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股肱之誼重,雕刻金鏞;眷手足之情深,輔揚玉牒。功高德茂,享亙古之鴻聲。生榮死哀,備生人之全福。將使斯之炳煥,偕星曜以流輝。貞石嵯峨,與峰巒而永峙。”聽着那邊的哭聲小了些,坐在石凳上的男人嘆了口氣,淡淡開口吟誦道。
“大人在說什麼?”身後的隨從一時有些恍惚。洛大人在說什麼?
洛谷站起身來,順手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擺手示意小隨從不用再跟,繼而道:“那是皇上寫給十三爺的碑文。”十三爺剛去時,公主天天瞧着皇上寫給十三爺的碑文的原稿發呆。他只不過是能背下最後這幾句而已,而公主,卻是將通篇記在了心中。
有人哭累了便不再哭了,只坐在那裡呆呆地盯着地上剩的半壇酒。洛谷也不急着扶她起來,反倒是在她身邊坐下,徑自斟了杯壇中的好酒,一飲而盡,嘴角掛着幾分不羈的笑意:“這杯酒,就當卑職敬十三爺了。”
說罷,順勢接過靜慈手中那空杯,斟滿,遞給她,道:“這麼多年,主子可陪卑職飲了此杯?”這樣的話,若是在別的時刻、別的地方,絕不會從他洛谷最終說出來,只不過如今,他們是在十三爺跟前啊。
她轉過頭來,當真如了他的心願,與他碰了這杯。
從年少時跟着她,到如今,洛谷覺得一輩子都快過去了。這位主子的美,從小就是看在他眼裡的。年少的時候不當值回家探親,每每提到自己這主子,家中弟妹無不讚她國色天香,堪稱大清第一美人兒。連尋常人家都知道的事情,可想天下皆知。後來,那麼多是非如千帆過,她的面色不復昔日,平添了幾分憔悴,倒讓人想起了弱柳扶風的西施。西施到底有多美,他不知道,自己眼前這個美人兒,倒是真實的。
有的時候,洛谷會想。這樣的一個美人兒,仗着顯赫的出身,只安安靜靜地做個美人兒不好嗎?又何必在男人的是非中攪和了一圈兒。她若想嫁,普天之下那麼多好男兒,先帝定是巴巴地送到她面前來供她挑。
“這麼多年了,公主可曾愛過?”定是醉了,藉着這個地界兒,洛谷冒冒失失地開口就問,連想都沒想過分毫。
面上帶着些酒醺的女人眉頭微蹙,倒也沒有指責他的意思,笑道:“本宮可曾愛過,你洛谷不是最清楚的嗎?”
年少輕狂,情竇
初開,誰不曾愛過。洛谷當然知道。只是可惜,他這位主子,對於任何事都要的太完美。她所愛之人,定是這世上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卻絕不許是先帝用以權衡政治利弊的工具。只這一點,就讓多少宗親沒了機會。或者說,根本沒人逃得開這一條。凡帝女的婚姻,本就是權衡政治利弊的工具。
天色已有些微暗,洛谷甩了甩腦袋,讓自己不至沉迷在這酒香之中,站起身來,一面扶起她:“天色晚了,歇了吧。”
她卻像個小孩子般,任性地甩開他的手,賴在那裡不肯走:“你說……三年了,我從未來看過他。十三哥會不會怨我。”
三年了。當年十三爺去時,連皇上都懵了神,整個怡親王府亂作一團,她卻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有條不紊地打點着一切。連禮部尚書常壽都驚歎,哪裡來了位這樣明事理的公主,可是讓朝中六部都安定了不少。
那個時候所有人都說,這宮中,最看得開的就是公主了。人吃五穀,生老病死,一切都是命。如今看來,她這兒哪兒是看開了。怡親王府沒了十三爺日子還要過,皇上沒了十三爺朝堂還要上,倒只有她,沒了十三哥,整個人都消沉了下去,再也沒有當年那樣的光彩神色了。只不過,是當時太忙,所有該有的反應都忘了吧。
洛谷在心中細細盤算着。這十三爺的墓公主上心了這麼久,那邊皇上的陵寢她也一直盯着,就連十七爺……前陣子十七爺身子不好,她左右算了算日子,說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身後事當然要在頭腦還清醒的時候多留一些。在十七爺哭笑不得的情況下愣是幫他看中了一塊兒地。可是……
嘆了口氣,他洛谷一輩子幹事兒都理智的很,偏偏有些話到了這兒就不想細思量。“主子替這麼多人思量了一輩子,那主子你自己呢?”那她呢?人死之後,打算把自己葬在哪裡?
“洛谷……”方纔還帶着些微醺之色的女子此時眸中一片清明,看着站在那裡的侍衛,只冷冷說出幾個字:“你僭越了。”
他卻不怕她,大有要將這個事情問到底的架勢:“主子打算把自己葬在哪裡,還請主子明示,奴才也好開始有個準備。”
直接。有的時候,靜慈最討厭的就是洛谷這樣的直接。他們這些人,從來都不忌將生死掛在嘴邊。粘杆處嘛,管着被人的生死,代價卻
是把自己的腦袋別在了褲腰帶裡。胤祥以前有說過,說這粘杆處乾的事兒簡直就是在四哥的臉上抹黑,她卻笑得不以爲然。本來嘛,乾的就是見不得人的事兒,哪兒還用去在意什麼黑不黑白不白的,本就連命都不會在意的一羣人。
不過這個時候,她挺討厭洛谷這麼不在意地問出這件事兒的。也不知道他是不在意,還是太在意了。
想了想,似乎這次糊弄不過去了。“等時候到了,我自有我的去處,你還擔心我沒地兒待不成?”
怎麼可能不擔心。洛谷現在對別的事兒一點兒怕頭都沒有,誰不知道他洛谷掌朝中最隱秘的機構,手中握着多少生殺大權,可唯有這一事,足以讓他每夜從噩夢中驚醒。不在皇室玉牒中的人,要麼早夭,要麼根本不是皇室中人。無論哪種情況,她都入不了皇陵。那麼……到最後,她豈不是無處可去?
一路都是恭敬行禮的侍從兵衛。似是察覺到她神色中的不悅,只行了禮後便跟的遠遠的,沒人敢靠近。洛谷知道一句話觸了她的底線,換了種方式道:“當年奴才跟着主子的時候,公主就說過,主子不甘心成了政治婚姻的工具,也不甘心被埋在無名的王子公主墓中,與那些夭折的兄弟姐妹們爲伴。既是這樣,主子真的該考慮下了……”
她頓住了腳步,看着就跟在她身後半身近的侍從:“所以說嘍,這一點,四哥是幫了我了。”
?
洛谷一時搞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四哥的萬年吉地與皇阿瑪所葬之地相隔甚遠,我是入不了皇阿瑪那邊兒祖墳了,你就在那附近給我找塊兒地兒,不用太大,也不用怎麼修,有個坑就行了……十三哥這兒既是在東北方六十華里,你就在東南給我找個地兒就行了。”
她說的倒是坦然,聽得洛谷卻是一愣一愣的,卻只能答應下來。這個樣子,總比她什麼都不說強。
“洛大哥……”她突然這麼一叫,嚇得洛谷差點兒一個踉蹌,只聽她淡淡道:“不怪允禮沒大沒小叫了你那麼多年洛大哥。這麼多年,你在我身邊,對我真的是挺照顧的。”無論什麼事,無論她做什麼決定做什麼事,他從來都是依言去辦,不去過問太多,頂多是幫着她瞧瞧有哪裡是想不到的。不得不說,這麼多年,他對她,對允禮,真的都是挺好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