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泰疑惑的看着胭脂,胭脂卻點了點頭,說:“不僅老將軍可以,左天佑也可以,這是隻有左家嫡親血脈纔可以做到的事情,不然將軍以爲,左天佑一個被朝廷壓榨看管了數年的孩子,是如何在殘酷的戰場上生存下來的。朝廷利用了左家,但朝廷更想要左家的秘密。好了,胭脂與大人說的已經夠多了,此事原本就與大人無關,大人也無需打聽更多,將那瓷瓶交給大人背後之人,也就可以了。”
常泰接過瓷瓶,並沒有打開,而是看着胭脂的眼睛問了句:“剛剛胭脂姑娘說過,左老將軍有遺訓,自他之後,左家之人,便不能驅使死者做還鄉以外的事情?”
“是的,我說過!”
“既如此,左天佑爲何還要違背祖訓?”
胭脂眸中的冷光閃了閃,似笑非笑的看着常泰:“對於大人來說,難道遵照祖訓比保住自個兒的性命還要重要?左天佑被聖後賜以‘恩旨’送到戰場上時,也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而且手無縛雞之力,身無半點長物,面對着兇狠的,只想要他性命的敵人,他除了害怕,哭泣之外,所能夠做的,也只是盡力保住自己的性命。螻蟻尚且偷生,況且他還是個人。”
胭脂望了眼屋內:“況且任何違逆天道的事情,都是要付出一定代價的,左家也一樣。常大人若是不怕的話,可以去看看左將軍的後背,您就知道,驅使死者打仗,對於左家人來說,絕非什麼好事。”
常泰猶豫了一下,卻還是折返屋內,請老者將左天佑的身體稍稍側翻。只一眼,他就驚的差點閉上了眼睛。因爲左天佑的後背,除了那些縱橫交錯的鞭痕之外,還產生了別的變化。他的皮膚,逐漸變得透明,而透明的皮膚下面,佈滿了大大小小的黑色窟窿,深可見骨,淺可露肉。
“那些大的窟窿,預示着左將軍經歷過的大的戰役,至於那些小的,就是這些年來,他打的那些紛紛擾擾的小仗。驅使死屍爲自己所用,施術者也會遭到一定的反噬,終日疼痛纏身,猶如活在十八層地獄之中。其實,就算那些人不動手,將軍他也是活不長的。”
胭脂走上前,用手在左天佑的後背上輕輕抹了一下,那些黑色的窟窿又隱匿了下去:“這些窟窿,是由內而外的,爲恐別人看見驚慌,所以左家人也會施術進行遮掩。當然,這術法僅限於人活着的時候,死了可就什麼都遮不住了。大人之所以一路上都未曾發現,全是靠那張鎮魂符。”
“所以,你也是左家的人,左家會的那些術法你也都會?”常泰後知後覺的提問,卻見胭脂微微一笑,搖了搖頭:“說實話,胭脂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左家的人。”
常泰看着胭脂,不知自己該作何迴應。想起兵部侍郎給他的那封密函,心中更是一團亂。他是捕快,被他捉拿的也好,殺死的也好,都是該捉該殺的惡人,可眼前這個少女,只是個趕屍匠,相處數月,從未見她做過任何不好的事情,但身爲下屬,他又不能不理會兵部的命令。
握着劍的手,出了汗,糾結的心,在月色裡越發得糾結。終於,他下了決心,握着那把劍,走出了將軍府的大門。
“大人就這麼回去,如何向密函的主人交代?
“你知道密函!”
“胭脂不光知道大人手中有密函,還知道那密函的主人,不光讓大人拿走左將軍身上的東西,還要大人摘草除根,免除後患。”
“我——”
“大人不必爲難,胭脂知道,大人是正直的好人,否則剛剛也不會那般糾結。”
“姑娘放心,我常泰定不會難爲你們。只是京城多兇險,待處理好了左將軍的後事,姑娘與這位老伯,還是儘早離開的好。如果真像姑娘你說的那般,兵部和朝廷覬覦左家的東西,他們也一定不會輕易放過姑娘你和這位老伯的。”
“多謝大人提醒,只是京城眼線衆多,大人就這麼回去了,也不好交代。胭脂,也不願大人您爲難。”胭脂說着,竟雙手成掌,朝着常泰撲了過來。常泰沒有防備,被胭脂狠狠打了一掌,腳步踉蹌的往後退了好幾步。
這邊,常泰剛勉強站穩,那邊胭脂已經再次攻擊,且目標是奪他手中的長劍。常泰閃躲了兩次,卻發現胭脂看似瘦小,身子卻極爲靈活,猶如一條蛇一般,緊緊的纏住他不放。稍有疏忽,劍鞘便被拔了下來。他迫於無奈,只能反擊。眼瞧着跟前一道暗青色的影子晃過,再定神時,才發現自己是上了胭脂的當,那柄長劍不知何時竟刺入了胭脂的肩胛,血一片一片的從她的衣裳上滲出。
“姑娘你,這又是何苦?”
“左家最後一個人都不在了,胭脂還在,又有什麼意義?況且,胭脂心願已了,能在死前幫大人一回,也算對得住大人這數月的照看。”
“你......”常泰心中有些莫名的慌亂,握這劍的手,不知是該向後,還是該向前。猶豫間,胭脂已經往前走了一步,劍刃深入肩胛,血流如注。
常泰一驚,忙送了握劍的手,“你等着,我去找大夫!”
“常大人!”胭脂喊了聲,用右手捂住胸口,左手一點點的把劍抽了出來:“不必了!密函上所交代給大人您的事情,大人都已經完成了。將軍府不是大人久留之地,請收好您的劍,胭脂不送了!”
胭脂說完,常泰的那把劍便回到了他自個兒的手中,緊跟着一陣風襲來,再看時,常泰已經被捲到了將軍府的外頭,而將軍府那扇落了漆的大門,快速的合上了。
常泰心中不安,想要過去敲門,卻聽見身後傳來了一聲熟悉的叫聲,那聲音依稀是刑如意的。
他疑惑的轉身,果然看見刑如意一身便裝,身上還披着件斗篷,站在夜幕低下,兩隻眼睛亮亮的看着自己。
“常大哥!”
“如意?”常泰快步的走過去,“你怎麼在這裡?”
“來看看常大哥你,順便送一送朋友。”刑如意說着,走到了將軍府門前,用手輕輕一推,那門便開了。
常泰隨後緊跟了過來,人一下子怔住了。剛剛還乾淨的庭院,此時竟滿目瘡痍,院子裡的花草與雜草糾纏在一塊,屋前的房檐上,幾隻碩大的蜘蛛在月光中忙碌着。
唯一沒有變的,是靈堂,左天佑安靜的躺在那裡,彷彿只是睡着了。
“常大哥,噓!”
刑如意給常泰做了一個不要說話的動作,然後帶着她,悄悄的站在了靈堂一側。
銀白色的月光,照進院子裡,落在左天佑的身上,他原本緊閉的眼睛,緩緩的睜開。然後起身,看着對面的側門,安靜的微笑着。
側門也開了,一身新娘裝扮的胭脂徐徐而出,在她的手中,還託着一方繡了鴛鴦戲水圖樣的紅蓋頭。此時,她的眼睛裡沒有刑如意,也沒有常泰,只有坐在靈牀上,看着她微笑的左天佑。
胭脂終於走到了左天佑跟前,她嬌羞的將手中的紅蓋頭遞給對方,左天佑看了看,動作略有些僵硬的將那一方紅蓋頭拿起。
“慢着,我也要幫你補補妝!”胭脂說着,暫時阻止了左天佑想要幫她蓋上紅蓋頭的動作,而是從袖口中,掏出幾個月前從如意胭脂鋪裡買的那盒胭脂媚,用手輕輕沾了一點,慢慢的,均勻的塗抹在左天佑發青發白的臉上:“天佑,你知道嗎?這盒胭脂的名字叫做胭脂媚,你瞧瞧,我的名字都給含了進去。這算不算也是一種緣分呢?”
左天佑僵硬的點了點頭,眼睛裡似升起了一團柔光。
“還記得一年前的那個冬天,朝廷派你去平亂,卻只給了你不到五十人的老弱殘兵。你心有不忍,卻又不能拒絕,因爲違抗軍令,只有死路一條,你知道,聖後她是不肯放過你的。於是,只能咬着牙,帶着那些人上路。你一路衝鋒陷陣,只希望可以盡力的保住他們,對於你老說,死人的戰鬥力或許更強,可只有活着,他們才能夠回家,才能夠跟自己的家人團聚。你是地獄將軍左天佑,可在你心裡,最討厭的就是這如同地獄一般的戰場。
可朝廷給你的消息是假的,地圖是假的,甚至連路線都是假的,但他們卻給了敵方你們最真實的信息。你和你的隊伍,毫無意外的陷入了他們的包圍。
天很冷,冷的人牙齒都在不停的打顫,天上忽然下了雪,漫天飛舞的雪花也都被不斷噴濺的獻血給染紅了,你看着他們一個個的倒下,你知道,你別無選擇。就算你勉強突圍而出,只有你一個人活着,回去要面對的也是朝廷的苛責。
你帶回來了八個人,可他們依舊給你按上了通敵叛國的罪名,甚至你拼死保護下來的那八個人,也都被他們以謀逆的罪名處決。我知道,那個時候,你就已經存了必死的心,因爲知道,你若不死,朝廷還會讓更多的人給你陪葬。老將軍的遺骸你已經找到了,當年的秘密,你也解讀了,可那又怎麼樣,你和你的祖父一樣,無法抗拒,無能爲力。
你總說,如果有下輩子,你寧願不是左家的人,寧願帶着我,孤身天涯,四海爲家。可是天佑,我們都是沒有下輩子的,所以能做的,這一輩子都要做完。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些東西,我也不喜歡,可你的臉色那麼蒼白,那麼沒有精神,我不愛看。”
胭脂說着,手指輕輕從左天佑的臉上抹過,青白色的死氣,一點點的褪去,眼前的左天佑也彷彿跟着活了過來。他長得不算英俊,但眉眼之間的硬朗,卻是從戰場上錘鍊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