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木然的遠行,母親多還是放心不下的。這野丫頭雖然常常惹她生氣,可畢竟從小到大沒有離開過她身邊,沒有出過遠門,也沒有遠方親戚可走。如今她一個人要去千里之外的地方,她還是牽掛的。但她知道,把木然扔哪,她都能活得很好。
從小,其他孩子在父母懷裡撒嬌時,她就能搬個小凳子洗自己的小手帕了。其他的孩子要零食時,她就知道去書店看免費的漫畫書了。對於打她的小男生,她一定會衝上去和人家拼命。小學時,同學們給了木然起了個花木蘭的外號。可見她多麼厲害英勇。
但木然母親並沒有表現得多捨不得。她骨子裡有那種堅韌的東西,不輕易流眼淚。這麼多年靠着男人,養活了木然,如今還供她上了大學。這對於她來說,何嘗不是一種勝利?那個拋棄她的男人,還在世上嗎?知道自己有個女兒了嗎?她不得不承認,這麼多年,自己從未忘過他。當一個女人被拋棄時,那種絕望的心情,讓她無法冷靜,變得瘋狂。可是恨有多深,情就有多濃。她潛意識裡盼望他回來找她們母女,甚至願意去想象他死了,出事了,纔不能回來找她們的。木然的母親還是一個善良的女人。
木然長大了,越來越像那個人。每次看着木然那清澈的圓圓的眼睛,那說話時疑惑的表情,總會令母親想起那個青年。他如果在世,應該有了家,妻兒吧!哪知道在這鄉下地方有這麼一對母女。哪知道自己的女兒馬上要去名牌大學讀書了。對於那份愛情,她有了交代。對於那份愛情所產生的結晶,這些年,她也有了交代。
“要好好讀書,別想着玩。咱不比人家條件好,除了讀書你沒啥出路。娘這輩子算完了。指望你讓我享幾天清福呢!”明明是關懷的話,可從木然母親嘴裡說出來,總顯得那麼生硬刻薄。彷彿木然是她的一項投資,快要有回報了似的。
“怎麼沒有。我可以找個男朋友!”木然不想在臨別時惹她生氣,可是她已經學會了母親的刻薄臺詞。
“那你就等着受我受的那些罪吧!你以爲男人是好靠的?”母親怕木然走自己的老路。可她說出來的好話總是那麼難聽。
“我不靠男人,我靠自己!大不了,再單身帶大我的孩子。”母女倆的談話硝煙四起。
待母親離開後,木然打開行李包,發現裡面放了很多吃的,以及一張銀行卡。另外,還有一些日常用品,牙具,毛巾,梳子……全是新的。木然不知道這些都是母親什麼時候準備的。她很後悔剛剛對母親是那種態度。她知道她是爲自己好。可她就是受不了母親對自己的那副態度。
抱着那包行李,不愛哭的木然哭了。
與母親的剛硬不同,繼父王老師,倒是顯得很柔情。又是叮囑木然要帶羽絨服,又是要求她每週給家裡打電話的。他對待木然視如己出。木然不停點頭,又不停地說着哦。她不習慣和繼父交流。雖然她知道他是好人,可她的生活中從未出現過那麼一個類似於父親的角色。她很奇怪,她習慣了與前兩任繼父劍拔弩張,卻不習慣王老師的溫情脈脈。
帶着元風的愛,王老師的親情,母親的牽掛,木然坐上了直達北京的列車。身材單薄的她拖着碩大的行李箱,在人羣中行走着。不一會就消失了。她怕傷感,拒絕了他們送自己到學校的要求。她知道從此人生的路,她會一個人走。她不想要依賴任何人。
一轉身離開他們的時候,眼淚就開始在眼圈裡打轉了。
“小鬼,再見!”元風說。
“死丫頭,心真狠!”媽媽說。
“多好的孩子!照顧好自己。”王老師說。
這是懂愛的一家人。可惜找不到正確的方式愛對方。他們像刺蝟一樣,靠得太近,會傷,可是一分開,會疼。
一天的火車,列車由南向北。木然一直哭着。她這會才發現自己有多麼愛他們。可在他們身邊時,自己又是那麼執拗。一點也不乖巧溫順。就連他們要送自己來學校的要求都被她拒絕了。
她是擔心他們來了,自己會更受不了。她不想被他們看到自己軟弱的樣子。白淨去學校時,父母都開車送着陪着。給她報名,疊被子。可木然都是靠自己,一個人,在異地他鄉,開始了新的生活。木然從來都明白,自己不是嬌小姐。而是插哪都能活的一枝野草。
她到北京時,沒有一種大學生的驕傲,反有種打工妹的自卑。林立的高樓,寬敞的馬路,都和之前生活的貧瘠的鎮子如此不同。她捨不得打車,從火車站輾轉反側了多次,才摸到了學校。走在大街上,拖着大箱子,她頓時沒有了歸宿感。因爲這裡的每條街,每座樓,她都沒有記憶。這裡不像黃雲鎮,閉着眼睛都能找到路。那裡的每條巷子,她都穿越自如。在北京,她是一種隨時迷路的狀態。在北京生活多年後,她對北京如家鄉一樣時,回想自己剛來北京時的情景,木然總會覺得有些心有餘悸。彷彿是昨日噩夢。
進了M校的大門後,木然看到了“歡迎新同學”的橫幅。周圍全是美女。木然後來就讀的法語專業,全班34個同學,才4個男生。這所大學的特色就是美女多,且有氣質,就是男生很少。男女比嚴重失調。
順着標誌找到了法語專業迎新站。帥氣的師兄,溫柔的師姐,對木然噓寒問暖。讓木然好不感動。彷彿見到了親人一般。後來木然才知道,那些人都是學生會的。微笑只是一種禮貌,有時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你叫什麼?”送木然拿行李去寢室的師兄問她。
“李木然。”木然像個小學生似的,跟着大步流星的他。因爲每天要接待很多新生。師兄很辛苦。
“我叫白庭方。以後有事可以找我。”師兄可能對每一個新來的女孩都會這麼說吧!木然心想,有事可能也不會去找他。她不愛麻煩人。
但口頭說的是“哦。”
“很謝謝你幫我提行李!”木然很感激這個幫她把東西提上六樓的男孩。他個子高高瘦瘦的,讓她想起了元風。突然有了點安全感。
“恩,不客氣。以後我們會常常見面的。”男孩幫她把東西歸置後,就轉身迎接其他的新生去了。
和元風的寢室一樣,這個屋子也是四人間的。在木然之前,已經有個女孩來了。她正坐在牀上畫着眼睫毛。打扮得異常時尚。穿着帶着亮片的小吊帶衫和超短裙。有一襲完美的咖啡色大波浪。彷彿是水裡的美人魚。
“嗨,美女。我中英文名字都叫LINDA。你呢?”她很活潑。看來應該是大城市的女孩。木然後來才知道,她從小在國外長大的。大學纔回國的。別人是大學以後出國,可她們家是大學以後回國讀。實在是奇怪的教育方式。林達說,她父母希望她好好學習中國文化,不要忘本了。所以回國讀四年大學。她是留學生。
“我叫李木然。”木然爲有個活潑的室友感到欣慰和驚喜。可她知道,她和眼前這個女孩之間隔得是片海。她倆是兩個完全不同世界的女人。從她身上,她能感受到比白淨更高貴的氣質和優越感。
晚上時,又有一個來自甘肅的女孩來了。她皮膚很粗糙,帶着麻布袋子來的。身上穿着運動服,腳上一雙白球鞋。看上去家境不太好似的。
她誰都沒理,只顧着收拾自己的東西。林達嫌她帶來的東西有股怪味,晚上出去了。木然正好沒事,就主動幫這個來自甘肅的林雨喬收拾東西。
“你能把杯子借給我喝口水嗎?”過了半晌,林雨喬提出了一個不算過分,但木然難以接受的請求。她沒想到,她居然沒有杯子。
木然可以給她買瓶礦泉水,可是她不能借給她杯子。
她看了一圈,沒有找到合適的盛水器具,就直奔到寢室管理員那兒,借了個一次性的杯子。
可木然沒想到,她的舉動刺傷了林雨喬。
她喝水時,表情是冷漠的。“謝謝!”木然難以想象她究竟來自於一個怎樣的地方,可以隨意借別人的杯子用,難道不怕髒,不怕被傳染病嗎?
一次性的杯子用完後,她還捨不得扔,留着做洗漱的杯子用了。在那幾個質地很好的塑料杯中間格外顯眼。
木然對她印象深的還有一件事,就是當天晚上,她們一起在衛生間洗臉的時候,她會用臉盆把刷牙的水接起來,沖廁所。木然嘩啦啦地打開水龍頭刷牙洗臉時,遭到了她嚴厲的批評。
“怎麼這麼浪費。難道不知道水很寶貴嗎?”從小在南方長大的木然頭一次聽人說水很寶貴。後來時間久了,木然知道,林雨喬家就住在沙漠邊上。她的名字就是她父母對雨水的期盼,而這個女孩因爲沒有水分的潤澤,而顯得比同齡人大很多,一點都不水靈。遠沒有她的名字美。
洋氣的林達,土氣的林雨喬,還有怎樣一個室友呢?木然充滿了期待和好奇。
正想着,門被踢開了,兩手抱滿了東西的女孩進來了。她留着很短的頭髮。雖然頭髮很短,但無損她的秀氣和美麗。如果留長頭髮,一定是非常女神的女孩。
這是個很有氣場的女生。木然幫她接過臉盆,接過大包,接過籃球……感覺她是把整個家當都搬過來了似的。兩個大箱子,背上一個大包,還有若干玩具娃娃。
“謝謝你呀!今天可累壞我了。”她一口北京話。有北京女生那種豪爽的感覺。木然覺得她和以前見過的那些南方女孩極不相同,一點都不內斂含蓄。
“沒事的。舉手之勞。”木然甜甜地笑了。
“我叫莫天琪,你呢?”她往椅子上坐着,邊問邊打開了一瓶冰鎮的礦泉水。
“李木然。”眼前這個女孩成了木然這輩子最好的朋友加閨蜜。雖然她們對比太強烈。一個南方的,一個北方的,一個內向,一個外向,一個含蓄,一個活潑……就連頭髮都是一個長長的,一個短短的。如此不同,卻不妨礙她們做姐妹,做朋友。這個名叫莫天琪的女生,打小上的就是雙語幼兒園,中學讀的都是外國語學校。上英文課都是外教教的。口語好得沒話說。讓木然異常佩服。語言這東西,絕對是童子功。林達和莫天琪不怎麼努力,都能考高分,木然呢?雖然基礎不怎麼好,但天賦還不錯,也能混個不錯的成績,只是口語和另兩人差得太遠。而林雨喬就慘了。她很努力地學,卻還是不盡如人意。來北京幾年後,她的普通話還是鄉音不改,說法語,英語時,也有着濃厚的鄉音。這個從沙漠來北京的女孩高考是當地狀元,可是進了外校,的確有點水土不服。
晚上,在牀上,木然失眠了。她對這個新寢室充滿了好奇感。對那些新室友也充滿了好奇。
最後她纔想起來了,今天太忙,忙着跟人介紹自己,收拾東西,忘記給家裡打電話了。打開手機才發現,裡面有若干未接來電和信息。
她趕緊給每個人報平安。儘管有些太晚了。
但很快元風的信息就來了。“那就好!照顧好自己。我會給你寫信打電話的。”
這麼晚了,他還沒有睡。
木然知道,他在等她的短信。想到這裡,她心裡就暖暖的。在他鄉的夜晚,窗外燈光閃爍,依稀可以聽到大馬路上汽車來往的聲音。
抱着手機,木然彷彿抱着一個護身符。那樣纔有安全感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