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脫下自己的外氅,爲那胡女披在身上,然後又將房門重新掩上。這茅舍的角落重堆了不少枯柴,柴堆旁還有一個火盆,我索性在火盆中燃起一堆篝火。房間的窗口開得很高,看來是專門用來排煙和透氣的,饒是如此,我仍然感到有些煙熏火燎,不住咳嗽起來。過了許久方纔適應,目光落在那胡女身上,卻見她仍然昏睡在那裡,沒有呵呵甦醒的跡象,心中不禁擔心了起來。
我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毫無反應。
垂頭看了看她的面龐,我的心中不禁有些好奇,卻不知這博貼爾的女兒究竟長得什麼樣子,猶豫了一下,終於將手伸向面紗,一把將面紗揭了下來,卻見這胡女膚如凝脂,眉目如畫,竟然是個十足的美人,臉型輪廓充滿異域風情,和中原美女具有不同的風韻。我案子忖道:“若是這胡女當真傷重,我要不要用無間玄功的陰陽雙修之法將她救轉回來呢?”馬上自己又醒悟過來,暗罵自己色迷心竅,若是用那種方法救醒她,只怕博貼爾又要加給自己一條強姦的罪名,豈不是更加麻煩。
此時忽然看到這胡女長長的睫毛動了動,我料到她要醒來,慌忙將面紗重新爲她掩上,沒想到這胡女並未如同我所想的那樣醒來。
我忍不住又湊了過去,沒想到那胡女忽然睜開美眸,揚起粉拳乒地一聲落在我的鼻子上,我倉猝之間,將頭顱仰了起來。這樣雖然減緩了她的大部分力道,可是鼻子是人身體上最爲嬌嫩的部位,剩下的力道已經打得我涕淚直流。
我接連後退了數步,方纔站穩了腳跟,捂住鼻子怒道:“你這丫頭好沒人性,我好心救你,你卻三番兩次的暗算於我!”
那胡女緩緩站起身來,反手抄起身邊的一根丈許長的木棍,一雙美眸冷冷盯住我道:“龍胤空,你傷我哥哥在先,現在又意圖對我不軌,今日我定然要讓你伏屍當場!”
我的眼淚仍然止不住的往下流,雙手抹去眼淚。
那胡女冷笑道:“你現在哭是不是已經很晚了?”
我差點沒讓她氣得背過氣去,我哪裡是哭,要不是被她連續兩次打中了鼻子,我怎麼會落得如此狼狽。
沒等我說出來話來,她舉起長棍向我橫掃而來,茅舍本就狹小,在這樣的空間內很難躲過她的攻擊,我一腳踢開虛掩的房門,向外面退了出去。
夜空之中雪花飛舞,我退到空曠的雪野之上。
沒想到這胡女仍然步步進逼,朝我追了上來。
我苦笑道:“丫頭,你我井水不犯河水,那間茅舍我也讓給你了,外氅也送給你了,你還要怎地?”
那胡女怒道:“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手中長棍朝我劈了過來。
我連續退了三步總算逃過她的一擊,卻見她步履維艱。沒走出兩步,便失足跌倒在雪地之上。
我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道:“這次是你自己跌倒,怨不得我。你自己好自爲之吧,我先告辭了。”
轉身向遠處走去,沒想到那胡女在我身後悲悲切切的哭了起來。
我聽得不忍,折返到她的身邊道:“你哭什麼?今日都是你追打我,我又沒有動你分毫,吃虧的是我。”
那胡女抽抽噎噎道:“這裡四處無人,你將我一個人丟在這裡究竟是何居心?”
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明明剛纔是你要砍要殺,我難道留在這裡等你殺我嗎?”
那胡女道:“至多我答應你今晚不殺你,你也不要將我一個人留在這裡。”
我還從來沒有見到這樣跟別人談條件的,想起博貼爾在北胡的權勢,這個冤家還是宜解不宜結。我點了點頭道:“你只要不在追殺我,今晚我便陪着你。”
那胡女將棍子的一段遞給我,我將她牽了起來,她拄着棍子一瘸一拐的向茅舍中走去,看來她的左足扭傷了,應該是剛纔落馬的時候傷到的。
看着她婀娜多姿的身影,我心中暗道:“若是帶了些迷魂散過來多好,肯定能將她輕易弄上手,到時候送給博貼爾一個便宜外孫,想想心中都感到高興。”
回到茅舍之中,我重新將房門掩上,和胡女各自坐在火堆的一邊,她牢牢抱着那根木棍警惕十足的看着我。
我笑道:“你既然讓我陪着你,又爲何時時刻刻在監視我呢?”
那胡女道:“你這人詭計多端,誰知道你會不會對我不利?”
我冷笑道:“我若是想對你不理,剛纔趁你昏迷的時候就早已將你給強暴了!”
那胡女怒道:“你……你想趁人之危,和禽獸有什麼分別?”
我反問道:“你既然說得這麼大義凜然,怎麼不去想想你哥哥的行徑?他在大庭廣衆之下居然想強暴一個未成年的少女,是不是禽獸所爲呢?”
那胡女道:“我哥哥傷愈後就要將她納爲妾侍,你怎麼能用強暴二字?明明是你的手下想非禮我未來的嫂子,藉機打傷了我的哥哥。”
我冷笑道:“你們知斤氏家族在北胡位高權重,想怎麼說自然由着你們!”
胡女怒道:“我們知斤氏家族是名門望族,何時仗勢欺人過?”
我淡然道:“你口口聲聲那叉塔族少女是你未過門的嫂子,發生這件事之前你可曾見過她?”
胡女默然無語。
我大聲道:“你哥哥究竟做過多少惡事,你自己心裡清楚,你父親也很清楚,只不過他是愛子心切,無論忽乎做什麼事情,他都想辦法爲他開脫,補償罷了。”
那胡女道:“即便是我哥哥做過什麼錯事,我爹爹都已經爲他補償了!”
我不屑笑道:“如果我將你強暴了,然後娶你入門,你爹爹是不是可以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那胡女這次居然沒有罵我,悄然將手中的木棍放在一旁。我心中暗自得意,沒想到自己寥寥的幾句話,便輕易將她的敵意解除。
我又向火種添了幾根木柴,這一夜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入睡了,女人的狡詐和陰險我已經無數次領教過,這名胡女表現出的一切也許只是假象。
時間在提防中度過總是顯得相當漫長,和美人相對,第一次感到漫漫長夜,竟然是如此難以度過。
窗外寒風呼嘯,大雪仍然沒有停的跡象。
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哈欠,來到烏庫蘇的這幾個晚上都變得極不平靜,接二連三的事情讓我連安安穩穩睡上一覺的時間都沒有。
那胡女率先打破了沉默:“我姐姐她們一定仍然在尋找我。”
我笑道:“我並沒有想留你在這裡,只是我自己也找不到回去的道路。”
想起剛纔的事情,她不禁狠狠盯了我一眼:“龍胤空,如果不是你一刀刺在馬……上,它也不會受驚。”她猶豫了一下仍然沒有把臀字給說了出來,大概是覺得有些不雅。
我微笑道:“事情已經到了眼前這種地步,我們又何必追究原因呢,還是等到天亮,我們辨明方向回去再說。”
也許是終於捱不住睏意,那胡女靠在牆壁上終於睡了過去。
我獨自修行無間玄功直至天亮。
黎明時分,我舒展了一下雙臂,從地上站起身來,又向漸弱的火堆上,丟上幾根乾柴,看到那胡女仍然在熟睡,不禁啞然失笑,這丫頭對我倒放心得很,如果我有什麼企圖,她此刻豈不是已然吃了大虧。我悄然拉開房門,卻見眼前已經成爲銀妝素裹的世界。
我將房門掩上,辨明方向,向東方走去。繼續留在這裡,肯定是極不明智的行爲,不久就會有人尋找過來,如果看到我和這名胡女在一起,不
知道又會生出什麼麻煩事情。
我前行了一里左右,方纔遇到一位路人,向他問明烏庫蘇城中心的所在,踏着積雪向公主府走去。
走到中途,便遇到前來尋找我的騰多爾和其他手下,他們驚喜的跳下馬來,騰多爾大聲道:“主人,我們已經找了你整整一個晚上。”
我笑了笑道:“兄弟們辛苦了,阿東有沒有回去?”
騰多爾點了點頭道:“已經回去了,他帶人去另外一邊找你,我馬上讓人去通知他。”
我將騰多爾叫到一旁,低聲將那胡女所在的位置對他說了一遍,讓他帶着一匹馬給那胡女送去,這也算是我以德報怨的表現。
回去的途中,手下人告訴我,昨晚元帥府的人前往公主府要人,驚動了綠珠,現在兩方都在尋找我們的下落。
昨晚的事情,無論從哪個方面說,我都沒有任何的錯處,如果不是博貼爾的幾個女兒在途中阻截我,也不會演變到這種地步。不過只要他的小女兒還有點良心應該將昨晚的事情照實說出,或許能夠改變博貼爾對我的敵意也未必可知。
儘管我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可是公主府前的情形仍然讓我吃了一驚,兩位女將率領五百餘娘子軍在大門前嚴陣以待,分明是衝我而來。
爲首的應該是博貼爾的大女兒,手下人低聲向我道:“她是博貼爾的大女兒霍黑木阿,北胡有名的女將。”
我皺了皺眉頭,無論她是誰,帶兵阻住公主府的大門也太過猖狂了。
霍里木阿大聲道:“龍胤空,你將索沫兒劫持到哪裡去了?”
我微笑道:“大小姐這是什麼話?現在你妹妹應該已經毫髮無損的回到家中,有什麼事情,你還是當面問她。”
霍黑木阿冷笑道:“你們漢人向來狡詐,你以爲我會信你嗎?”
我淡然笑道:“信與不信,事實可以證明一切,你可以派人回去問明情況再做判斷。”
霍黑木阿臉色充滿疑竇,這時一名女兵來到她的身邊,附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麼。
霍黑木阿的臉上浮現出一絲驚喜,她隨即揮了揮手道:“我們走!”
轉眼之間那五百名女兵撤了個一乾二淨。
回到王府,綠珠緊張的迎了上來,握住我的雙手道:“胤空,你有沒有事情?”
我笑道:“就憑博貼爾的那幾個女兒恐怕還動不了我。”
綠珠嘆了口氣道:“這件事博貼爾叔叔應該毫不知情,霍黑木阿姐姐向來性情暴烈,對忽乎這個唯一的弟弟更始寵愛到了極點,她手下有一個女兵營,大約有兩千人,剛纔帶兵包圍我的府邸肯定是她自己的主意。”
我冷笑道:“霍黑木阿的膽子不小,這件事若是讓可汗知道,無論博貼爾有怎樣的功勞,也要將她治罪。”
綠珠道:“霍里木阿姐姐並不是壞人,原來對我也是極好。我之所以沒有出去和她相見,便是爲了避免尷尬。這件事就這麼算了,畢竟雅克和狼剌打她的兄弟在先,我回來主要的目的是追祭父汗,並不想多生事端。”
我心中卻不這麼想,就算霍黑木阿性情暴烈,她做出這種事情,博貼爾不會沒有任何的覺察,他就算位高權重也不至於有如此大的膽子放縱子女任意胡爲。即便是身爲可汗的拓跋醇照,也應該聽到一些風聲,可是這些人全都保持沉默,方波根本不知道這件事的發生一般,想起安蓉此前對我刻意編織的謊言,我心中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拓跋醇照不會是想對我下手吧?
這個想法讓我頓時陷入莫名的驚恐之中,我一直都在考慮北胡剛剛結束戰爭,正處於休養生息百廢待興的時候,可是卻忽視了另外一種可能。和穩定內治謀求發展等同的還有侵略掠奪以戰養戰,如果拓跋醇照選擇後者,這次除去我將是最好的良機。
自從我來到北胡,他始終對我避而不見,禮節上顯然已經有所慢待,我和博貼爾發生衝突之後,他至今沒有做過任何的表示,甚至霍里木阿率軍圍困公主府,都聽之任之,這決不是一國之君的待客之道,更何況我還是他的妹夫,北胡的駙馬。唯一一個解釋便是,拓跋醇照對我起了殺念,他想趁此機會除掉我,凝結兵力突襲我剛剛形成的疆域。難怪他親自寫信邀我前來結盟,看來這次結盟是假,藉此機會除去我是真。
綠珠看到我一臉的凝重,忍不住問道:“你有什麼事情?”
我搖了搖頭道:“沒事!也許是昨晚太累了,我先回去休息一下。”
我回到書齋,內心欺負不已,自己一時疏忽,竟然落到進退維谷的境地。
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阿東的聲音響起:“主人!”
“進來吧!”我的聲音變得有些低沉。
阿東推門走了進來,左臂之上裹着白紗,顯然在昨晚的搏殺之中受了傷。
他反手掩上房門,低聲道:“主人有沒有事?”
我搖了搖頭道:“你尋找我的途中聽到了什麼消息?”
阿東道:“我正是想向主人通報這件事情,從昨晚開始烏庫蘇所有的城門都加大了盤查力度,不知道是不是針對雅克他們的事情。”
我沉吟片刻,攥緊雙拳放在書案之上:“阿東,你去準備一下,我們馬上離開烏庫蘇!”
阿東微微一怔:“什麼?”
我壓低聲音道:“這件事大有蹊蹺,我懷疑拓跋醇照想對我下手!”
阿東睜大了雙目,許久方纔道:“主人是他的妹夫啊!”
我冷笑道:“或者在他的嚴重,我只是一個爭奪天下的對手,與其等我坐大,不如趁我羽翼未豐之時,將我扼殺!”
我起身來到阿東的面前:“這件事不可以讓任何人知道,綠珠也不例外!”
阿東重重點了點頭。
他轉身正要出門,卻聽到門外傳來騰多爾的聲音:“主人,宮內有特使過來了!”
我和阿東對望了一眼,我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騰多爾道:“主人,王妃和特使正在客廳說話。”
我點了點頭,向阿東道:“你去吧,一切照我說得做!”這才和騰多爾來到客廳。
過來傳旨的是北胡皇宮的總管黑都廖差,他看到我進來,慌忙站了起來,笑眯眯道:“奴才黑都廖差參見駙馬。”
我微笑道:“大總管過來肯定有重要的事情!”
黑都廖差道:“大汗今日正午在東臨宮設宴,爲公主和駙馬洗塵,車馬已經在門外等候。”
我心中一沉,沒想到拓跋醇照偏偏在這個時候爲我接風,眼看已經是正午了,看來我一時間無法脫身。
綠珠溫婉笑道:“我還當六阿哥已經將我們忘記了呢。”
黑都廖差笑道:“今日大汗的事物繁忙,即便是今日中午的宴會也是從百忙之中抽出的時間。”
我心中暗道:“宴無好宴,不知道這拓跋醇照究竟想搞什麼花樣?”
綠珠性情單純,哪裡能夠想到這麼多的事情,笑着挽起我的手臂道:“總算刻意見到六阿哥了。”
我的臉上露出一絲勉強的笑容,內心卻在盤算着如何逃脫。
黑都廖差此次顯然做足了準備,除了前來迎接我們的一輛豪華馬車以外,還有二十名負責保護我們安全的隨行武士。從這些武士的動作中,我已經看出他們全都是一流高手,名爲保護我們的安全,恐怕真正的用意是監視我的動向。
臨出門的時候,我喚上了阿東,不知怎麼,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一入宮門必然步步危機。
坐在馬車內,我緊閉雙目,竭力迫使自己忘記一切紛亂的思緒,抓緊時間讓頭腦得到足夠的休息。可是無論我怎樣努力,腦海中始終得不到片刻的寧靜。根據現在的情況來看,拓跋醇照也許會認爲,我仍然沒有窺破他的動機,借用他的這個心理,也許我可以成功的逃出生天。
從外面傳來的馬蹄聲,我可以聽出,負責護送我們的武士人數又增加了許多,我的心情變得越發的沉重,我一時的疏忽,將自己完全置於被動的局面之中。拓跋醇照在謀奪天下的方面想的比我更多更遠,北胡的國力即便是處於低潮,仍然遠遠超過我,將我拿下等於清除了一個巨大的隱患。
馬車一直行進到東臨宮外,我和綠珠下了馬車,宮門內外積雪早已清掃乾淨,路面上凝結了一層薄冰,踩在上面發出清脆的聲響。
按照常例,我和阿東將隨身的武器全都交給門前侍衛保管。
在黑都廖差的引領下走入宮門,東臨宮的建築雖然氣勢恢弘,我卻無心欣賞,濃重的陰雲籠罩在我的心頭揮之不去。
拓跋醇照身穿黑色貂裘,負手站在高臺之上,臉上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從我的位置必須仰視才能看到他的模樣,這樣的角度讓他的身材又顯得高大了許多。
我笑了起來,大步向臺階上走去,拓跋醇照緩緩走了下來,我們在中途相遇,他握住我的手,微笑道:“你總算來了!”也許只有他自己才清楚這句話真正的含義。
我笑道:“來了很久,一直都在等着大汗蒙召!”
拓跋醇照仰首大笑起來,他來到綠珠的身前,慈愛的撫摸了一下她的頭頂,溫顏道:“你這丫頭變得我都不認識了!”
綠珠叫了一聲:“六阿哥!”便哭着撲入拓跋醇照的懷中,拓跋醇照輕聲勸慰着,好不容易綠珠方纔止住了哭聲,拓跋醇照道:“黑都廖差!你先帶着綠珠公主去後宮見見家人!”
我心中不禁又是一震,他分明是刻意支開綠珠,難道他今日午宴之上便想對我下手?
拓跋醇照和我攜手向大殿走去,笑道:“大臣們都等候多時了!”
我淡然一笑,心中忐忑不安到了極點。
身後忽然傳來武士的斥責聲。
卻是阿東和御前侍衛發生了衝突。
拓跋醇照轉過身去,皺了皺眉頭。
我慌忙解釋道:“他是我的貼身侍衛,是個聾啞人,無論什麼時候都不願離開我的左右。”
拓跋醇照笑道:“看來是一條漢子,讓他進來吧!”
北胡的建築風格與漢族完全不同,建築的外形以圓形爲主,從外部望去,宛如一個巨型的帳篷。
走入東臨宮正殿,我才發現果然如拓跋醇照所說,北胡衆臣幾乎已經到齊。環繞宮牆擺着二十餘張酒桌,我的位置位於拓跋醇照的右手邊,大元帥博貼爾坐在拓跋醇照的左手邊,我們剛好對面而坐。
安蓉款款入席,和拓跋醇照在主席位置上坐下。
我學着北胡人的樣子盤腿坐在桌前,阿東寸步不離地跟在我的身後。
因爲拓跋壽繕新喪,所有人的服飾都以黑色爲主,無人敢大聲喧譁,氣氛顯得異常沉悶壓抑。
拓跋醇照微笑道:“今日我特地在東臨宮設宴,一來是爲了平王接風洗塵,二來是邀請羣臣到此相聚,大家不必拘禮,盡興享用美食!”
宮女奉上食物,托盤內大都是牛羊肉之類的食物。
拓跋醇照舉起酒杯道:“來,我們先飲了這一杯,歡迎我們最尊貴的客人平王殿下!”
所有人同時舉起酒杯。
我淡然一笑,也端起酒杯,和他們一起飲下,綠珠仍然沒有回來,看來拓跋醇照果然居心叵測,想將綠珠支開。可是看他現在的樣子仍然沒有流露出任何的殺機,卻不知道他內心中真正所想。
博貼爾目光冷冷向我望來,顯得極不友好。
拓跋醇照笑道:“朕今日聽說了一些事情,駙馬的手下和博貼爾元帥的家人發生了一些誤會,不知是否屬實?”
我淡然笑道:“大汗,的確有這件事,不過我和博貼爾元帥已經將這件事情解釋清楚。”
拓跋醇照哈哈笑道:“如此甚好!”他望向博貼爾道:“博貼爾元帥,忽乎的傷勢怎麼樣?”
博貼爾冷冷道:“多謝大汗關心,犬子還活在這個世上!”從他的語氣之中可以聽出,他仍然對忽乎受傷之事耿耿於懷。
拓跋醇照微笑着望向安蓉,安蓉馬上會意,倒滿一杯酒起身親自來到博貼爾的面前。皇后親自過來敬酒,這對博貼爾來說實在是無上的榮耀,他慌忙站起身來。
安蓉笑道:“博貼爾元帥爲北胡征戰多年,勞苦功高,本宮代大汗敬你一杯。”
博貼爾雙手接過酒杯,恭敬道:“多謝皇后娘娘,臣祝大汗和皇后娘娘千秋萬載,永享安康。”仰首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臉上的怒氣已然褪去了許多,要知道安蓉等於當面向他道歉,這個面子不可謂不大。
安蓉回到拓跋醇照的身邊,拓跋醇照將自己面前的酒杯倒滿,端着酒杯親自來到我的面前,我慌忙站起身來。
拓跋醇照道:“公主府被圍之事,雖說是誤會,可是朕內心之中深感不安,如此驚擾了貴客,我身爲北胡之主,實在是慚愧之極。”
博貼爾的表情變得異常難堪,拓跋醇照先揚後抑,這次親自敬酒分明是拐彎抹角地斥責他教女無方。
我心中暗贊拓跋醇照,這一手做得實在是漂亮之至,既給博貼爾留了幾分情面,又當衆教訓了他,博貼爾也只有服氣的份兒。我微笑道:“大汗無需如此客氣,事情已經解釋清楚,我和博貼爾元帥之間早已沒有任何芥蒂。”
拓跋醇照笑道:“如此最好不過。”
他率先飲盡了那杯酒,將空杯示於我,我也爽快地喝完了美酒。
拓跋醇照大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道:“駙馬果然好樣的!”衆人齊聲歡笑起來。
拓跋醇照用我的酒壺將杯中添滿,來到大殿的正中,環視衆人道:“明日便是父汗的英靈昇天之日,我們用這杯酒緬懷英雄的父汗!”
所有人同時站起身來,恭敬地將杯中的酒水飲盡。
拓跋醇照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他大聲道:“大家隨意進行吧!”
衆臣開始互相敬酒,我和博貼爾的目光相遇,率先端起了酒杯,博貼爾猶豫了一下,此事拓跋醇照的目光剛好向我們望來,他終於拿起桌上的酒杯。
拓跋醇照的脣角露出一絲微笑,看着我和博貼爾乾了這一杯,他忽然道:“駙馬這次打算何時回去?”
我心中一凜,這拓跋醇照終於將談話引入了正題。
我平靜答道:“等到明日父汗昇天儀式之後,我就會返回宣城,畢竟事務繁多,我要事必躬親啊!”
拓跋醇照笑道:“駙馬不能走得這麼急,根據我們北胡的規矩,身爲子女者勢必在陵前守候七七四十九天,等到親人的英靈升入長生天,方可離開。我父汗活着的時候,最疼愛的就是綠珠,爲了讓父汗的英靈得到安息,駙馬還是多留一些時日吧。”
我心中暗道,這混帳分明是變相地將我軟禁在此,不過內心之中也感到稍許寬慰,他既然有這樣的念頭,看來暫時對我沒有殺念。
我嘆了口氣道:“可是宣城那邊的確是事務繁忙,我恐怕無法離開這麼長的時間!不如這樣,我讓綠珠留在這裡服喪,等到服喪期滿後,再勞煩大汗將她送返宣城……”
東南角的桌上忽然傳來‘蓬’的一聲巨響,卻是一個身材彪悍的北胡大汗,重重在桌上拍了一掌,霍然站起身來,怒視我道:“身爲子女竟然毫無孝心,你們漢人所謂的禮儀便是這樣嗎?”
他乃是北胡第一猛將喇天都,我心中再清楚不過,這分明是拓跋醇照事先的安排,喇天都跨過桌面,大步向我走來。
拓跋醇照怒道:“喇天都!休得無禮!”
喇天都發出一聲怪笑:“大汗!你願意怎樣責罰我,喇天都都甘願承受,可是我實在看不慣這個不盡孝道的小人!”
我重重放下酒杯。
阿東冷冷從我身後閃出,怒目盯住喇天都,身上彌散出陰冷無比的殺機。
喇天都不屑道:“怎麼?帶幫手來了?想打架嗎?”
阿東一言不發,雙目始終不離喇天都的眼睛。
拓跋醇照笑道:“駙馬不必害怕,這喇天都是我北胡的第一勇士,性情粗魯了一些。”
我淡然笑道:“大汗多慮了,對於勇士我只有欣賞,哪會感到害怕!”
拓跋醇照看到我臨危不亂,表情平靜如昔,不禁露出欣賞之色。
久未開口的博貼爾道:“大家何苦傷了和氣,喇天都,你既然站了出來,乾脆和駙馬手下的這位勇士比試兩手,給大家祝祝酒興如何?”
衆人齊聲叫好。
喇天都猛然脫去身上的黑色皮甲,露出一身健碩的肌肉,黝黑的肌膚再牛角燈的照射下熠熠生輝,他無論是身高還是體魄都要比阿東大上一號,所有人的目光更多地投向了他的身上。
拓跋醇照微笑道:“既然大家如此興致高漲,就依博貼爾元帥的提議,不過比試要點到爲止,千萬不可傷了和氣。”
我的目光和安蓉相遇,她美目之中掠過一絲愧疚,眼前的局勢無比明朗,拓跋醇照分明是給我擺了一場鴻門宴。
喇天都大吼一聲,伸手向阿東的肩頭抓去。阿東徑直衝了上去,在喇天都抓住他肩頭的同時,用膝蓋頂中了喇天都的小腹,喇天都悶哼一聲,一個甩背,將阿東的身軀摔倒在堅硬的地面上。
我緩緩端起酒杯,默默用烈酒溼潤着我的嘴脣,一種麻酥酥的痛感灼燒着我的神經。
阿東迅速站起身來,一拳勾向喇天都的下顎,喇天都根本沒有做任何的閃避,阿東的一拳只讓他巨大的頭顱微微地晃動了一下,然後他便抓住了阿東的手臂,一個全力的擰轉,將阿東的身軀推倒在兩丈開外的地方。
我已經看出喇天都天生神力,而且皮糙肉厚,阿東很難對他造成傷害。
北胡衆臣臉上全都流露出不屑的微笑,他們認爲阿東根本不是喇天都的對手,只有我並沒有這樣認爲。阿東之所以處於劣勢,是因爲他在試探對手的深淺,阿東最爲強大的並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的意志,一旦他發現了對手的缺點,他會迅速地將他擊倒。
喇天都冷笑着向阿東靠了過去,阿東仍然沒有爬起來。
喇天都擡起大腳向阿東的小腹上踏去,就在同時阿東忽然用雙臂抱住了他的腳,一個有力的擰轉,將喇天都龐大的身軀摔倒在地上。
衆人發出一聲驚呼,阿東宛如一隻憤怒的獵豹一般猛然抱住了喇天都的身體,他的雙腿夾住了喇天都的腰腹,雙臂和喇天都纏繞在一起,喉頭髮出野獸般的吼聲,用自己的前額一次又一次地撞擊着喇天都的鼻樑。
衆人的驚呼聲變成了一種惶恐,鮮血模糊了阿東和喇天都的面孔,我們無從分出這究竟是誰的鮮血。
拓跋醇照的笑容慢慢收斂了。他使了一個眼色,兩旁的御前武士衝上前去,拼命分開了仍然在殊死搏鬥的兩人。
喇天都劇烈地喘息着,他的眼神中帶着一絲驚懼,阿東推開拉住他的武士,搖搖晃晃來到我的身邊,他的左臂在搏鬥之中已經脫臼,可是剛纔他所表現出的強悍早已將在場的所有人震撼。
拓跋醇照哈哈大笑道:“好!好!好!果然都是勇士!”他轉向身後道:“將朕的金盔拿來!”
不多時御前武士拿着拓跋醇照的金盔回到殿前,拓跋醇照親自將頭盔倒滿。
武士將頭盔送到喇天都的面前,喇天都已經從剛纔的震駭中平靜下來,再也不敢說出剛纔那樣囂張的言辭,端起金盔大口將酒水飲盡,回到自己的位置老老實實地坐下。
拓跋醇照又將金盔倒滿,那武士端着金盔來到阿東的面前。
阿東已經將脫臼的手臂復位,他看了看我,毅然端起了金盔,仰首將金盔中的烈酒飲盡。我內心之中涌起一陣難言的激動,他今日重新破例飲酒,意味着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跟我共同進退,這樣的友情,怎能不讓我感動。
拓跋醇照微笑道:“駙馬考慮得怎樣了?”
我笑道:“既然大汗如此盛情相邀,我若是這時候匆匆離去的確有些辜負你的心意。既來之,則安之,我今晚回去後便馬上修書,通知宣城方面我遲些再返回去。”
拓跋醇照哈哈大笑道:“我早就知道駙馬乃是孝義之人,父汗在天之靈也必然會無比寬慰。”
現場緊張的氣氛顯得緩和了許多。
我微笑着向安蓉道:“皇妹,這杯酒我要恭喜你和大汗,看來不久以後我便要做舅父了。”
安蓉含羞笑道:“多謝皇兄!”
我一語雙關道:“皇妹便是這樣謝我的嗎?”
安蓉俏臉微微一紅,她定然聽出了我話中的含義。
拓跋醇照笑道:“對了,你還未給皇兄敬酒哩!”
安蓉點了點頭,拿着酒杯緩緩向我走來。我內心之中忽然產生了一個大膽的念頭,安蓉腹中懷着拓跋醇照唯一的骨肉,眼前這種局面我已然陷入困境,對我來說唯有兵行險招,方有一線生機。
拓跋醇照畢竟百密一疏,他不會想到我會如此大膽。我和拓跋醇照之間的較量不僅僅限於智慧和謀略,關鍵的時候還要看雙方的膽色。
安蓉已經來到我的面前,爲我斟滿了酒杯,雙手舉杯道:“安蓉敬皇兄一杯。”
我微笑道:“皇妹,你知不知道,這杯酒對我是多麼重要!”
安蓉從我的目光之中彷彿意識到了什麼,瞳孔驟然收縮,可是纖手已經被我緊緊握住,我笑道:“皇妹,我有句話想私下對你說!”
拓跋醇照第一個反應了過來,臉色驟然一變。
我一手握住安蓉的手腕,一手抵在她的腰間,用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音道:“我的手裡有一根髮簪,只要我稍稍用力,一定可以輕易刺入你的小腹。”
安蓉俏臉變得煞白,櫻脣頓時顫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