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一諾聽到那一聲天頂之上的莊嚴判決,霎那之間,呆愣當場。
他如何也想不到,聖人居然真的會讓他禁足在這碑林之中抄經十年。
雖然對於修煉者悠長的壽命來說,十年當真不算是太長的時間,即便是對壽元百年的尋常老百姓來說,十年也是一個可以承受的時間,但是……
對於言一諾來講,不是這樣的。
接下來的十年,可能會是他最重要的十年。
他要開宗立派,要做聖人,他甚至還想要做聖人當中的天下師,可以陪祭文廟,萬代千秋。
這將是他最關鍵的十年。
卻因爲聖人的一句話,註定要被困在這冰冷枯寂的碑林之中。
就好像是修煉者在即將要破境飛昇的關鍵時刻,被人直接封禁虛空一般。
若說是此生之大恨,亦不爲過。
他的心中有怨意,但怨的是他自己。
他不知道,如果自己不說“自囚於碑林十年”,聖人是會自始至終袖手旁觀,冷漠無視,還是說會酌情考慮之後,依舊會網開一面?
言一諾也在想,如果他不說十年,說五年,說三年,或者說一年,聖人是否也會同意呢?
但現在,他去想這些,都已經沒有用處了。
聖人,一言九鼎,如金科玉律,不可更改。
從他宣判的那一刻起,言一諾就已經被收走了屬於夫子的所有神異手段。
現在的言一諾,比起之前被他用神通法術抹殺神魂的屈懷沙並好不到哪裡去。
“好在,我留了一些神魂在屈懷沙的肉身裡。本來是想要留一着後手,用以制衡蘇還真和夢域,不曾想到,反而成了我接下來十年的大道之基……”
聖人遠去,言一諾卻是渾身仍在不住地微微顫抖,他自言自語道:“真是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接下來,也只得盡人事以安天命了。”
說到這裡,他驀地感覺到雙腿一沉,顫顫席地而坐,頹然望向這一方碑林小世界的天頂,就如同一個尋常到不能再尋常的落魄讀書人一般。
“聖人……呵,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他咬牙切齒,竟是聲音顫抖道:“你們不過比我言一諾早成道幾千幾萬年,你們憑什麼就有資格掐斷我的大道!你們……也配嗎?”
可就在這時,在言一諾的元神之中,忽地就有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那是一句詩,而且恰恰還是秦楓的詩。
“生民易虐,蒼天難欺。”
蒼天難欺,聖人難道就好欺了嗎?
言一諾雖是咬牙切齒,但還是搖了搖頭,語氣更多的是無奈:“聖人非所以嬉戲也,聖人豈是這麼容易糊弄的啊!”
他不禁有一些擔心起來。
一枚幻夢琉璃,當真能瞞得過聖人天機?
若是不能,那他言一諾與掩耳盜鈴的蠢賊,又有什麼差別?
……
上清學宮,雙塔。
王道塔上,
一聲鐘響,即便是尋常學子都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氛。
王道塔上的鐘響,必是有大事要發生。
至少也是聖人傳諭,這在上清學宮裡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可偏偏他們豎起耳朵,等了很久很久,都沒有聽到任何其他的聲音。
簡直就好像是王道塔上的敲鐘人喝醉了酒,敲錯了鍾一般。
但是這等小概率跟武道宗師走路上摔斷了腿差不多。
在短暫的驚慌之後,上清學宮很快就又恢復了平靜。
但恢復平靜的只是浮於表面的淺層,深層之下卻是愈發地波瀾詭譎,暗流涌動。
信夫子言一諾自請囚於王道塔的碑林空間,以此換得當年被聖人明言到死不得踏出碑林半步的學宮之虎屈懷沙得以被放出碑林。
因爲言一諾自囚於碑林,五夫子聯席會議又恢復到了以前智夫子呂德風不在時的情況。
四位夫子先議,如不能達成共識,由禮夫子報請聖人最終定奪。
沒有人注意到,王道塔下,一輛被簾子遮得嚴嚴實實的馬車,偏偏就停在這明令不準車馬接近,要“武人下馬,文人落轎”的王道塔下。
在馬車裡,一名面色蒼白如薄紙,渾身上下都沒有一絲血色的青年男子,披髮赤足,身上勉強裹着一件禦寒的貂裘,一言不發。
在他的對面坐着的,正是一身黑袍的神秘男子。
在兩人中間,一座用琉璃碎片布成的大陣漸次粉碎消散開來。
那些琉璃碎片就好像是有活物的生命似得,各自碰撞分解,最終徹底消失殆盡。
馬車之內,重歸寂靜。
黑袍男子看向面前的青年,想了想,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開口問道:“大人,你覺得好些了嗎?”
披髮赤足的男子,摟了摟懷裡的貂裘,有些自嘲地說道:“連你也不知道究竟該稱呼我什麼是好了,對不對?”
黑袍男子一時語塞。
披髮赤足的男子摸了摸自己的額頂,如自言自語一般說道:“我的神魂,有一半是蘇還真不假,但我還有四分之一是言一諾,可能還有四分之一,或者五分之一是屈懷沙的,至於那最後一點點是誰的,鬼也說不清楚。”
他自嘲笑道:“可能我耍起陰謀詭計來,我那最後一點就是言一諾的,可能我殺伐果斷起來,那最後一點就是蘇還真的,若是如我那屈懷沙一般,不思進取,便是他多上一點。當真是複雜無比……”
坐在屈懷沙對面的黑袍人尷尬一笑,正要開口接話,披髮赤足男子就說道:“你還叫我屈公子好了,至少這肉身是他的。莫要有一絲一毫的可能走漏了天機……”
他一邊揉着自己蒼白的臉頰,一邊說道:“你不必擔心我現在就會跟蘇還真在這具身體裡面鬧內訌,畢竟我現在與他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他稍稍停頓,繼續說道:“我若是要與他鬧起來,至少也是徹底擊敗了秦楓之後,要分是誰來摘那成聖機緣的桃子,那時候,我可能纔會與你家大人有些什麼分歧。於情於理,無論是從我言一諾
的角度,還是從他蘇還真的角度,秦楓都必須死!”
黑袍男子笑了笑說道:“言夫子能有如此認識,便是最好,我家大人在明知言夫子有神魂在這具肉身的情況下,依舊將一半神魂注入到這具肉身之中,應該就足以表明我家大人的誠意了。縱使是你們讀書人說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也不過如此吧!”
佔據屈懷沙身軀的言一諾嗤笑一聲,冷言道:“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以爲是夸人有大智大勇?這說的是不撞南牆不回頭,不見大河心不死的蠢貨,這可不是什麼好話!”
他看向面前的黑袍男子奚落道;“既讀書,就不要不求甚解,引喻失義,就是讓人看笑話了!”
黑袍男子越發尷尬,只得點頭說:“屈公子教訓的是!”
那披髮赤足,裹着一件貂裘的男子卻是思維跳脫,不再追着黑袍男子窮追猛打,他擡起手來,以手輕輕敲了敲自己的額頭,輕聲道;“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
他的右手忽地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好一個撫我頂,好一個受長生……真是,好一個受長生啊!”
黑袍男子正疑惑不解,卻聽得佔據屈懷沙身軀的言一諾,亦或是蘇還真,聲音顫抖着沙啞說道:“若我有朝一日,到了你們才能待着的王道塔之巔。我,我便要你們也嚐嚐這仙人撫頂,斷我長生大道的徹骨滋味!”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卻說綠竹苑內,姜雨柔居所。
自曲水流觴文會之後,秦楓除了與姜雨柔回了中土世界一趟,其他的時間,幾乎都在鑽研君子六藝。
雖然射、御兩藝有很大可能不會出現在羣英會的考題之內,但秦楓作事從來都是務求未雨綢繆,寧可事前多做幾分,也不願意事後追悔莫及。
正是如此,這些天,他的主攻方向就是射、御兩藝。
這兩門君子六藝,在中土世界儒道也早已斷絕,或者說是轉化爲了中土世界武道的一部分。
畢竟當初天帝從天外天而降,傳下的是君子六藝,通過六藝而衍生出了儒、武兩支。
這也是爲什麼秦楓這一世儒武雙修,可以達到前一世身爲秦曉楓時想都不敢想的境界修爲,走到天外之天,走到諸天之上的真正世界的原因。
可是這樣一來,就導致,秦楓對於射、御兩藝幾乎沒有任何基礎,完全從零開始。
姜雨柔作爲中土人士,雖然早到上清學宮,但也是一知半解。
兩人便是盲人摸象一般地搗鼓着這兩藝,此時兩人正在書房看書競賽。
依舊是誰看得多了,便要爲另一人洗手作羹湯的比賽。
不過,多半是秦楓輸給姜雨柔。
至於是秦楓故意讓姜雨柔,還是他讀書確實要慢上一些,那就不得而知了。
王道塔鐘響,兩人幾乎同時擡起頭來,彼此對看一眼。
姜雨柔茫然不知所以。
秦楓卻是笑了笑,他如未卜先知一般,開口說道:“我好像感覺到了,有個老對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