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伯拉·趙小姐導師的導師,負責“末那計劃”的大騎士在一次公開演講之中曾說過,“我們的宇宙就好像鐘錶一樣”。科研騎士,就是撬開後蓋去探索其內部的機械結構。
當時尚且年少的黛伯拉小姐,則意識到了另外一件事。
“表”的外殼將內部的結構層層掩蓋,但那精密運轉所製成起的“表象”也就是機械錶上的“指針轉動”,一樣是那些底層規則的外延。
這種運轉,是難以違逆的。
比如說,文明的庇護者天然的具有更大的能力與更大的責任。他們刻苦而勤勞,在拼搏之中獲得瞭如今的一切成就,並且承擔着偉大的責任。
但這份地位在科研騎士面前,又顯得微不足道。科研騎士就是美德的化身,是人類朝着自然未知發起衝鋒的劍。哪怕是桀驁不馴的江湖人都會對科研騎士報以尊敬。
又比如說,綠林一定是瘋子。他們爲大腦之中的瘋狂亡靈所附體,無法正常的思考。
這些“規則”所制支撐的“現象”,也是如此明確。
只要知曉一點點規律,就一定可以推測出很多的東西。
比如說……
眼前這個男人一定是在恐嚇自己。
就好像他之前用那首明快的古老歌謠表現出對自己的不屑一顧一樣,不過是一種讓自己陷入恐懼的表演。
之前是爲了瓦解自己的內功防禦,而現在則是爲了擴大交易的籌碼。
一定是這樣的。不會有其他解釋。
她道:“你想要什麼大可直說,不必搞這些彎彎繞繞的!”
這個時候,張先衝突然開口道:“你不能殺死小姐。”
“嚯嚯……”向山轉移目光:“有什麼理由嗎?”
“她是一個科研騎士學徒,理應得到這麼一點尊重。”
“先衝!”黛伯拉尖叫道:“我說了!他絕對沒有殺我的想法!不要干擾談判了!”
張先衝道:“小姐……清醒一點吧。這個男人真的想要殺你啊……”
另一邊向山已經因爲“科研騎士”這個稱號而陷入沉思。他之前似乎從誰誰的記憶裡閱讀到這個名詞。只不過他者的記憶始終給他一種疏離感,所以需要重新思考。見向山沒有說話,黛伯拉叫道:“你是因爲那個女人的關係而要殺我嗎?不,這是一個誤會!我們找到那個女人屍體的時候,她的人格已經消失了!我導師所做的,不過是利用屍體而已。”
“嗯……”向山這才從回憶中驚醒。他看了一眼,道:“那麼,我確認一下好了,剛纔那位女士,和你們騎士團簽署過遺體捐贈的合約嗎?或者有法律規定說一切遺體都歸屬於科研騎士團……啊對,現在根本沒什麼法律來着。”
向山思量片刻:“所以這哪裡有值得被原諒的地方嗎?”
“你……你這傢伙!”黛伯拉尖叫道:“你可知道嗎?人類還匍匐於名爲‘神’的幻象之物前面時,利用屍體探索人體機能是被禁止的做法。科研騎士的遠祖們在那個時候不得不偷竊屍體來……”
“哦!原來如今的人類已經淪落到和中世紀比道德了。”向山點了點頭:“你知道嗎,孩子,原則上呢,一切需要以‘人類’爲實驗對象的實驗,都要遵循‘知情’與‘同意’的標準。受試者必須知曉自己接受實驗時,會受到什麼樣的對待,然後這個過程又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而‘同意’麼,就是指志願者在知曉了一切有可能存在的不良後果之後,依舊願意進行實驗。”
“如果沒有這兩個規則,我又怎麼分辨一個人是不是因爲具備某些稀有性狀,而被抓來當小白鼠呢啊對了,小白鼠你們現在還在用對吧?”向山嘆了口氣:“所以,沒遵循這個規則的人,都該死啊。你的存在簡直是在給人類的榮光抹黑。”
“你……”黛伯拉尖叫道:“我可是科研騎士!你怎麼能殺我……”
“在這之前,我還是想問一句……你應該是科研騎士學徒吧?”向山反問道:“所以科研騎士的美德和榮耀,到底和你有什麼關係?”
“你怎敢辱我?”
“我只是在好奇的探討一個事實來着。”向山道:“畢竟,所謂科研騎士學徒……仔細想想,在舊世代呢,好聽點叫‘科研民工’,難聽點呢,就自嘲‘科研狗’啊。”向山的手在黛伯拉的腦袋頂上摩挲片刻:“哪位教授……啊,應該說哪位大騎士手下沒十幾條狗的呢?但是你什麼時候見到狗真的分潤到了飼主的榮耀?”
“本來嘛,導師和學徒這一套制度,就是一種中世紀的餘毒。憑什麼學徒就得當包身工,包攬一切雜物呢?爲什麼一個個學歷起碼碩士的人,每天還要浪費大量的時間清理試驗檯?他們的專業難道是做清掃嗎?這方面的事情爲什麼不僱傭專業人士完成呢?”
“而且說到底,做了繁重的工作,支撐了人類最高尚的事業,卻不能分潤榮譽,也沒有與之匹配的收入。確實,點子和思路是最重要的。但是一切盡歸包工頭,到底哪裡合理了?”
這個話題似乎觸及到了向山腦海之中的某些事實,他意外的有些多話:“而且說起來,我記得這種制度應該已經逐漸廢止了吧?在舊世代的末尾。體力勞動呢,就交給以固定薪水聘請的技術人員。導師和學徒的附庸關係也應該被解除。利用現代化的網絡,讓每一個學者都能進行快捷的交流……”
“你是在指‘技術扈從’?”黛伯拉驚恐的說道:“沒有嚮往科研騎士的榮譽感,不希望成爲正式的科研騎士,怎麼能夠留在騎士團中?”
“哦,我大概明白了。由於研究者的地位還蠻高的,所以越來越多的人願意自備乾糧被那些包身工剝削了嘛。”向山嘆了口氣。挺失望的。
學界制度的變革……應該也是他做過的事情來着。
“算了,剛纔有點跑題。我就直說好了。”向山道:“你這種不能在論文上留下騎士紋章的學徒啊,本質上就是一個做重體力勞動換一點榮譽感的低端工作者,屬於完全可以被機器所代替的那種。要是還是以前,你甚至都沒資格在我面前說話這麼拽……”
黛伯拉揚聲器內傳出“滋滋”的聲音,似乎是想要反駁。
但是,她完全找不到切入點。
這個傢伙很瞭解科研騎士的事情,甚至還知道很多一般人不可能知曉的歷史。
甚至武祖在舊世代推動的“教育革命”與“科研革新”,他都瞭如指掌。
以黛伯拉的見地,甚至完全無法反駁。
“身爲狗卻覺得主人的榮耀就是自己的榮耀……你這種人是最讓人看不起的啊。不爲自己爭取自己應得的,不以爲恥反以爲榮……”向山搖頭:“算了,多的我也就懶得說了。從這個角度來講,抱着這種‘榮譽’到死的你也算是個可憐人。就這樣吧。”
“你居然可憐我?”黛伯拉儼然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你居然敢!你居然敢……”
向山拍了一下自己腦門:“本來想說搞一下臨終關懷的。看樣子我這人實在是沒什麼行善的天賦來着。”
說着,他拔掉了黛伯拉頭顱直連的那個揚聲器。
卡羅萊娜也叫罵不停。向山等了幾秒鐘,見聽不到什麼有價值的信息,便也拔了線。
然後,他的目光轉向了張先衝與老錘:“你們兩個又有什麼話說呢?”
張先衝道:“我知道,我的部分所作所爲,按照俠客的標準是必須以死賴償還的。但我告訴你,我並不後悔。”
“嗯?有什麼理由嗎?”向山問道。
“只要這個混亂的世道還在繼續,那麼人類就必然會處於痛苦之中。”張先衝道:“所以我選擇襄助強者。”
向山無語的擡頭望着天空:“呵,這話也能說得這麼大義凜然嗎?現在人類的技術,養活所有人類綽綽有餘,結果依舊有人要拼盡全力才能活下去。若是朝廷盡滅江湖,百姓自然安居樂業?不平之事自然就會消失?也不會有人再爲一具義體的資源發愁?”
“動亂必然會少很多。資源的浪費也會大大減少。”張先衝道:“我相信如此,所以自願護衛一位科研騎士而已。”
“強調一下,學徒。”向山伸手按在發聲器上:“還有別的話嗎?”
“我只想告訴你,我的行爲是正義的。”
“那就是沒有了。”向山拔了擴音器:“鄙人不忠亦不仁,只懂得一些暴烈行動的問題。就不要對牛彈琴了。剩下的這位,你呢?”
老錘道:“技不如人,沒什麼好抱怨的。還請把我的武道算法與經驗卷積,送到鬆鷹城十四大道的鐵塊流道場,如果方便的話,請交給鬆島師範。我可以死,但是武脈不能斷。”
“這個倒是務實多了,而且聽起來也不違反俠義之道。”向山點了點頭:“我儘量。”
向山又花了一點時間,閱讀這幾人的記憶。
等他回到“騾子”上的時候,手裡已經沒有人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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