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秋往,每一年從夏末進入初秋時,謝清溪都有一種生命又循環了一輪的感覺。雖然她從未說過,可是這些年來,每一次從清晨睜開眼睛,她看着頭頂精緻的繡帳,轉頭看着房間中古色古香地擺設,她都要一遍遍地提醒自己。
她是謝清溪,是真的謝清溪。
這些日子,謝家處於一種絕對的安靜之中,沒有爭鋒相對,也沒有婆媳暗鬥。蕭氏在接管管事之權後,一開始並未燒那新官上任三把火。可誰知那些在閔氏手下拿大慣了的奴才,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寸進尺。
有時候謝清溪都在疑惑,按理說她娘處置一個兩個奴才不是手到擒來之事,爲何又這般退忍呢?
直到蕭氏直接將管理廚房的管事拿下,並直接將人綁到了老太太跟前,將證據一樣樣的拿出來。即使那個管事乃是跟了老太太二十年,可是貪墨主人家銀子這樣的重罪,就連老太太都包庇不得。
於是蕭氏直接殺了老太太身邊的人,來警醒府裡的這些下人,讓他們都自我掂量掂量,看看自己的身板究竟有沒有這戶人家硬。
謝清溪翻着手中的賬冊問道:“娘,這本花名冊是咱們家所有的下人嗎?”
“只是在府上的人,象莊子上的人還單獨有個名冊,”蕭氏正在算賬,並未擡頭,便回了她一句。
謝清溪看着上面列着一排排名姓,再看着下面三百一十六人的總計。她掰手指算府上主子的人數,嗯,祖父和祖母兩人,大房九人,二房六人,三房八人。謝家加起來二十五口人,可家中伺候的奴才卻有三百人之多。
等謝清溪將此話告訴蕭氏的,蕭氏便點着她的額頭笑話:“不過才這點人,你就覺得奇怪了。豈不知這京城有些富貴人家,家中伺候的奴僕有上千人之多呢。”
“那舅舅家有多少人啊?”謝清溪一聽便立即好奇地問道。
蕭氏略想了一下,說道:“我當時未出嫁之時,家中便有八百二十一奴僕,這些年大哥和二哥房中都各自添了人丁,也不知是添了人還是減了人。”
謝清溪吞了一下口水,她怎麼記得她外公可就生了三個嫡子女啊,難不成八百多人光伺候他們一家人了。
蕭氏一聽她的疑惑,便又笑話,她未出嫁那會蕭家也還未分家呢。老侯爺那一輩乃是兄弟四個,如今全分出去單過了。
說到蕭家,謝清溪便拖着腮,唸叨:“表姐,讓人給我送信了,說是王家姐姐要過生日,要請咱們一道去。娘,我能去表姐家住幾日嗎?”
“你先前剛去住了七八日,怎麼又想着要去?”蕭氏一聽她竟是又想去蕭家,便有些哭笑不得地問道,這孩子怎麼就那麼喜歡外祖家。
其實也不怪謝清溪喜歡蕭家,第一她的外祖母也就是蕭老太太哪回見了她不是心肝肉的叫,也從不約束着她。而舅母因爲外祖母的關係,也不太約束她和蕭熙兩人。
夏天那會,她和蕭熙在蕭家的湖中划船,她還偷偷地將襪子脫掉,坐在船邊放到水裡頭去呢。那清爽的湖水,滑過她細嫩的腳掌,讓謝清溪恨不能跳進湖水之中。後來,她們還讓人摘了寬大的荷葉,兩人頂着荷葉坐在船頭。
“我想外祖母了嘛,”謝清溪扭捏地說道。
蕭氏突然嗤笑了出來,“我瞧你自個說的都不相信,我看你說想你外祖母,倒不如說是又想着和熙姐兒胡鬧了。”
“娘,是表姐想我想的厲害,她說自打我回來之後,她都茶飯不思了,”謝清溪睜着眼睛開始說胡話。
蕭氏聽的簡直是目瞪口呆,她竟不知這閨女什麼時候開始這般大言不慚了。
這會正值傍晚,沒一會就見外頭匆匆進來一人,他一進來便大喊道:“趕緊給我倒杯水,可是渴死我了。”
“這又是怎麼了,怎麼渴成這樣?”蕭氏擡頭看着滿頭大汗的幺子,心疼地問道。
“娘,咱們書院有場蹴鞠比賽,我就下場了,”謝清湛說起來眉眼都是飛起的,他一口喝了一碗茶,又遞給了旁邊的丫鬟。
蕭氏趕緊拉着他坐下,用帕子給他額頭上擦了又擦。她略有些埋怨道:“你那兩個書童是如何伺候的,這滿頭大汗的也不給你擦擦,萬一着了涼,娘倒是看你還這麼高興不?”
“娘,你知道嗎?咱們書院要組一個蹴鞠隊呢,到時候要和京城的其他書院比賽呢,我反正已經報名了,”謝清湛這會又拉着蕭氏的手求道:“娘,你便給咱們蹴鞠隊弄一身衣裳吧。”
“弄什麼衣裳啊?”蕭氏有些疑惑地說道。
謝清湛這會纔不好意思:“我們書院雖寬裕,可是山長卻覺得蹴鞠只不過是娛樂而已,並不願給咱們製作專門的衣裳。原本可以大家各自做隊服的,可是有好幾位踢蹴鞠的好手,都家境貧寒,來書院讀書已是不易,又哪有銀錢去做這樣的衣裳。”
謝清溪一聽就明白了,謝清湛這是回來拉贊助呢。不過她好奇地問道:“難道你們蹴鞠隊裡就沒有旁人家裡有錢了?”
“王渝西負責買蹴鞠,尚明負責球門,葛川說他可以給咱們每人做兩雙靴子,”謝清湛將他們的分工都說完。
謝清溪只目瞪口呆地問:“所以你們山長是不打算出一毛錢了?”
謝清湛如今就讀的書院,乃是京城最好的書院之一東川書院,光是一年的束脩費用都要,六十兩銀子。要知道這束脩費用就夠京城普通人家生活三年了。
況且進院之後,象謝家這等人家還要給書院捐些銀錢的。
不過東川書院有個讓人髮指的規矩,那就是但凡有錢人家的子弟,即使學問再好都不免任何學費,而對於那些寒門學子,只要達到山長和夫子們的考察,就可免除在東川書院的束脩,而且書院爲了支持你能繼續讀書,每個月給你發銀子。
所以大齊朝大部門的寒門官員,都是從東川書院出來的。
謝清溪當初聽到這個規矩的時候,都不僅感慨,一個書院能將自己宰大戶的本質暴露的如此徹底,可見創始人也是位極其不羈的人物。雖然有些書院也會收取富家學子的贊助,用作資助本院的貧寒學子,可是象東川書院這樣一點都不掩飾的可沒有。
不過就算東川書院這樣宰大戶,可是京城官宦和豪富家族中,將自家子弟送進去讀書的,也不在少數。
象謝家不僅謝清懋在此書院讀書,就連三房的清渝和清樺也這裡讀書。
太、祖開國之後,便大力興辦學院,只是當初開國百廢待興,好些地方都等着用錢,並無精力和能力振興官學。因爲太、祖對著名私學採用了贖買的政策,便形成了官私聯合的學校,而如今京城的四大書院,應天書院、東川書院、白鶴書院、長明書院便是這些官私合營的產物。
“如今人人都學馬球,咱們蹴鞠倒是落後一等,況且山上說了,馬球乃是以騎御爲本,屬於君子六藝之中,書院可以大力支持馬球,”謝清湛將他們山長的話原封不動地說了一遍。
謝清溪對於這家厚臉皮的書院,真真是歎爲觀止了,她說:“所以你們山長就乾脆讓你們自己置辦蹴鞠裝備?那就算你們有了這些裝備,那場地要怎麼辦?”
“山長說,可以將書院的場地租給咱們用,”謝清湛有些不好意思地摸頭,不過他覺得這個問題倒是不大,每個月謝家公中要給他六兩的月銀,還有筆墨書本的費用都是從公中給的。
孃親還時不時地補貼他,所以謝清湛覺得這筆銀子自己還是能出的。
“你們山長可真真是雁過拔毛啊,”這就好像你在學校讀書,結果要用學校的操場踢會足球,然後校長讓你交錢一樣,這要是真隔在現代,那家長還不得把校長室的門檻踩壞了。
“娘,你就答應我吧,”謝清湛沒顧上謝清溪的調侃,只求着蕭氏。
雖說這只是件小事,可是蕭氏卻不好答應。畢竟這蹴鞠只是娛樂,她知謝樹元對三個兒子的教育都甚爲重視,就算謝清湛如今才十一歲,可是謝樹元對他也是一點不放鬆。
謝清溪見孃親在猶豫,便笑道:“我覺得娘肯定不會答應的,因爲爹爹還不知道呢。”
蕭氏瞥眼瞧了她一眼,旁邊的謝清湛更加搖着她的手臂,撒嬌道:“娘,你就幫幫兒子吧。我都已經應承下來了,難不成你要讓兒子成了那背信棄義之人。”
皇上喜長子,百姓愛幺兒。謝清湛就是民間說的老兒子,所以蕭氏難免疼愛他些。這會見他這麼乖巧地靠在身邊,撒嬌說就只幫他一回。
“好了,好了,待你爹爹回來,我便同他幫你說,不過娘可不保證你爹同意啊,”蕭氏有些無奈地說道。
連謝清溪都忍不住高興地歡呼一聲,蕭氏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你這麼高興做什麼?”
“我也想要蹴鞠服,娘給哥哥做的時候,也順便給我做一身吧,”謝清溪眯着眼睛笑嘻嘻地說道。
“就知道沾我的光,”謝清湛吐槽她。
待晚上用膳時,謝清湛吃飯的時候,瞧了蕭氏好幾眼,可蕭氏只管坐在那裡不時給謝樹元夾些他喜歡的菜。
“老爺,這幾日衙門裡頭還忙嗎?”蕭氏溫柔地問道。
謝樹元早已經注意到謝清湛的動作,如今又見妻子開口,便淡淡說道:“說吧,湛兒這會又求了你什麼?”
“撲,”謝清溪一下子沒忍住,笑了出來。
他爹就跟那如來佛一樣,六哥哥這個孫猴子看來是真的逃不過他的法眼呢。
蕭氏還是溫溫柔柔地模樣:“我不過是關心一下你,又怎麼扯到湛兒身上了?”
“若是現在不說,那就別說了,”謝樹元淡淡說道。
“爹爹,”謝清湛忍不住叫了一聲。
蕭氏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這個傻兒子,真是沉不住氣。
於是謝清湛就一骨碌將此事告訴了謝樹元,然後眼巴巴地盯着謝樹元說道:“爹爹,我已經答應了同窗,我……”
“那就買吧,”謝樹元放下碗筷淡淡說道,謝清湛正要歡呼,就看見謝樹元掃過來的目光,他臉上的欣喜立即斂起。
誰知謝樹元接着又說道:“你既然答應了同窗,爹爹也不好阻止你。不過這事乃是你答應的,爹爹可沒答應,所以這銀子你便自己出吧。”
謝清湛上翹的嘴角還沒放下呢,就聽見這晴天霹靂。
謝清湛眼巴巴地看着蕭氏,可他娘只端着一張笑臉卻不說話,於是他又轉眼看着謝清溪。這家裡誰不知道他爹爹對兒子那叫一個面冷心硬,可對女兒那卻是一個言聽計從。
謝清溪指着面前的一碗甜湯說道:“爹爹不是最喜歡這甜湯的,我給爹爹盛一碗吧。”
坐在對面的謝清駿和謝清懋這會也都放下碗筷,倒是謝樹元滿面笑意地誇道:“我的清溪兒,真乖。”
這話一出,三個兒子都面帶古怪,他們可誰都不敢相信,他爹對自己說我的兒子真乖的這種話。就連一向淡然的謝清駿,嘴角都扯動了一下。
謝清溪盛了一碗甜湯,就給她爹端過去,接着又說:“爹爹,你就答應六哥哥吧。我雖然沒有出過書院,卻也知道這同窗之間的情誼最是重要。要是六哥哥這回應承了旁人的事情沒辦成,日後人家還得說咱們謝家的子弟都是說話不算話之人呢。”
謝清湛簡直是熱淚盈眶啊。
謝樹元舀了一口甜湯,簡直是甜到心裡。
“清溪兒說的有道理,”謝樹元點頭。
待過了一會後,謝清懋便率先起身,同父母告退,說要去前院讀書。蕭氏又關切地看着他,讓他不要太過勞累了。
謝清湛這會正在拉着謝清駿討論蹴鞠的事情,因爲謝清駿這個非人類的存在,聽說踢蹴鞠也是極厲害的。
謝清溪轉頭看着她二哥哥獨自走到門口,直到黑暗將他的背影隱沒在其中。
“馬上就要秋闈,二哥哥看起來好有壓力,”謝清溪擡頭衝着她娘說道。
蕭氏也點了點頭,對她說道:“有些話,你二哥哥或許不會同娘和爹爹說。你若是有時間,便陪你二哥哥說說話。”
說來還真的奇怪,謝清溪居然有好幾回看見謝清懋同二叔謝樹釗在一處。其實她二叔人不錯,就是在謝樹元的光環之下,他難免有些不引人注目。
“二哥哥,你看我給你繡的這個筆袋可好?”謝清溪將自己的筆袋獻寶一樣地給謝清懋看。
謝清懋點頭,笑道:“你如今這繡工倒是越發地精進了。”
“那是自然的,好歹也學了好些年了,”謝清溪驕傲地說道。
兄妹倆說了一會話,謝清溪便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二哥哥,我最近好像看見你時常同二叔在一處,可是有什麼事情?”
“小丫頭,你倒是管的寬?”謝清懋也並不惱火。
謝清溪笑嘻嘻地說道:“我這不是怕你們有好玩的事情,卻不告訴我嘛。”
“不過是有些學問上的問題,向二叔討教一番罷了,”謝清懋不在意地說道。
謝清溪隨口說道:“原來是這樣啊,那你爲什麼不問爹爹啊?”
謝清懋突然頓了一下,原本在研磨墨汁的手腕也停了下來,他擡頭看着謝清溪,那眼神有些執拗又有些陌生。
“二哥哥,你怎麼了?幹嘛這麼看我?”謝清溪被他的眼神盯得有些害怕。
“清溪,你是不是覺得二叔便是比不上父親,”謝清懋認真地問她。
謝清溪不知他爲何這般問,一時語塞。
“父親二十歲之弱齡便直取探花,可二叔呢,二十二歲第一次參加春闈便落榜,二十歲中了進士二甲二十三名。以二叔的年齡和所取之名次,本也該是青年英才。可就因爲他姓謝,上頭有個探花郎的兄長,所以直到如今都不得不屈居在兄長的光環之中,”謝清懋看着謝清溪說道。
他微微垂下頭,輕笑一聲:“大哥十六歲便直取直隸解元,若不是他自己選擇延後三年再考試,只怕十七歲的少年狀元也未嘗不可。六妹妹,你並未在外頭走動,並不明白謝氏恆雅這個名字對於學子來說意味着什麼。”
謝清溪微微長着嘴巴,她從來不知二哥哥心中是這麼想的。
謝清懋看着她的樣子,又笑說:“清溪兒,你別怕。我並不嫉妒大哥,相反我欽佩大哥,以大哥爲榜樣。可是我並不願生活在大哥的名聲之下,我並不願象二叔這般一輩子生活在父親的光環之下。我,總有一天會有屬於自己的光芒。”
謝清溪長大嘴巴,卻還是不自覺地點頭。
只是她沒想到,這一日來的這般快。
正德十七年,各省各府舉行會試。
十月二十六日,直隸省放榜,千人與榜前尋找自己的名字。
頭名解元,謝清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