廝殺聲在耳畔呼嘯,濃濃的血腥味彌散在天地之間,那些紅着眼廝殺的將士彷彿已經忘記了什麼是痛,只知道將手中的兵刃狠狠刺入敵兵的身體之中。
一襲白衣的霍小玉慌亂地在這些影像中穿梭,她想馬上找到雲晚簫,只想馬上瞧見那個惹她牽念的着甲女子,可是,無論她怎麼找,怎麼尋,那些陌生的面孔,沒有一人是雲晚簫,那些陌生的身形,也沒有一人是雲晚簫。
“雲晚簫——”
恐懼在放大,慌亂也在放大,霍小玉悽聲大呼,在這一刻,她忽然有些明白母親鄭淨持當初的哀痛、失去霍王爺的哀痛。
“轟隆隆——!”
長空驚雷,震響蒼穹,也驚醒了方纔沉浸在噩夢中的霍小玉。
由於起得急了些,牽扯了腰上傷處的痛,霍小玉滿頭冷汗,眉心蹙得緊緊擰了起來,將伺候一旁的絮兒嚇了一跳。
“姑娘?”絮兒慌忙用帕子給霍小玉拭去額上的冷汗,“莫非被夢魘驚了魂?”
霍小玉心頭恐懼不減一分,反倒是越加厲害起來,正色問向絮兒,“雲揚可回來了?”
絮兒搖搖頭,“雲副將還沒回府,姑娘可是又惦念雲將軍安危了?”
霍小玉覺得心悸得厲害,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如今能做的只是惦念,能否踏馬而歸,也只能看她的本事……”話雖說得淡淡,可是心裡越發地不安,暗暗道,“雲晚簫,你定不會不歸的,是不是?”
“咚咚。”
忽然聽見有人叩響了門扉,絮兒連忙道:“許是雲副將回來了,我去開門,姑娘先把這袍子給裹好了,以免着了涼。”說着,絮兒爲霍小玉罩了一襲暖袍,這才快步走到門後,將房門打了開來。
“杜小姐!您……”絮兒大驚,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便瞧見杜卿卿比了個小聲的動作,不得不把想說的話吞回腹中。
杜卿卿笑道:“霍姑娘若是還在睡覺,那我再晚些過來。”
“杜小姐既然來了,小玉豈有不見之理?”霍小玉的聲音響起,讓杜卿卿滿意地踏入房中——那滿臉的笑容,着實讓絮兒猜不透,到底這杜小姐知道了什麼歡喜的事?
“絮兒,去給杜小姐沏杯茶。”霍小玉裹着暖袍,端然坐在榻上,淡淡吩咐。
“是,姑娘。”絮兒懂事地退了下去,只怕這杯茶要沏好,自己要拿捏點泡茶時間,免得早來是錯,晚來也是錯。
杜卿卿眸底泛起一絲驚色,瞧着絮兒退出房去,小心地掩上了房門,房間內外瞬間靜了下來,只能聽見窗外嘩啦啦的落雨聲。
“杜小姐,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來探視小玉,必是有話要說吧?”霍小玉當先開口,點透了杜卿卿的心思。
呵,這霍小玉倒是聰明得厲害!
杜卿卿會心一笑,“我若說今日前來只爲瞧瞧你,你可相信?”說着,眨了下眼,眼波盈盈,滿滿的都是溫暖的赤誠之色。
霍小玉一驚,詫異於眼前千金小姐眼底的憐惜之色,連忙避開了杜卿卿的眸光,“小玉得衛國公上下護佑,一切安好,這身子比前些日子要好很多了,小玉多謝杜小姐關心。”
這杜小姐究竟想做什麼?霍小玉悄然瞄一眼杜卿卿的臉色,她霍小玉也算得上久浸風塵之人,識人觀色她還是有些能耐,偏偏眼前的杜卿卿讓她覺得有些惶恐——
明知杜卿卿今日並非只爲瞧瞧她那麼簡單,可是偏偏她又裝得如此真誠,讓人不得不信,卻信得讓人忐忑不安。
有些人總是這樣,只初見一眼,便覺得不安,總是少了七分安定,多了三分神秘,偏生這三分神秘總是能勾起旁人好奇之心,即便是不知道靠近會招來怎樣的結果,也想再靠近一些。
霍小玉說的話如此明白,若是杜卿卿沒有別的理由留下,這會兒也該識趣地告辭離開房間。
身爲大家閨秀,豈能與一個曾經是風塵中人的女子走太近?客人已謝過主人,主人又沒有他事,再留在客人房中,未免顯得有些失禮了。
霍小玉以爲杜卿卿會像意料的那樣,寒暄幾句,便退出房去。
沒想到杜卿卿卻是含笑走到了窗邊,臨風望雨,似是有些出神,喃喃道:“長安下雨了,雲麾將軍那邊只怕也在下雨吧?”
雲晚簫身是女子,冒雨行軍,那衣甲全溼透的話,定會蟄痛肩頭傷口,她……可忍得住這些苦頭?
霍小玉隱隱爲她心疼,望向窗外狂雨,不禁蹙緊了眉心,只能沉默。
“轟隆隆!”閃電撕裂蒼穹,光亮閃過杜卿卿的面容,隨後又是一聲驚雷。
只小提了雲晚簫一句,霍小玉便忘記了下逐客令,杜卿卿知道,雲晚簫在霍小玉心中,果然不是一般人,不免有些失落,她可憐的哥哥,只怕要輸得一塌糊塗。
“霍姑娘可別擔心,有哥哥從旁保護,你家雲麾將軍定能好生回來。”杜卿卿咯咯一笑,“到時候,霍姑娘,你用什麼謝哥哥呢?”
杜公子這些日子不在,原是暗暗去保護雲晚簫了?
霍小玉又驚又喜,原本忐忑的心頓時平靜不少,轉念一想,這杜卿卿說的是“你家”二字,這分明就是在打趣她霍小玉,當即斂斂心神,這天下還沒有誰能打趣了她霍小玉、不付出點代價的!
“杜姑娘以爲,小玉該如何謝謝杜公子?”霍小玉莞爾走到杜卿卿身側,定定瞧着她,眸中的媚意讓杜卿卿覺得有些侷促。
“我……我……”杜卿卿從沒想過一個女子能笑得如此牽人心魄,更媚得酥人心魄,分明自己也是女子,怎會也覺得心跳快了幾拍?
杜卿卿倉皇地躲開了霍小玉的眸光,暗暗地舒了一口氣,只覺得雙頰隱隱有些暖意,雖不至於燒紅臉,卻也足以讓杜卿卿覺得驚惶。
“杜公子俠義心腸,屢次施恩小玉,小玉自當回報。”霍小玉說着,欺身湊近了杜卿卿一分,笑道,“杜小姐這些日子收留小玉一家避難,自然也該謝謝,不是麼?”
杜卿卿又驚又怕,這輩子她從未見過那個女子如眼前的霍小玉這樣勾人心神,也從未與哪個人靠得如此近,近得讓她心底慌亂,慌亂到瞬間懵了方寸,敗得一塌糊塗。
“我……我……”杜卿卿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來不及多想,只能順口說道,“施恩莫忘報,方纔我不過隨口說說罷了。”
“杜公子與杜小姐高義,小玉佩服,只能一拜謝之了。”霍小玉得逞地福身一拜,笑得歡喜。
杜卿卿驚覺中計,如今想要再邀謝,自己話已說了施恩莫忘報,又豈能自打嘴巴,推翻不算?
風塵女子果然是狐狸!狐狸眼,狐狸心,她霍小玉整個人都是狐狸變的!
杜卿卿吃了暗虧,卻只能啞忍憤憤,面上卻不敢減去一絲笑容,不敢再輸給霍小玉一分,“這天色也晚了,我先回去同爹孃用膳,晚些我會吩咐廚子多給做幾道菜,給你們送來。”說完,杜卿卿便轉身想離開這房間。
這招“以退爲進”,霍小玉,瞧你怎麼接?
既然今日敗了一次,不妨收拾殘局,再給她下一個套!只要吃了這多加的菜,改日再來要謝,也不算食言!
“多謝杜小姐,請恕小玉有傷在身,不便遠送。”霍小玉含笑福身,似是沒有注意到杜卿卿的小計。
杜卿卿暗自歡喜,連連擺手,打開門去,腳才踏出一隻,便聽見霍小玉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小玉出身風塵,即便是一片冰心,也不見得是世人眼中的出塵白蓮。”霍小玉說得平靜,卻讓杜卿卿愕在了原處,只聽霍小玉繼續說道,“江湖所言,以身相許,只怕小玉會污了衛國公府的清白家世,小玉斷然不敢妄想。”
是哥哥要你以身相許,又不是我?
杜卿卿在心底嘟囔,忽然覺得有些莫名的失落,這是霍小玉在劃清與哥哥的界限,也就是說哥哥今後是斷然不會有機會與她成一世姻緣。
這話若是哥哥聽見了,定會傷心……可是爲何自己聽到了,也覺得淡淡傷心呢?
杜卿卿不敢回頭看此刻的霍小玉,卻聽見了霍小玉撥動琴絃的聲音,這是一曲《歸字調》,當年安史之亂時期,風塵女子牽念曾經歡好的情郎所做的曲子。
“小玉身無長物,最值錢的莫過歌與曲。杜小姐禮待我們母女之恩,只好用這一歌一曲還小姐了。”
好個霍小玉,分明是彈曲遙寄雲晚簫,又借花獻佛地拿來還恩,將她設下的小計解得乾乾淨淨!
杜卿卿悻悻然轉過臉去,對上了霍小玉笑得傾城的旋渦一笑,頓時失了魂似的木立門口,目光是再難離開霍小玉一絲。
“暮雲牽,千里遠,誰家郎,挽弓滿。”
“青燈盡,紅裳舊,鬢沾雪,歸不歸。”
“昨夜春風寒,又憶當年月圓事,軒窗落月華,牽念天涯。”
牽念……
杜卿卿不得不承認,這簡單的牽念二字,從此不僅僅是哥哥的懷中物,還有……她杜卿卿。
牽念一個女子,一個初識不久的女子……
“不必再謝了,告辭!”
杜卿卿忽然覺得自己荒唐無比,隱隱覺得是中了眼前這狐媚女子的魘,當即慌亂地轉過頭去,靜了靜懷中瘋狂跳動的心,頭也不回地提裙跑了好遠。
“呵呵。”霍小玉抿嘴一笑,又一次想到了雲晚簫,“好幾日沒瞧見你的臉上紅霞,確實是想你了……冤家……”
天地之間,一片雨幕,嘩啦啦的狂雨不休。
檐角滴落的雨滴砸在石板上,滴滴作響,參雜在雨聲之中,掩住了鄭淨持幽幽地一句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