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穿雲的到來,堅定了韓孺子立刻返京的決心。
杜穿雲早已奉命回京,可如今道路上已不像從前那麼安全,他耽誤了一些時間纔到達京城,又急急忙忙回到神雄關,比左察御史晚了一天,沒有書信,只帶來一句話:“夫人說,待邊疆穩定之後,請倦侯儘早回京。”
因爲這句話,韓孺子再也待不住了。
左察御史蕭聲回請北軍諸將時,韓孺子換上普通士兵的衣甲,在黃昏時分出城,身邊只帶着兩個人——孟娥和杜穿雲,城內的知情寥寥無幾,守衛城門的士兵對這三人完全沒有懷疑,怎麼也想不到鎮北將軍就“藏”在其中。
柴悅向蕭聲虛與委蛇的時候,韓孺子等三人已經到達關內的第一處驛站,杜穿雲手持加急公文,由驛丞加蓋印章,換馬之後再度出發,只停頓了不到一刻鐘。
韓孺子和孟娥等在外面的官道上,他注意到驛站的大門有明顯的毀壞痕跡,不用問,這是前些天羣盜攻打神雄關時留下的,驛站加強了防守,官兵數量由平時的不到五人增加到二十多人。
“內亂延續下去,會將大楚拖垮。”韓孺子輕聲道,自從與大單于達成和談之後,他一直有些不安,偶爾會覺得自己犯了大錯,現在他心中的不安減少許多,內憂外患不可能同時解決,大楚境內的驛站有幾千所,哪怕只有一半增強守衛,也會牽扯大量楚軍,削弱對抗外敵的力量,反之也是一樣,想要徹底打敗匈奴,需要大量增兵,使得關內防守空虛。
孟娥瞥了他一眼,“別人聽到你用這種語氣說話,會以爲你是皇帝微服私訪。”
韓孺子微微一笑,即使是在剛剛退位、毫無根基的時候,他也保持了皇帝的思維習慣,總覺得自己對天下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杜穿雲與兩名驛兵牽着馬出來了,三人上馬,連夜趕路,走不多遠,杜穿雲問道:“倦侯,你能受得了嗎?這麼沒日沒夜的騎馬奔跑,就算是武功高手也堅持不了多久。”
杜穿雲剛剛完成一段遠程送信,在神雄關休息了不到兩個時辰,看上去卻很精神,更擔心倦侯會受不了。
“等我堅持不住的時候,會停下休息的。”韓孺子白天時也睡了一陣,熬一夜沒有問題。
第二天一早,蕭聲開始在神雄關內拉攏衆將,柴悅等人也在悄悄推進計劃,韓孺子到達第二處驛站。
這裡駐紮的士兵更多,有五十幾名,而且顯得很緊張,門戶緊閉,不敲不開,聽說這三名神雄關士兵只換馬不換人,驛丞很高興,他實在騰不出多餘人手,“附近的暴民只要鬧事,肯定先攻打驛站,我們這兒已經被燒過一次,還好沒燒光……”
驛丞有點囉嗦,做事卻很快,一刻鐘之後,韓孺子等人再度出發,早飯、午飯都在馬背上解決。
午前不久,三人經過官道上的第一座縣城,雖說是冬季,街上也顯得太冷清,幾乎沒有行人,兩邊的店鋪大都虛掩門戶,根本不想開門攬生意,就連衙門口也關上大門,只留便門,幾名差人探頭探腦,驚慌地望着三名“驛兵”馳過,這種時候,驛兵跑得越快,越沒有好消息。
還在碎鐵城的時候,楚軍將士都想快點回到安全的關內,沒有料到關內早已不是從前的太平世界。
離開神雄關三天之後,左察御史蕭聲正在神雄關衙門外目瞪口呆的時候,杜穿雲也在感到驚訝萬分,他們停在路邊吃點乾糧,都顯得有點萎靡,尤其是杜穿雲,一直就沒有好好休息過,腦子都有點發暈了,“倦侯真的不需要休息嗎?”
韓孺子很疲憊,但他不想休息,只想趕路,儘快加入那場已經開始的比試。
“皇帝的吸引真是大啊。”杜穿雲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自己也不敢說累了。
第四天,三人不得不停下,驛丞告訴他們,一羣暴民正在攻打前方不遠的一處軍寨,他們的體力也已達到極限,於是睡了一個晚上,次日一早,聽說戰鬥已經結束,立刻上馬趕路。
攻打軍寨的不是強盜團伙,而是一羣真正的“暴民”,手中的兵器大都是鋤鎬,衣裳襤褸,骨瘦如柴,這樣一羣人的戰鬥力可想而知,軍寨中的兩三百名官兵一開始被嚇得不敢出戰,幾次試探之後,發現敵人其實軟弱無力,他們展開了一場屠殺。
韓孺子等人騎馬經過時,看到了屠殺之後的場面,暴民已經潰散,在官道和山坡上留下數百具橫七豎八的屍體,士兵們正興奮檢查屍體、收割人頭,一名大鬍子軍官揮舞手中光滑潔淨的腰刀,大喊道:“立功啦!立功啦!不留活口,只要人頭!誰誰,拿我的刀去沾點血,從此以後這就是寶刀啦。沾血就行,別砍,壞了我的刀。”
三名“驛兵”差點被興奮過頭的士兵給攔下,杜穿雲憤怒異常,險些拔刀衝上去,孟娥搶先上前,粗聲表明身份,士兵們這才放行,走出很遠,他們還能聽到軍官得意的笑聲。
“咱們昨天晚上不該睡覺的,應該……應該……”杜穿雲也不知道能做什麼,扭頭看向倦侯,“你一定要當上皇帝,救救天下的百姓,他們只是受不了飢餓,拿走糧食的是官兵,殺死他們的也是官兵。”
韓孺子點點頭,什麼也沒說。
接下來的行程又是沒日沒夜,除了換馬,三人很少停下,即使遇上下雪天,也只是稍稍放緩速度,離京城越來越近,暴亂的跡象越來越少,途中經過的城鎮開始有了幾分熱鬧氣息。
終於,在一座叫白橋鎮的地方,他們即將進入京畿地界,也遇上了難以逾越的障礙,這障礙不是天塹,不是強盜,不是暴民,而是一支楚軍。
白橋鎮有一座白石砌成的拱橋,過橋即是京城屬地,天氣晴朗的時候,站在高處甚至能望見高聳的城牆,但是白橋鎮歸屬懷陵縣。
一隊南軍將士佔據了白橋鎮,主街上十步一崗、五步一哨,橋頭更是設置了數重鹿柵,幾百名士兵在此守衛,對出京方向管得不嚴,對進京方向卻如臨大敵,所有行人都要經過至少十名軍官的親自檢查。
韓孺子一路上馬不停蹄,離開神雄關的消息肯定還沒有傳到這裡,可南軍已經做好準備,他猜測這與東海王有關。
韓孺子不敢進鎮,南軍十有**是專門攔截他的,將士當中肯定有人認識他,孟娥也不能進去,她的裝扮與聲音都沒有破綻,可一旦被搜身,還是會露餡。
杜穿雲脫掉盔甲,換上普通衣裳,獨自進鎮,沒多久就回來了,搖頭道:“不行,我看到崔府的幾名僕人混在橋頭士兵當中,他們肯定認得倦侯。”
他們停在鎮外的一處彎路後面,兩邊盡是積雪覆蓋的樹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留在這裡又有點扎眼,韓孺子只好先往回走,希望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夜裡想辦法過河。
他與孟娥摘下頭盔,在甲衣外面穿上長袍,雖然稍顯怪異,但是不會被當成士兵了。
鎮外不遠有一座廢棄的土地廟,韓孺子與孟娥在裡面休息,杜穿雲則去樹林裡勘察地形,尋找過河的路徑。
廟很小,四面漏風,韓孺子坐在傾倒的石制香案上,背對只剩半截的神像,第一次爲返京而感到緊張。
在神雄關,他有部曲營,有柴悅這樣的追隨豬,有一批還算忠誠的將士,即使面對朝中高官,也能輕易擊敗,在這裡,他卻被一隊南軍士兵攔住,寸步難行。
孟娥站在門口,向官道上遙望,頭也不回地問:“你後悔了?”
“我不後悔,神雄關雖然安全,卻不是長久之計,柴悅等人想擁我稱帝,他們卻沒想過一件事,一旦朝中大臣確立新帝,或者當今皇帝度過難關重新上朝,北軍還會擁護我嗎?眼下是非常時期,人心思變,萬事皆有可能,時機一過,就算是武帝重生,也得不到多少支持。我必須回京,北軍的支持會對我提供一些幫助,我在京城的成功,反過來也會令北軍更加支持我。”
孟娥想不了那麼多事,只是陪韓孺子聊天,目光仍然望向遠處,但她能感覺到他需要傾訴。
“可是在京城,你靠什麼奪得帝位呢?”
“嗯,冠軍侯回來得最早,有大臣的支持,東海王有南軍做靠山,我靠什麼?我相信小君,她讓我回京必有理由,絕不會讓我無謂地冒險,還有我母親,還有……楊奉。”
說出“楊奉”兩字,韓孺子有點勉強,在最值得信任的名單中,這名太監已經排到幾十名開外,除了推薦過房大業,這麼久以來,楊奉沒有傳遞過隻言片語,他自己也說過,只支持最有可能當皇帝的人。
“最關鍵的是,我相信太后。”
“太后?”孟娥扭頭看了韓孺子一眼,她瞭解太后,因此更加驚訝。
“太后偶爾還會去勤政殿聽政,這說明她還活着。”韓孺子頓了頓,“等到太后出手,冠軍侯與東海王的優勢還能剩下多少?”
非得諸強相爭,纔有弱者的機會。
韓孺子只擔心一件事,他根本進不了京城。
今晚無論如何要想辦法過河,韓孺子正要開口,孟娥小聲道:“有人來了。”
韓孺子起身走到門口,望見一隊騎兵正從白橋鎮的方向駛來。全本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