臉頰上未曾癒合的皮肉瞬間破裂，血珠滲出，沿着嘴角向下滴落。
嘴脣這樣有大片肉質的地方，理所當然會被提取，新生出的肉塊僅僅包裹住牙齦，牙齒露在外面被血污沾染，觸目驚心。
養份攝取不足，身體也急劇衰敗下來，皮包着骨頭，暗青色血管緩慢搏動，錕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骨架上貼着皮膜，沒有一個地方是正常的。
“你……還好嗎……”俞晶晶握住柵欄，貼近問道。
“很好。”
錕聲音沙啞，語調卻很平靜。
他似乎想從牀上下來，但怎麼努力，也沒辦法挪動。
“你等等。”
俞晶晶離開，很快又回來。
從雲青手上拿了鑰匙，俞晶晶打開囚室大門，走到牀邊。
“你怎麼回來了……”錕啞着嗓子問，又咳。
水壺蓋上沾滿了灰塵，杯口也滿是血污，俞晶晶倒水清洗了一下，遞到他面前。
錕已被扶起，靠在灰撲撲的被子堆裡，勉強能撐着坐住。
喝了半杯水，喉嚨受了滋潤，他面上浮出滿足。
這樣一張臉，表情是看不出來的，俞晶晶卻能從錕的眼神中看到這樣的情緒。
雲青應該也是認爲錕沒得救了，勉強維持着，只是爲了讓她親眼看看而已。
“被捉到了嗎？”
錕握緊杯子，裸露骨節在杯身上硌出輕響。
最近九層進了很多新人，錕沒進單人囚室時，看得太多。
他視力下降得厲害，看不出俞晶晶穿着，沒法藉此判斷處境。
在他看來，同類下到九層，唯一的結果就是這個，無有例外。
“不是，我想辦法下來的。”
“爲什麼要下來？這裡很危險。”錕情緒有了變化。
“聽說你的情況很不好，我想來看看。”
錕怔了怔，“看我……”
他記得在意識深海與俞晶晶的那些交流，當時的他是混沌的，現在回想起來，彷彿做了一個美好的夢。
夢裡的姑娘，跟很久以前見過的那個，一模一樣。
再次看到俞晶晶，這樣面對面用語言交流，讓他有了一種不現實的感覺，也無法理解。
“你給了我骨珠。”
感覺到錕的迷茫，俞晶晶輕聲提醒。
這是個人情，沉甸甸地，還未償還。
“哦，是。”
錕抖了抖胳膊，勉強將手擡到臉畔，又無力放下。
俞晶晶順着他的摸索方向看去，眉眼輕皺。
大腦外側原先的缺口，看着比以前破損得更厲害了，乳白色混着血漿的大腦並不飽滿，已經有幹縮的跡象。
看到這一幕，俞晶晶想到了雲家那位年老力衰的族長。
喝口水都能從胸口漏走，卻因爲有專人照顧，服食各種補劑，只剩副骷髏架子也能繼續存活。
錕的身體不像他壞損得嚴重，卻已經成爲了廢棄品。
錕忽地笑了起來，怕撕裂傷痕，只有聲音從胸腔發出。
“他們最想要的東西，沒了。呵呵，有意思。”
他似乎已經忘記自己將骨珠贈與俞晶晶的事情，得了提醒，才恍然大悟。
這對錕來說是個很好的消息。
經受了那麼多提取苦刑，每一寸有用的血肉都被提走進行培育，被這樣一點點榨乾價值，對於意識清醒的錕來說，是難忍的煎熬。
若是能自殘破壞，他早就這麼做了，囚室中性格剛烈的古屍，曾實施過這樣的行爲，以失敗告終。
身體雖弱，卻也是屍族，生命不是那麼容易終結的。
囚室這樣的環境中，哪找得到趁手的利器，僅靠着自身力量，連堅硬頭骨都無法擊碎，更不談進一步破壞骨珠了。
錕的骨珠曾被取出過，又安了回去，有了創口，纔給了他自行挖取的機會。
研究所的技術手段，超出了古屍的理解範圍，知道骨珠脫離身體也不會結束生命，便沒人再生出這種念頭。
忍耐，忍到再無利用價值，最後奉上一顆大好頭顱，纔是真正了結。
骨珠給了俞晶晶，這再好不過了。
一想到自己被廢棄後，那些人探取骨珠，最後一無所獲的震驚神情，錕就笑得停不下來。
身體微有震動，便疼到骨髓裡，他卻毫無知覺，任肩頭聳動。
這樣灑脫的笑意，就是拖着殘破身軀，也能看出曾經的意氣風華。
“先把這個用了。”
就是錕不覺得疼，看到從他身上裂口滲出的血珠，俞晶晶也能體會得到其中痛楚。
從口袋取出早準備好的營養劑，俞晶晶拔開蓋子喂他嘴邊。
錕沒抵抗，閉着眼飲下。
片刻後，他身子震了震，偏頭看俞晶晶，“這是什麼？”
“營養劑。”
“……我知道，這纔是它。”
錕回味了一下，輕嘆道。
他嘗過真正的營養劑，不是配餐時送來的那些寡淡如水的液體，而是俞晶晶給到的這一支，濃厚甘醇。
“有用嗎？”
“有。”錕點頭。
有是有，但不多。
營養劑進入體內，確實有滋養的感受，但他身體破損嚴重，這小小一支根本不夠。
“我還有，你要多少？”
俞晶晶把口袋裡所有的營養劑都掏出來，捧到錕面前。
“沒用的，我到時間了。”
對於自己的生命，錕早看得淡然，甚至覺得活着，不如死了更好。
當然，他也有留戀的東西，那些在夢中才有的美好，曾被反覆回味。
營養劑慢慢起了效果，錕模糊雙眼變得清亮起來，手臂也有了力氣。
坐在身前的俞晶晶，雖和記憶中略有差別，卻依舊漂亮。
錕慢慢擡手，想嘗試碰觸，卻在距離那嬌美面容一指之地，停了下來。
指上滿是血污，破損骨節上還有缺損的利刺。
這樣的他，怎敢沾染。
“你會好起來的。”
俞晶晶深吸了口氣，壓下心口酸澀，不懼髒污，伸手將他握住。
她手掌軟嫩，冰涼適意。
錕呼吸微亂，想要抽出又覺不捨，只能垂下眼眸，不去看這樣鮮明對比的畫面。
“如果你現在是安全的，那就儘早離開。”他輕聲說。
“我要走隨時都可以。”俞晶晶握緊他，“說不定可以帶你一起。”
這不是她的臨時起意，而是仔細規劃過的。
最具有價值的骨珠，已經不在錕腦內了，這樣的廢棄品對研究所毫無價值。
目前局勢正不穩定，說不定能找到廢棄流程漏洞，將他帶出。
錕參與秘密項目，一直都由雲青負責，提交廢棄報告書的是她，最終尋找專人來進行處理的也會是她。
一般情況下，廢棄品會被挖取骨珠，並且剔除身體上一切值得利用的血肉，最後拋進海中。
目前大部分古屍體內病毒都不適合培育，剮骨取肉這一環節，應該可以省去。
只要能離開研究所，就有操作的空間。
“出去又怎麼樣？早晚也會消亡。”聽完俞晶晶的計劃，錕輕輕搖頭。
他是真的不在乎能不能離開，就算是走了，又能怎樣？
戰爭再起，世道比以前還要艱難，拖着這副破敗身軀，難道要麻煩俞晶晶照顧？
他確實給了骨珠，但從未想過要她回報。
俞晶晶從裝有進化顆粒的小瓶中內出一直藏在最底下的骨珠，“你看，骨珠還在。放回原處，應該能夠維持生存。”
“你還留着？”錕擡眼，“爲什麼不用？”
“我沒想過用它。”
若是還回原處，能延續錕的生命，俞晶晶就不會動用它。
錕還活着，用這骨珠，就好像親手掐斷了他的命脈一樣，怎麼下得了手？
“用了吧，也只有你能完全利用到它。”
錕推回骨珠，定定看住俞晶晶，“放回去也沒用，我不騙你。”
對視數秒，俞晶晶看出錕沒有瞞哄她，眼眶有些溼潮。
她是真的想救他，真的！
錕從未看過女人的淚水，一時竟有些慌亂。
“別哭……”
俞晶晶吸吸鼻子，“我能做些什麼？告訴我。”
意識到自己剛纔的話說得太絕決，讓她傷了心，錕猶豫了一下，放緩口氣，“我沒那麼快消亡，如果有辦法出去，我願意跟你走。”
錕的求生意志太弱，俞晶晶一直被這樣的氣氛壓抑着，情緒纔有些不受控制。
“真的？”聽這句話，她振奮起精神。
“向我證明你的能力，我纔信你能帶我出去。”
坐了這麼久，錕已經極其疲累，他軟軟靠向牆邊，“把骨珠用了，提升層級，先保住你自己，才能保得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