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重新跳出了紅門。
“這是哪兒?哪一天?百亞、雲迪,你們在哪兒?”眼前仍是一片黑暗,地下河流呼嘯奔騰着。康德沿着河跌跌撞撞地跑着。忽然,他看見前面倒着一個人,那是百亞。
“百亞……百亞你醒一醒!”“康德……”百亞虛弱地睜開了眼,“你……不是進紅門了嗎……爲什麼還在這裡……”“我回來了。他們呢?魔軍呢?其他人呢?”“你和雲迪跳進紅門後,其他人就趁機逃走了。魔軍有的去打撈頭盔,有的去追擊,都散開了。”“百亞……我看到了未來……並通過紅門回到了這裡,但我進得晚了,所以回到的時間不太一樣了……百亞,我想我明白了你阻止我戴上頭盔的原因。”“因爲在那最後時刻,他告訴我,如果有魔法讓時間倒流,他希望能有另一種命運……是我誤會了,我以爲他想有一個勝利的結局。可我沒明白勝利對他已毫無意義,他只想解脫。十年來他其實一直在和體內的魔王靈魂作戰鬥,在信念與邪惡間掙扎,他的冷酷並不是與生俱來的。因爲我看到了你,十年前的他……他其實想的是……按他曾經的夢想生活下去,成爲一個健康、正直、快樂的人,而不是讓人恐怖敬畏的黑暗騎士。所以……我想通了,我不能讓你再變成魔王……康德,我們離開這兒……走吧……”康德在黑暗中不知走了多久,感覺到百亞的身體在他懷中越來越冷。前面傳來了巨大的轟鳴,像無數魔鬼的笑聲。他們最終在那巨大的地下河邊停了下來。頭頂洞壁的凝水成片地滴下,在地面上濺開。
“爲什麼?這一切是爲什麼呢?”他顫聲問。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百亞露出慘淡的笑,“有些事我們都不知道爲什麼,但我們……不能選擇。”因爲莫名的事而廝殺?因爲虛緲的未來而殺人?“康德,我無力拯救你……請你原諒我……”“不要再說這些了。生與死對我已沒有意義。”“我……很冷啊……”康德的身體也是冷的,他沒有體溫可以溫暖她。
“我一直在想……是什麼……使我們相遇……又是什麼……使我們分離呢……”百亞忽然抓住了康德的手,“康德……你答應我……你不會……變成魔王。因爲……那是,他的夢想。”“他……”“他就在你的身體中,也許你不瞭解他,但你不該忘記你的夢想,你曾想成爲一位英勇的聖騎士。面對你身體中的魔神沒有人能幫助你,只有靠你自己……戰勝他……”她太累了,終於不再說話。無邊的滴水如雨般落下,打在兩個冰冷的人身上。
康德抱着百亞的身體,走向地下河中。當康德沉到河底,卻發現那水,竟是溫暖的。他那已死去的身體本該沒有感覺纔對,可他分明感受到了暖流。女妖們在他身邊輕柔地歌唱,像聖歌一樣安詳。
死亡來臨了嗎?耳邊忽然又響起老人的吟唱,那是童年在村莊聽到過的若星漢歌謠:最深的海底和最遙遠的天空都是同樣的黑暗神秘凡者世間行走千里萬里遙不可及因爲他們沒有飛昇的翅膀和劃破未知的劍……康德覺得自己也在飛翔了,有輕柔的手託着他,卻不知是上升還是下降。星空倒轉,時光飛旋,過去的場景飛掠而過。幼時在若星漢星空下的曠野奔跑,長大後出來歷險,被人像沙袋一樣拋在空中,被一羣流氓嘲弄毆打,被怪獸追逐……莫名地行走在世上,莫名地結束了一生。
這一生如此可笑,他們在爲他而爭鬥,好像每一個人都有權決定他的生死。而他自己卻連發言的權利都沒有……康德把百亞葬在河底。然後長久地靜立,身邊只有地下河流的滔滔水聲。在這驚雷般的水聲中,康德的身體在無聲地抖動。忽然,水流把什麼送到了他的腳邊——是那封存着魔王靈魂的聖騎士頭盔。這是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的宿命嗎?“不要靠近我!”康德在心中恐懼萬分地大喊,轉身向河岸逃去。
可是剛探頭出水面,卻聽到了另一個狂笑聲。河灘上,站着一個全身籠罩在光芒之下的人,那光來自於他身上的聖騎士盔甲,他高舉着的那把聖劍正燃着熊熊火焰。
“這力量終於屬於我了,強大的、不可戰勝的力量!哈哈……”“斯馬拉古?”康德吃驚地望着,“他讓別人以爲他死了,卻趁大家引開魔人時穿上了那盔甲?”斯馬拉古的對面,被光芒逼迫着的雲迪、羅恩、都里斯,他們都靠在石塊旁。
“雲迪,我真高興你也回來了。”康德喊。
“你說什麼?我不明白……”雲迪只憤怒地盯着斯馬拉古,“斯馬拉古,沒有想到你居然會穿上這盔甲,寧願讓自己的身體受魔王靈魂的控制!你從一開始幫助我們時就想得到這力量對嗎?所以你才一直急於殺死康德。”“隨你們如何說!剛纔我被魔箭射中,倒在地上,就要死了,我無比恐懼,我忽然想通了……正義邪惡對死人沒有意義,你們都在討論康德!康德!殺死康德!拯救康德!沒有人會管腳下一個垂死的人。爲什麼?就因爲他將得到這力量!而現在,這力量屬於我了,哈哈……”斯馬拉古揮動劍,一股光焰立刻噴了出去。雲迪驚叫着,都里斯一把把她拉到了石塊背後。
“這沒有用,哈哈……”斯馬拉古再次揮劍,巨大的石塊轟然裂開了。
“爲什麼要殺死我們?”羅恩喊,“你如果還有一點兒靈魂,就該用這力量對付魔族。”“你不明白……小夥子……你不明白……擁有了這力量的人還會在乎什麼?多殺一兩個人又有什麼關係?殺的人是好是壞又有什麼關係?反正魔王的靈魂已經侵入了我的內心,不是嗎?與其在未來被你們打倒,不如現在就殺死你們!我不是那個傻到寧願自己死也不肯變成魔王的康德!”“混蛋!”康德氣得大罵。斯馬拉古回頭看的功夫,都里斯舉劍疾衝了出去,但就在距斯馬拉古幾尺的時候,被斯馬拉古輕輕一揮臂就拂出老遠,重重地摔落在石塊上。
“太可笑了,以爲像騎士小說裡一樣,憑一點兒小伎倆就可以打敗魔王?”斯馬拉古轉向康德,“敬愛的康德先生,你是不是後悔了呢?看到我擁有這力量,可以操控一切?”“可你惟一操控不了的是你自己,你的靈魂很快就要被盔甲內魔王的靈魂所吞噬!”康德怒吼着。
“魔王的靈魂?它在哪兒?我感覺不到,現在我很快樂,因爲我終於可以不用掩飾自己的慾望。一切並沒有你們想像的那麼可怕,我得到了這力量,但我還是我。”“你沒有意識到你的變化嗎?你現在完全變了一個人,斯馬拉古,以前你是忠誠勇敢的騎士。”“屁!那些全是裝出來的。爲了可笑的騎士的名譽,行那些虛僞的禮儀,國王是頭豬,但還要發誓向他效忠;可笑地想破頭,吟一些詩句來讚美伯爵的老婆說是狂熱的愛情,其實不過是愛上了她的大腿想求歡;任何時候都要禮善謙和;見到敵人恨不得用牙咬他卻偏要裝出騎士風度先客套一番;明明贏了還要冒着晚上被悶磚報復的危險放他一條生路……所有人都在表演,只爲了那該死的騎士道德。可現在不用了,有了這力量,我就可以完全做我自己,不再顧忌任何人,你難道不羨慕我嗎?你內心一定是羨慕的吧,哈哈……如果現在你跪倒在我的腳下,我可以考慮饒你不死,還有那邊的小美女法師……”他正笑着忽然感覺腳下一空,陷進了地裡,矮人阿茲從地下跳了出來,“地面,化成岩石吧!”一大塊泥地凝成了石塊,忽然一切又回覆到黑暗與安靜。
“看,什麼魔王騎士啊,不如我偉大的阿茲一個土系的法術。”阿茲趾高氣揚地說,“現在,我宣佈,打敗魔王拯救世界的英雄就是我,矮人族阿茲的名字將被記載進歷史……喂,你們去哪兒?跑什麼?”原來,地上那塊岩石開始紅熱,已經開裂了。
“你那法術不可能奈何他太久的,還是快跑吧。”雲迪上前去拖受傷的都里斯,“康德,你也快走!”“宿命改變了,我不再是未來的魔王,已經無足輕重,可她還想着我……”這個血已冰冷的人,雲迪若有若無的一絲關心也能讓他覺得寬慰。
“先逃進水裡,快!”水晶飛了過來,念出咒語,一個水泡在河流中脹大,“這樣他就找不到我們了。”阿茲衝過來,搶先一步擠進了水泡裡。
“臭矮人,你不是一直說你的土系法術比我的水系法術有用嗎?有本事就不要借用我的魔法!”水晶罵着。
“剛纔是誰勇敢地跳出來救了你們?現在坐你個泡泡就這麼多廢話,開船!”大家擠進水泡,水泡沉向河底,順水漂流着。
“看起來我們安全了,可這水流向哪兒?魔族地下城?”阿茲嘟噥着。
“愛待不待,不願坐就滾出去。”水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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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爲我離開你就走不了?”阿茲氣得探出腿去,可是冰冷的河水很快讓他改變了主意,“可我要留在這兒保護你們。”可是前方河底翻滾了起來,一道光芒衝出河泥,有個人影躍了出來。
“斯馬拉古!”人們驚叫起來,阿茲死死抓住水晶,“快踩剎車,剎車!”斯馬拉古揮手間,水泡破裂了,河水捲起衆人。雲迪發出一個電光魔法,但這對斯馬拉古完全不起作用。斯馬拉古手指一彈,一個漩渦便把女法師捲了進去,瘋狂地旋轉着。
水晶用一個水柱把自己彈出水面,阿茲則在河底又打開了一個洞鑽了進去。康德奮力抓住雲迪把她拖出漩渦,在溺水掙扎中的雲迪緊緊地抱住了康德。也許只在這種時刻她纔不厭懼他的身體吧。
康德剛把雲迪推上岸,就看見光亮已經照在了河灘,斯馬拉古已經站在那裡了。
“謝謝你,把她交給我吧,我會好好照顧她的。”這魔鬼騎士獰笑着,把昏迷的雲迪攬入了懷中。
似乎一切都沒有希望了,也沒有奇蹟出現。康德怔怔地站在那兒,忽然輕輕地說:“好吧。”他轉身跳回了水中。
河灘上又變得安靜了,水晶、阿茲、都里斯,他們不知躲去了哪裡。斯馬拉古覺得有些無聊了,他看了看懷中的女法師,獰笑一聲抱着她走入黑暗之中。
雲迪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正仰躺在冰冷的大石上,強烈的光線使她難以睜開眼,那是斯馬拉古的盔甲的光芒。
“就剩下你了,可愛的寶貝兒。所有人都逃走了,他們拋棄了你。你看,沒有人願意捨棄自己的生命來救你,你還執着地相信正義的強大嗎?”“康德……”雲迪首先想到的是這個名字,但她隨即明白現在一切已經和康德沒有什麼關係了。從未來到現在,她習慣了在這個名字下生活:懼怕康德、打敗康德、尋找康德、拯救康德……但現在宿命真的改變了,康德不再是魔王,可是另外的魔王又出現了。
“康德當年也曾把我擄入他的極暗之殿,可那時他似乎只希望我聽他述說什麼……魔王康德和魔王斯馬拉古是截然不同的樣子啊……爲什麼同樣是被古代魔王靈魂侵入了身體,卻會表現得完全不同呢?”可雲迪沒有時間思考這些問題了,斯馬拉古獰笑着把手伸向她:“你渾身都溼透了,讓我來給你溫暖吧。”雲迪踢打着想掙扎,可當觸及那冰冷的盔甲時,卻忽然笑了起來。
“爲什麼笑?”斯馬拉古疑惑了。
“可憐的人,你的力量全來自於這套盔甲,脫下它你什麼也不是,你今後就永遠只能在這套盔甲裡生活了。因爲一旦脫下它,失去了這力量的扶助,你又重新變成那個弱小的、受重傷的斯馬拉古,任誰都能輕易地撕碎你!你今後就是一個活在鐵殼中的人,不可能再過有血肉的生活,也永遠無法享有正常人的快樂了。”斯馬拉古在光影下的臉顯得那麼蒼白、憤怒和絕望。當他理解了得到力量需要付出什麼,才真正使他瘋狂。
“即使是這樣!但我依然能給你們以痛苦,比我的痛苦更可怕!而看着你們恐懼、顫抖、哀求,就是我快樂的來源!哈哈……”雲迪終於明白了什麼是真正的邪惡。那就是沒有任何的理由,只因爲嫉妒別人有比自己更多的快樂,就要把一切都毀掉。眼看着自己將被瘋狂的斯馬拉古捏碎,忽然有聲音響了起來。
“痛苦?不,你還不明白什麼是真正的痛苦。”“你是誰?”斯馬拉古向四周看去,可是卻似乎什麼也看不見,那聲音與黑暗溶爲一體。
“所以你也不會明白什麼是真正的力量。可憐的人,穿着一套閃閃發亮的道具,舉着一塊鍍銀的鐵片,就以爲自己能決定世間的命運?”黑暗中,一個虛幻的影子走近了。
“是你?康德?你以爲你裝神弄鬼可以嚇倒我?”“你不明白什麼是魔王,只有瘋狂的慾望是成不了魔王的,那只是暴跳的小丑。”“可是我還有力量!”斯馬拉古舉劍猛劈下去,可光焰抵達那極暗處就隱沒了,像是被吸入了無盡的虛無。
“讓我來告訴你什麼是魔王,”那影子逼近了,雲迪感到連空氣都因爲這壓力而退開。她開始窒息,同時一種強大的恐懼侵入了她的內心,像是看見巨大的海潮在自己面前升起,知道無法逃開無法抗拒,絕望得無法思考。這是面對斯馬拉古時絕不會有的感受。
“他……他真的回來了……”雲迪閉上眼,明白宿命再次重歸。
斯馬拉古大吼一聲,舉劍猛衝了過去。可他就像一顆小小流星撞向巨大的黑色暗月。那黑影一下吸去了他盔甲上所有的光芒,包括他的生命。他看見自己的盔甲變得鏽蝕腐朽,化爲塵灰,自己的身體也一樣。忽然一陣強風吹來,他那暴露在空中的靈魂發出最後一聲呼叫就被吹散了。而那地面上破碎戰甲的灰燼吸附上黑影的身體,重新凝成一套華麗甲冑,只是不再發出任何的光芒。
劍重新凝回黑影的手中,他冷笑着:“誰告訴你們就憑所謂的‘聖物’,卑小的意志也可以繼承偉大的力量?”雲迪望着那個黑影:“康德,是你嗎?”黑影沉默了一會兒,慢慢地走了過來。
“對不起,雲迪。”“你……你戴上那被百亞踢入河中的頭盔?”“是的,我回到河中,找到頭盔,戴上了它,因爲我需要力量來挽救你們。我違背了自己許給百亞的諾言,也違背了我自己,因此未來會發生什麼,我顧不得了,希望我能獨自承擔。”雲迪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一切終於又發生了,可她卻像是解脫了,懶懶的,倦倦的,什麼也不願說什麼也不願做。也許任何人力都改變不了宿命,魔王終將歸來。再一次的風暴又將捲起,而她已經厭倦了擔負拯救蒼生的任務,只想做一片暴風中的樹葉,隨波逐流。
過了好久,她才又說:“可剛纔說話的人,不像是你。”“是的,我能感到他的存在,另一個靈魂,在頭盔之中。斯馬拉古得到了戰甲的堅固與劍的破壞力,但他沒有得到頭盔中的意志。現在,這個意志將經常代替我說話,直到……有一天,它完全佔據我的內心,和我融爲一體,那時……魔王就真正復活了……”“我是誰?”他問着。
“我是誰?”另一個聲音,一個宏大的聲音,來自他的身體深處。
“你就是魔王?”“那你呢?發問者。”夜明月掛在魔境森林的上空。矮人廢棄的村落中靜悄悄的,只有一堆篝火點亮。康德坐在遠離篝火的地方,打量着那把巨大的劍。而坐在篝火邊的人們正憂心忡忡地望着他。
“他真的會是未來的魔王嗎?”水晶問,“好可怕,他隨時都會變成一個魔鬼是嗎?他愛吃翼精靈嗎?”“現在他體內存在兩個意志,康德的和魔王的。我想,寬容與關懷能保護康德自己的靈魂,而仇恨慾望會助長另一個。現在康德還能控制着自己的身體,但最後兩個意志終將融爲一體。是他自己,還是魔王,這取決於意志力的強弱和今後的遭遇。”雲迪說。
“那麼,是否有辦法讓他脫下這裝備並毀掉它?”灰衣劍士都里斯說。
“也許有一個人有辦法。”羅恩忽然開口了。
所有人都望着他。這年輕人停了好一會兒,才說:“去雪山,找我的老師,三百年前神殿戰爭的最後一個聖騎士——明康恩。《若星漢史卷》的蒐集編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