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現在搬到哪裡去了?”這幾日忙暈了,許多事情都不是他親自過問的。轉過身去問皇阿瑪留下的老侍從,蘇培盛恭敬地回稟:“回皇上,公主如今還是住在寧壽宮中。皇上吩咐過不要打攪公主,所以也就沒有請公主移宮。”
“那姑母現在在哪兒?”
老太監微怔,還是回稟道:“公主現在,應該是在城樓上……”
“可有人相陪?”
“果親王在呢。皇上要去嗎?”
少年天子搖了搖頭:“不必了,想來皇叔應該能照顧好她。”
東華門城樓之上,靜慈愣怔地看着那喪葬對離開。她的身後站着景浩,卻左右爲難地不知該如何勸她回去。聽着腳步聲,他轉過身子,看見一身朝服的果親王臂上搭着件長長的黑色狐皮大氅。剛想躬身行禮,卻被他擡手止住了,順便示意他退下。
早已過了二十七日,宮中的人都已把喪服換下,卻唯有她,依舊是從上到下透着寒氣的素白,簡直比她素日裡喜歡穿的月白色還要冷了幾分。
輕輕嘆了口氣,他將大氅披到她身上:“姐姐怎麼這樣就出來了,天氣冷。”
確實是冷,即使是披了兩件大氅她依舊忍不住打哆嗦。允禮的記憶裡,她幾乎是個無所不能可以撐起半邊天的女子,她也確實撐起了半邊天,大清的半邊天。
只是如今再看,她也不過是個柔柔弱弱的女子,會知道冷熱,有血有肉。不動聲色地將她悄悄圈入自己懷中,同時也將所有的清冷斂入其中。突然意識到,曾經的四哥,爲何時刻將她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再怎樣的她,都理應被人保護着,而非爲了他們這羣男人成了出頭的那隻鳥。
“允禮,再往後,弘曆就要靠你輔佐了。”她被允禮護在懷中,曾經油亮的黑髮如今盡數成了銀白色,頭腦卻仍是清醒的。
允禮微怔,總覺得有種不祥的預感。乾笑兩聲:“姐姐說什麼呢?
弘曆是姐姐親自教養大的,姐姐比允禮懂謀略等政治。允禮哪裡有那個能力。”
“到時候了。”她不前不後地說了一句,“這麼多年,也該輪到你了。”
“姐姐?”
“我與皇阿瑪訂下十五年之約,這十五年是用來陪四哥的,不是用來再陪弘曆的。允禮,我待在四哥身邊,那可以算輔佐,也可以算盡兄妹之情。可是我若是干涉了弘曆的朝堂,那就是實打實的干政了。你難道打算讓那些牝雞司晨之言淹死我嗎?”昔年漢武帝爲防女主亂政,立小兒子爲太子後便殺了鉤弋夫人。她不是宮中妃嬪,可宮中誰人不知她當年曾參與了朝政教導了弘曆?這幾件事若是被有心人翻出來,足夠置她於死地了。
眼見送喪的儀仗已經遠到看不見蹤跡聽不到聲音,允禮扶着她往回走。瘦瘦小小的一個人,分明只是被他扶着,卻整個人都被裹進了他那件氅衣中。“如今新帝登基,朝廷雖沒有皇兄當年登基時那樣動盪不安,但也是有懷有異心之徒的。允禮會安排人好好保護姐姐的安全。姐姐最近也就不要再去園子了吧,橫豎這宮裡要比園子裡護衛要好些。”
“允禮……”她頓住腳步,阻止了他絮絮叨叨的囑咐,“纔多大,怎麼學的跟你額莫一樣絮叨。”
允禮一樂:“姐姐現在開始嫌允禮絮叨了?以前姐姐囑咐我的話可不比這個少。”
只幾步的功夫下了東華門,咫尺就是文華殿。允禮怕她再想起傷心事,快步走了幾步,卻仍是被她拉住,擡腿便往文華殿中進。
工字型的殿宇徑深很深,前殿名曰文華殿,後殿曰主敬殿。有當值的太監聽到動靜從後殿過來請安並伺候奉茶,她擇了椅子坐下,瞧着又重新修飾過的殿頂,忽而忍不住笑道:“你不知道。我小的時候,差不多十三四歲的樣子吧,皇阿瑪有一次在這裡舉行經筵,我偷偷扮成小太監從承乾宮溜出來,就是爲了看看那些經筳講官能講成什麼樣子。結果被皇阿瑪逮了個正着,卻又不能當場說破。”
“那後來呢?”允禮追問。依皇阿瑪的性子,就算是不能當場說破,事後肯定也是有重罰的啊?
她抿了口熱茶。這文華殿只有
每年的春秋仲月纔會啓用,舉行經筳之禮,平日裡都是空着的,故而也不會燒特熱的地龍。有小宮女恭敬地遞上個手爐,卻還是冷得很。“後來……皇阿瑪說,叫我下次聰明些,直接從文華殿的後門進來,隔着屏風還能聽得清晰。”從小,阿瑪就寵她寵得緊。記得小時候,安布總說,若是有一天把她寵壞了,掀翻了承乾宮的黃色琉璃磚瓦可怎麼是好。執政三十多年,在朝堂、戰場上都能殺伐決斷的阿瑪卻只是將她緊緊抱在懷中,輕點她的鼻尖,一面問着“你敢嗎”,一面不鹹不淡地說:“朕的靜慈若真有那個本事掀翻這承乾宮的磚瓦,就叫人重新補上就是了。”
她最終沒那個本事去掀翻這宮中的一磚一瓦,卻掀了阿瑪和四哥的朝堂。
“還有一次,坐在這裡舉行經筳之禮的人已經成了你四哥。”她繼續說着,“我想着,這麼多年過去了,這殿中的那些大學士、尚書們,總不至像當年那羣人一樣無趣吧。結果,傳心殿剛奉上一盞大皰井水燒開沏的熱茶,我就被鄂爾泰撞上了。你說那個鄂爾泰,這麼多年,還是那麼古板。”忍不住還是笑了笑,只是方纔的淺笑如今成了咧着嘴的笑容。可惜了那盞茶,多好的水泡出來的啊。京中之水,玉泉第一,大皰第二。當年濺了鄂爾泰一身,也是他的福氣了。
“你嚐嚐,這麼些年,這口井水的味道還沒變。”她指了指允禮手邊的那盞茶。什麼都變了,只有那口井沒變。
允禮輕抿了口,味道竟有些熟悉:“姐姐……允禮怎麼覺着,這味道有些熟悉?”
“可不,那口井裡的水可有不少進了你的肚子,只不過你不知道罷了。”允禮喜歡喝茶,尤其是每年皇阿瑪賞給她的雨前龍井,不少都進了他的肚子。而那水,是她特意命人從那口大皰井中挑上來的。
歪頭的日頭已經偏斜。這入了冬,日落的時間總是要早些。她站起身來,將抱在手中的手爐遞還給宮人:“天色不早了,回吧。”
允禮依言,跟着她往外走,卻又忍不住看了眼那盞茶。這麼多年,什麼都變了,唯有那口大皰井,還是安靜的呆在那裡,出來的水,一如幾十年前,清甜甘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