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敵人封鎖消息容易,向自己人隱瞞卻很難,匈奴人營中傳言四起,瞿子晰幾乎不用刻意打聽或是偷聽,就能得到許多信息,只是這些信息真假難辨,而且互相矛盾,很難判斷有多大用處。
喬萬夫次日再來的時候,一股腦地告訴皇帝。
據說鄧粹已經率軍奪回長城沿線關卡與整個遼東,這是個好消息,但是從時間上算來這是不可能的。
又有傳言說燕南的楚軍大敗,正在潰散逃亡,大單于正將晉城的匈奴軍隊調過去,據稱要在江南牧馬。
蔡興海的確觀察到匈奴軍隊的頻繁調動,可是所謂的“江南牧馬”絕不可信。
不管怎樣,匈奴人急於達成和談。
這一回,喬萬夫帶來數名匈奴人,其中兩位會說楚語,對大單于的條件寸步不讓,以命令的語氣要求楚國皇帝立即接受和談。
東海王則針鋒相對地提出大楚的條件:匈奴人可以留在遼東,但是就此變爲大楚臣民,大單于願意的話,皇帝會考慮任命他爲遼東郡守……
匈奴人大怒,當場拔刀,將東海王嚇了一跳,好在有衛兵保護,匈奴人揮了幾下,將刀收起,怒氣衝衝地離去,聲稱一個時辰之內就要再次攻城。
匈奴人沒有攻城,而是押來數十名大楚使者,一字排開,瞿子晰、卓如鶴、馮舉等人都在其中,就連一直替大單于傳話的喬萬夫也被五花大綁,大隊匈奴士兵在楚使身後彎弓搭箭,準備當衆射殺使者,懲罰楚國皇帝的“言而無信”。
瞿子晰、卓如鶴帶頭,衆楚使跪下向城牆磕頭,隨後起身,瞿子晰懇求城上的楚軍士兵射箭,以免自己死在匈奴人弓下。
楚軍的確射箭了,箭矢落在離楚使很遠的地方,可匈奴人還是大吃一驚,帶着俘虜倉皇離開。
當天傍晚,喬萬夫又被送到晉城,這回,他帶來更確切的消息。
匈奴人主動透露了南北兩邊的形勢。
塞外的楚軍剛到燕國,確實奪回不少關卡,一支匈奴軍隊向楚軍挑戰,鄧粹根本不做迴應,像瘋了一樣率兵疾馳,不帶輜重,只帶很少的糧草,每奪一關,就地取食。
照這個速度,鄧粹很快就能殺到遼東,遠在晉城的匈奴人來不及回防,燕南的匈奴人則是無法回防。
燕南的楚軍的確敗退,但是沒有潰散,步步爲營,匈奴人增兵至十幾萬,仍然無法吞掉這支楚軍,反而受到掣肘,不能馳援後方。
大單于承認形勢對匈奴人極爲不利,但是通過喬萬夫提醒皇帝,形勢對他更不利。
“如果退路全無,匈奴人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全體南下,與陳齊叛軍匯合,擁立英王爲帝,在此之前,匈奴人不可能就這麼留下晉城。”喬萬夫儘量說得委婉,但是意思很清楚,匈奴人南下之前,必然要攻破晉城、殺死或者俘虜皇帝。
韓孺子點點頭,表示明白,他與大單于其實是在比試誰最先沉不住氣。
喬萬夫繼續道:“一旦晉城失守,京城肯定會……另立新君,以後陛下即使僥倖返京……也很難再奪回帝位了。”
韓孺子又點點頭,“大單于的條件呢?”
“大單于說匈奴人已經讓步,現在的條件一點也不能改。”
“很好。”
韓孺子知道這場遊戲有多危險,可他堅信,最先沉不住氣的人肯定不是自己。
次日一早,東海王、崔騰等人組成新的使團,受邀前往匈奴人營中繼續談判。
右賢王認出了東海王,聽說他的真實身份之後,先是一驚,隨後暴怒,若不是被衆多貴人拉住,當場就要砍死新來的楚使。
在見識過匈奴人多次發怒之後,東海王反而不怕了,當着右賢王的面侃侃而談,好像他上次混入匈奴營中只是爲了打探軍情……
這一天的談判仍無結果,匈奴人反覆強調皇帝所面臨的危險,對自己的處境表現得不以爲然,“早聽說江南水草豐美,我們大不了南下牧馬,匈奴人到哪都能活,皇帝可就未必了。”
“大楚皇帝到哪都是大楚皇帝,匈奴人到了江南,可就未必是匈奴人嘍。”東海王自己也不知道這句話有什麼意思,傳譯過去之後,卻讓對面的匈奴人臉色一變。
他們懷念一望無際、可以盡情馳騁的大草原,聽人描述江南到處都是水澤,馬匹根本跑不開,一想到這樣的情景,匈奴人不寒而慄。
回到晉城,東海王信心十足地向皇帝擔保,頂多三天,匈奴就會服軟。
沒等到三天,當天夜裡,匈奴人突然發起了進攻。
好在晉城的楚軍從未鬆懈,百姓也沒閒着,充分利用這幾天時間,將城牆儘可能加固,即使防不住攻城器,也能擋住騎兵的衝擊。
匈奴人頗爲狡猾,先是冒充使者,聲稱有急事要立即面見皇帝,等城門打開,數十人一擁而入,佔據城門洞,將大門完全打開。
更多的匈奴騎兵隨後趕到。
雙方在城門下展開激戰,匈奴人雖然佔有先機,後勁卻不足,只有兩三千人,再無後援,逐漸被楚軍擊退,倉皇逃走,丟下數十具屍體。
這次進攻莫名其妙,匈奴人不用全軍攻城,兵力只需超過五千,晉城也很難守住,可匈奴一方只動用了很少的兵力,也不持久,見勢頭不對,立刻就跑。
說是騷擾,又顯得過於認真。
晉城軍民緊張了一個晚上,將士們都沒睡覺,百姓又都遷到北城躲避。
一個時辰之後,匈奴派來幾名使者,聲稱剛纔的攻城是個意外、是個誤會。
楚軍不再上當,拒絕給他們打開城門。
次日清晨,喬萬夫獨自前來,終於解釋清楚前因後果。
攻城是右賢王的主意,他太憤怒了,以爲能夠輕易攻破晉城,只要砍下皇帝的腦袋,誰拿他也沒辦法。
晉城沒有失守,皇帝的腦袋也還牢固,右賢王則要爲自己的衝動付出代價。
喬萬夫帶來大單于的禮物——右賢王的腦袋被放在了地上。
在場衆人無不大驚,東海王膽戰心驚地湊過去辨認了一會,臉色蒼白地向皇帝點頭,“真是他。”
“大單于會委派新的使者,這一回,談判是真的了。”喬萬夫就此留在晉城,不用再回匈奴人那邊。
將近午時,十餘名新使者到來,其中的正使是金純忠。
金氏兄妹一直不被允許見皇帝,現在終於可以露面了。
談判仍由東海王負責,崔騰來回傳遞消息。
大單于做出大幅讓步,遼東可以還給大楚,但是要留一條通道,讓匈奴大軍平安退回草原,雙方每年互贈的禮物減少一半,至於陳齊,根本不在談判內容裡,大單于對那股叛軍早就不在意了。
金純忠透露消息,叛軍已經全軍覆沒,只剩少數頭領逃亡在外,對大楚不再構成威脅,對匈奴人也沒有任何幫助了。
在談判現場和皇帝住處之間來回奔波,崔騰樂此不疲,一次比一次高興,“哈哈,大單于又讓步了,陛下看人真準。”
第七次來向皇帝通報情況的時候,崔騰卻變了一副面孔,怒氣衝衝,雙手握拳,太監上前迎接,他舉拳就要打,守門的侍衛只好將他攔住,通稟陛下,得到明確許可之後,才放他進去。
“太過分了!”崔騰臉氣得通紅,“太過分了,陛下,不能再忍了!”
“怎麼回事?”韓孺子想不出匈奴人的哪個條件能惹得崔騰如此憤怒。
“匈奴人不是要求和親嗎?”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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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沒什麼,大單于將幾個女兒或者孫女嫁給陛下,也不要求當皇后了,至於大楚,隨便找個‘公主’送過去就是,誰知……誰知……”崔騰臉更紅了,“匈奴人竟然點名要人!”
“點名?點誰的名?”韓孺子也很意外。
“我妹妹。”
“嗯?”韓孺子也怒了。
見皇帝神情不對,崔騰反而冷靜下來,急忙道:“不是京城的皇后妹妹,是在這裡的三妹崔昭。”
韓孺子發現自己理解錯了,搖搖頭,隨後皺眉道:“崔昭?這……大單于怎麼會知道她的名字?”
“還不是代王府的那兩名僕人?”崔騰的臉又紅起來,因爲這件事與他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當時兩名僕人私下閒聊冠軍侯夫人的種種奇特之處,不巧被崔騰聽到,兩人捱了一拳一腳,沒有受傷,可心裡害怕,竟然逃出城去投降了匈奴。
這兩人後來被殺,卻將城裡的傳言留在了匈奴人中間,而且越傳越誇張,右賢王對這位美貌無雙、命硬剋夫的女子很感興趣,要求大楚賠償公主時就已存了心事,只是沒來得及挑明。
大單于狠心殺死了右賢王,卻對他的興趣也很感興趣。
韓孺子很吃驚,兩國交兵,雙方如今都站在懸崖邊上,大單于竟然還想着這種事。
“拒絕就是了,大單于不會堅持的。”韓孺子說。
“拒絕,當然拒絕,我就是……就是氣不過,匈奴人是故意的吧?就是爲了讓我們崔家難堪,三妹這段時間夠倒黴的了……”
崔騰告辭離去,心中氣憤難平。
韓孺子正想着如何恢復與外界楚軍的聯繫,站在身邊的張有才突然說了一句:“也不知大單于會將誰嫁給陛下?”
韓孺子冷冷地瞧了他一眼,張有才訕訕地退到一邊。
談判當天沒有結束,但是多少有了進展,東海王信心更足,城內軍民也都感到喜悅,只是不敢表現得太明顯,既怕日後失望,又怕顯得不夠勇敢忠誠,可是一想到能活下去,每個人都踏實許多。
天黑不久,崔騰又來了,這回沒那麼惱怒,而是顯得有些困惑,“三妹託我帶話,她想見陛下一面。”
“現在不是時候,告訴她,大楚還不至於用一名弱女子交換和平。”韓孺子不想見外人。
“三妹說,她無論如何要見陛下一面,將事情當面講清楚,如果陛下不見,她寧願……以死明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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