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春天似乎特別暖和,即便剛到四月頭,花園裡各色錦繡花團,早已經在春風中一團團地綻放。池子裡的水因是從府外河水引起來的活水,微風拂過,吹皺一池碧波。
謝家的府邸並不象尋常的北方風格,倒是有些江南小橋流水的溫柔小意。
此時湖邊亭中,謝清駿正在看書,雖然用輕紗將亭子的四周圍住。不過輕風一吹,桌上擺着的書還是嘩嘩作響。
謝清湛正坐在一旁冥思苦想,說實話,謝清溪這兩年棋力大有進步。而他多忙於讀書和蹴鞠,反倒是被這個小丫頭落了下去。
於是這會到了關鍵時候,他反而是有些舉棋不定。
謝清溪坐在他旁邊,捧着一張臉看着他便笑,她剛下棋那會是家裡頭有名的臭棋簍子,加上又喜歡反悔,就連她爹同她下了兩回之後,都再不願同她下棋。
唯有這個六哥哥,怎麼都不嫌棄她。
所以謝清溪兇巴巴地說道:“快點,我都要快等了一刻鐘了。”
“偏你話多,”謝清湛微皺着眉頭,斥了她一句。
好吧,他們兩之前的相處方式壓根和溫馨沒關係。而一直在旁邊看書的謝清駿,突然開口說:“左手邊。”
謝清湛往自己的左手邊看,突然眉眼舒展開,方纔的糾結瞬間在眉宇中一掃而空。謝清溪看着他輕鬆地落子,隨後輕輕鬆鬆地將自己幹掉。
“大哥哥,”謝清溪看着自己的棋面大勢已去之後,便忍不住喊了一聲,聲音又撒嬌又埋怨。
“拿來,”謝清湛立即不客氣地伸手,笑呵呵地朝她要銀子。
謝清溪看着旁邊的銀子,給的那是一臉的不情願。
結果,她一轉頭對問謝清駿:“哥哥,你這次要殿試,緊張嗎?”
謝清湛也忍不住望着旁邊的大哥,自從大哥是會試頭名的消息傳出後,謝家的門檻都險些被人踩爛了。
不過謝樹元到底是見過大世面的,知道如今雖是會試頭名,但最後的狀元人選卻也還未定。所以他謝絕各路人馬的拜訪,只說道,如今小兒要專心準備殿試。待殿試過後,再辦杏林宴招待大家。
殿試是在五月舉行,所以謝清駿如今在家看書。不過他每日悠然自得的模樣,倒是讓謝清溪佩服到底,這種捨我其誰的自信,還真只有他的大哥哥。
“清溪兒,你還不知道,如今咱們家都成了京城說書先生的新段子了,”謝清湛一副饒有興趣地模樣。
謝清溪一聽立即來勁了,之前她也去聽過號稱京城最好說書先生黃三聲講的段子。這個黃三聲本名並非三聲,只是因他說書極富畫面感,讓聽衆能身臨其境,只要開口說三聲,衆人便再不會分心。所以這才得名黃三聲。
就連覺得自己見過各種市面的謝清溪,都忍不住覺得這個黃三聲說書確實是不錯。畢竟相較於京城其他的說書藝人,他比較善於將近期京城發生的段子攙在志怪故事之中。
“都說什麼啊?說大哥哥是天上的神仙,九天仙人下凡?還是說我是九天仙女啊,”謝清溪前頭還說的好好,結果非要加上一句逗謝清湛。
謝清湛瞥眼看着她,立即鄙視地說道:“當然只有說大哥和二哥的,我那日聽了一回,真真是歎爲觀止。”
若是謝清湛沒說這事,謝清溪倒是不會想着出門,可是他這麼一說,連謝清溪都忍不住。
“我只聽過黃三聲一回說書的,六哥哥,你再帶我去一回吧,”謝清溪立即撒嬌說道。
她是個姑娘,尋常不易出門,就算要出門也是要哥哥們帶着。所以這會連謝清湛都求上了,也實在是謝清駿如今正處於最緊要的時刻,她也不敢打擾。
誰知謝清駿聽了,反而是放下手中的書問她:“清溪,可是真的想聽說書?”
謝清溪都沒說話,就見謝清駿合上書本,隨手地扔在桌子上,站起身便霸氣地說道:“大哥帶你去聽便是。”
結果到了黃三聲說話的酒樓之後,此時還有不少人。這酒家專門給黃三聲擺了桌子,上頭放着一塊巴掌長的紅色醒木。
一樓早就沒了位置,店小二一見他們三人穿着的富貴,身後又帶了好幾個小廝,立即將人引到了樓上。這樓上包廂都是有門有窗戶的,你若是光想聽說書,不想被人打擾,只管開了窗子就是。
結果他們一上到二樓,就見一個穿着絳紫色袍子的男人走了過來,他約三十五六歲的模樣,可是卻面白無鬚。他走到三人跟前,立即客氣地說道:“大公子,我家主人見到三位公子過來,便請您過去一塊坐呢。”
“喲,竟是熟人,那小的便安排你們在一處雅間坐着,”店小二一聽這話,便抖機靈。
謝清湛看着面前這個中年男人,神色有些怪異。誰知謝清駿卻邁步往那邊走,一進門就看見一個穿着雨過天青色錦袍的男子正坐在當中的桌子上,面朝大街的窗子都被關上了,而朝着裡面的窗子卻是打開了,此時黃三聲剛坐下,底下一片拍手稱好的聲音。
“你們也來了,最近這處倒是熱鬧地很,”陸庭舟做了個請的手勢,謝清駿面色平淡,似乎完全忘記他面色鐵青地當着人面把謝清溪拉走的模樣。
謝清溪看見齊心的時候,就已經頭皮發麻,結果這會見着人,變成了又麻又酥。陸庭舟膚色白皙,穿着這身雨過天青的衣裳,真真如那九天仙人下凡一般。
好吧,她就是這麼惡俗的一個人。
待三人坐下之後,謝清湛偷偷瞄了一下陸庭舟,這人可真真是好看。結果一轉頭,就看見對面的謝清溪盯着人家傻笑了一下。
就在謝清湛覺得這個傻妹妹太丟人時,就聽這人溫柔地問:“想喝點什麼?”
雖然謝清湛竭力不想聯想,可是人家確確實實是轉頭,然後朝着謝清溪微笑着問道的。
“茶,”謝清溪羞羞澀澀地一笑,又小心地覷了謝清駿一眼。說實話,自從哥哥上回那般態度之後,她沒想到他還能這麼輕易地接受陸庭舟的邀請過來喝茶。
有時候,男人的心思,你也真的不要猜啊。
此時,黃三聲洪亮地聲音,從樓下傳了上來,“感謝格外請來捧場,我今個就講一講咱們京城的奇聞異事。要是有聽過的,就給黃老兒捧個場,若是有頭一回來聽的,也給咱叫個好。”
他話音一落,底下又是一片叫好之聲。
謝清溪聽着下面這熟悉的市井之聲,心中別提有多親切,這樣鮮活的人氣,真真是到哪都讓人歡喜啊。
“想來大家也知道,今年可是三年一考的會試年,咱們今個就說說學子們都信奉的文曲星的事,”說着,黃三聲手中的醒木,便啪地一聲啪了下去。
“要說黃老兒在京城說書也有些年頭,但凡有奇人異事的,就沒我不知道的,而今個我便說一說我二十年前的一個見聞,”黃三聲故意賣關子的停了下來。
下面有人聽的心癢,便立即喊道:“黃先生,你便趕緊說吧,咱們都等着聽呢。”
“話說二十年前,黃老兒我剛到京城說書,日日在這市井轉悠,沒想到有一日,竟是被我看見漫天紅霞,我一見便只覺是仙人要下凡。誰知就在我四處張望之時,一道青色光亮從我頭上一劃而過,我急急便追了過去。結果到了一處時,發現這青光竟是不見了。”
此時店小二將甜點瓜果端了上來,謝清溪用齊心遞過來的銀叉子,隨時給自己插個桃子。她一邊吃一邊豎着耳朵聽着外面的聲音。
“那青光怎麼就不見了?”衆人驚訝譁然,大家在下面討論地七嘴八舌的。
“我覺得那定是仙人下凡了。”
黃三聲又說道:“結果,我再仔細一瞧,竟看見那青光早已經化作一個青色身影,腳底下踩着雲團,周身是一片金光。就在黃老兒想給仙人磕頭的時候,就見仙人一揮手中的拂塵,一道光便穿透雲層朝着底下的一戶人家而去。我心中一急,便趕緊跑過去一瞧,那戶人家的牌匾上便是寫着謝府,而我隔日便聽聞,這戶人家的兒媳婦與當日生下一個男嬰。”
“莫非這男嬰便是仙人轉世,”有個人急急地喊着問道。
此時,黃三聲摸着下巴上長長的鬍鬚,一副高深地說道:“我方纔不是說了,那戶人家姓謝。而咱們京城近日便有一個謝姓少年,是一出手就驚豔四方啊。”
“莫非你說的便是今科的會元謝清駿,”下面覺得自己有見識的人,立即喊道。
雖說這科舉是讀書人的事情,但是這錄取的榜單一出來,圍觀的人那可是人山人海。當時會元的名字便傳遍了整個京城,而之所以能這麼轟動,全因謝家去年剛出了一個解元,結果今年又出了一個會元。
“小老兒當時所見的,正是這位謝家的長子嫡孫,他十六歲中解元,隔年會試沒下場,一直到今年會試蟄伏四年,一舉奪得這會元之名。如今更是有人猜測,他會連中三元。”
“我就說嘛,這等人物,豈是尋常人,可不就是文曲星下凡,”聽書的人也不甘示弱,喊的聲音不比說書的小。
謝清溪一張臉早已經憋成醬紫色的,這會聽到什麼文曲星下凡,終究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而坐在她對面,原本同她一樣憋着的謝清湛,這會見她笑了出聲,也終究是遲遲地笑了起來。
兩人雖都是捂着嘴,不過卻還是能去清楚地看見謝清湛臉上微微泛紅的臉色。
就算是當日中了會元的喜信,都沒能讓她的大哥哥變了臉色。這會這些市井之人的話,卻讓謝清駿臉色甚爲精彩。
“不過是市井之言罷了,恆雅無需放在心中,這些百姓無非也覺得恆雅之風姿,實非凡人所有才會說出這般話的,”陸庭舟開口說道。
不過謝清駿眉尾一挑,恆雅?這位王爺還真是不客氣,所以他也應該回敬地叫他一聲,君玄嗎?
謝清溪顯然是沒注意到兩人的機鋒,捂着嘴便笑着說道:“我要回去問問孃親,看看她當日有沒有覺得有仙人下凡。”
“謝清溪,”謝清駿眼角跳了跳,終是忍不住地叫了聲。
即便皇上如今少問政務,可是殿試這等重要之事,終究還是不敢假借他人之手。所有今科錄取的學子都早早在宮門在集合,只等着今日在保和殿之中的殿試。
殿試只有一日的時間,日暮交卷,經受卷、掌卷、彌封等官收存。等到了閱卷日,共有九名閱卷官,依次傳閱考卷,在考卷上用紅筆畫出記號。而最後得紅圈最多的前十名者,將會呈遞給皇上閱覽。
皇帝看卷子的時候,喜歡拉着人一起,除了翰林的學士之後,就連陸庭舟都被拉了過來。他笑着指着陸庭舟說道:“朕記得當初黃大學士當你講經師傅的時候,曾說過,你若是一心讀書,也是有狀元之才的。”
陸庭舟微微一笑,如玉般的面容讓這敞亮的大殿,越發地生輝。
皇上既然誇了,旁邊翰林裡曾經和陸庭舟有過師傅之誼,便也立即說道:“王爺少年讀書,便是極聰慧,在諸多皇子中實屬翹楚。”
“衆位愛卿,想必都看過這些卷子,朕也大略翻了一下,發現這紅圈最多的是這份。”說着他就拿起一份考卷,此時考生的姓名依舊是被封存起來的。
因本朝官宦子弟參加科舉衆多,爲了防止殿試閱卷都有作弊的。所以這些卷子一直到呈遞到皇上跟前時,都還封存着名字。
皇帝看了一眼,便點頭稱讚道:“朕也看了下,能寫出這等文章,心中確實有錦繡。”
說着,他便讓旁邊的太監總管懷濟,將封印考生姓名地地方拆除,懷濟小心拆掉後,便有又置與皇上的案桌之前。
皇上看了一眼,微眯了下眼睛,慢慢唸叨:“謝清駿。”
“我記得今科的會元也是他吧,”皇上慢悠悠地問道。
坐在皇帝右手邊第一個的禮部尚書,也就是今科會試的主考官,立即說道:“回皇上,正是。”
“我記得他乃是謝閣老的嫡長孫吧,”皇帝又不緊不慢地問了一句。
在座之人都面面相覷,不知皇上問這是何意。若是皇上覺得主考官是看在謝閣老的面子上,纔給謝清駿紅圈最多,那可真真就是太冤枉了。
還是禮部尚書回話了:“回皇上,考試皆以考生的文章定名次,臣等深受皇恩,而會試又關係到天下學子,因此臣等戰戰兢兢,並不敢有一絲懈怠。
“好了,張愛卿,你不要着急,朕不過是隨口提一句罷了。謝閣老乃是國之棟樑,朝之重臣,而他能教養出這等錦繡兒孫,朕自然也是欣喜,”皇帝擺手,示意張尚書坐下。
接着他又環視了在座的衆人說道:“朕知你們都是學富五車之人,是以朕纔會將會試這等關係着國家民生之事交與衆卿。從這諸多試卷看來,三甲已然定下。”
他又依次抽出兩份試卷,上面的紅圈都是僅此與謝清駿試卷。
因今日乃是確定最後名次之日,因爲衆多學子已在大殿前的廣場上等候多時。皇上又輕笑了一聲,讓懷濟將這三甲叫進來先見一見。
陸庭舟雖一直未開口,但是卻微微蹙了下眉。
三人依次進來之後,紛紛給皇帝下跪行禮,其中也只有謝清駿之動作最是行雲流水。
“想來你們心目也知道,朕叫你們進來的意思,本次殿試你們三人便是位列三甲之人,”皇帝掃視了下手的三人,只見三人都穿着儒衫,只是謝清駿無論是氣度風華,還是樣貌都遠勝於旁人兩人。
“你是楊鶴?”皇上看着最右邊樣貌黝黑、身材矮小的人問道。
“回皇上,學生真是,”這楊鶴一見皇上問話,險些就要暈倒,整個人跪下都是哆哆嗦嗦的。
這會試考試爲的是替朝廷選拔棟樑之才,如今皇上見他這般形容,便更加不喜了。而偏偏更要命的是,這個楊鶴乃是第三名,若真是定下來的話,他可就是探花郎了。
歷朝歷代皆有取三甲中最貌美的人爲探花郎,想當年謝樹元一路以解元、會元錄中,眼看着就要被定爲狀元了,結果先帝也是嫌棄那探花郎太醜,直接將第二名定爲狀元,而原本的第三則被定位榜眼,謝樹元就成了探花。
雖說探花也是人人豔羨的,可到底沒有連中三元,成爲本朝第一人,他也實在是意難平。
皇帝問了幾句話後,越發對謝清駿滿意,光顧着誇他一人。待讓三人退下後,皇上坐在殿上,突然輕嘆了一口氣:“這第三名的容貌未免醜陋了些,實在是與探花郎之名不符合啊。”
陸庭舟沒有擡頭,可是心裡卻還是往下陷了一下。
他擔心的到底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