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第二次流產是在那年的九月。
聽說這次流產驚動了很多長輩。我雖然關心, 卻沒有勇氣去探望。姐姐和承軒那曖昧的一幕就像一根刺,橫亙在我和承軒的生活裡,不提便罷, 卻也是萬萬不能去碰觸的。承軒和我都知道, 我們的婚姻, 已經因爲這件事而變得脆弱。也許, 再來一點小小的催化, 婚姻將難以承受。
期間唯一的變故是小瀾。在姐姐家呆幾個月真呆的有些樂不思蜀了,承軒去了好幾次都沒有把他給‘請’回來。聽說姐姐和姐夫都把他寵上了天,反觀我和承軒, 平日裡寵他的時間還沒有消遣他的時間多。
可是就在姐姐流產後,我卻接到了小瀾想回家的電話。
“我去接他吧!”承軒說。
我想了想, 道:“和姐姐這麼僵着, 也不是個事。還是我去吧!也該探望她了。畢竟都是親姐妹。”
我提着大袋的補品去姐姐家的時候, 正好看到她打了姐夫一巴掌,然後痛哭失聲。這一來, 我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時很是尷尬。
姐夫就頭也不回地走了。越過我時,他怔了一怔,可什麼也沒說。
姐姐這纔看見我, 慘白的容顏略過一絲不正常的紅暈, 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曾經不合時宜的一幕, 竟別開臉, 不大好意思見到我。
“姐, ”我乾咳一聲,“你還好吧!”
姐姐張了張脣, 卻說不上話。這時門外傳來姐夫開車出去的聲音,姐姐臉色越發慘淡,再也顧不得形象,掀被而起,奔到門口,對着遠去的勞斯萊斯道:“你走吧!去陪她吧!我永遠也不想看到你!崔子銘,我看錯了你!”
小瀾蹲在一個角落,看見了我,就張皇地撲進我的懷裡,一個勁兒地嚷要回家。
“他受了點驚嚇。”姐姐悶聲說,“你帶他出去玩,我想靜靜。”
我只好先將小瀾帶走。路上小瀾悄悄對我說:“媽咪,姨只是把姨夫的一條領帶剪碎了,姨夫就眼睛紅了,然後他們就吵起來了。你等下去勸勸他們吧!姨和姨夫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啊,他們都很疼小瀾,小瀾不要看他們吵架。”
把小瀾送到家之後,我再次來到姐姐家。這次親生父母居然也在。姐姐被他們圍在中間,我看見姐姐已經上了很精緻的妝,很是美麗動人。親生父母看到我,想說什麼,卻被我避了開去。在他們面前我也向來拘束,只得隨便問候幾句,又和姐姐不着邊際的聊聊一些無關緊要的話,便告辭出來。
經過蘭陵路時忽然興起去附近沙灘走走的興致,只不知道姐夫此刻會不會在那裡。關於他和姐姐之間,似乎發生了什麼很重大的事情。只是看情形不可能從姐姐那裡問出來了,只有看看從姐夫這邊下手能不能解決。
姐夫果然在沙灘上,勞斯萊斯停在一邊,他靜靜地站在車前,頎長的身影顯出一股冷冽的氣息。怎麼看,怎麼搶眼。
“姐夫。”我叫他。
他整個人似乎忽然放鬆了,看向我的目光帶着淡淡的喜悅。他說:“你來得比我想象的早了半個小時。”
“你知道我要來?”我大步跑向他。
他道:“你這人,向來不大沉得住氣。”
“姐夫,不回去陪姐姐嗎?她……她也好難過……”
姐夫一震,打開車門,顯得很疲憊的說:“再說吧!——要不要陪我去藤蘿山走走,那裡又開了很多花,你一定喜歡。”
“姐姐那個樣子,你還有心思看藤蘿?”我不贊同的看着他,口氣不大好。
“桐桐,”他無奈地想抓住我的手。我慌忙跳開,且驚且懼地旋身即走。
“桐桐。”他的聲音軟弱無力,帶着懇求,讓我不自覺地停下腳步。
“不想去看藤蘿,就陪我就近逛逛可好……”他幾乎是帶着顫音,聲音沙啞得我幾乎聽不清,“而且……你不想聽上次那個故事了嗎……”
我深深吸氣,鑽進他的車裡。不管怎麼說,我需要從他這裡下手找出解決他和姐姐的爭執的方法。
只是,鑽進車裡的一瞬,我看見他的方向盤上繫着一條殘破的棕色領帶。一條條整齊的裂痕看起來有些觸目驚心。
這就是他們爭執的起因?
“姐夫,這條領帶是怎麼回事?”這樣開端應該可以吧!我猶疑着問姐夫。姐夫鑽進車裡,卻不回答,他看着我,輕輕道:“如果你想聽關於領帶的故事,那,你今天送我一條領帶可好?”
“我不喜歡棕色。”我無所謂的說,“不過,好吧!”
服務員將一條嶄新的棕色領帶打包的時候,姐夫冰山一樣的面目帶着惆悵。我試探的問:“姐夫你是一個領帶收集狂?”
他不回答。直到我們走出百貨大門,鑽進他的車裡,他才長吐了一口氣,道:“你姐姐……以爲這領帶是小藤送的。”
“難道不是?”不然怎麼那麼在乎……
姐夫笑笑,眼睛裡毫無笑意:“這領帶……代表的友誼……”
“和你那兩個死黨有關?”
姐夫又沉默了。
他將車開了差不多十多分鐘,才解釋:“男人之間的友誼,不比愛情輕。”
然後他看着我,微微嘆息着:“桐桐,小瀾這些年……乖嗎?”
怎麼忽然提到小瀾了?
“如果,如果我早知道……如果我當初肯多給她兩分鐘……”姐夫似嘆似哀,彷彿想到了什麼,忽然自嘲一笑,輕輕吐出一句:“那該多好。”
他?她?這個時候,他想到的不是姐姐,卻是他(她)?
心底有淡淡的惱意。我說:“我中文學的不好,卻也聽過那樣一句話:勸君憐取眼前人。姐夫,你還沉迷在過去,叫姐姐情何以堪?”
姐夫停車:“我有試過。只是,來不及了。”
“怎麼會?”
“桐桐,你知道不知道,小瀾是我的孩子。”
我忽然發懵了。
姐夫看着我,“如果想聽故事,我們一起走走吧!”
依舊是那個大男孩和小女孩的故事。
“和阿欣結婚後,小藤有找過我。她說她要告訴我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可是我沒有給她說的機會。當時我們約在那藤蘿下見面,說了沒兩句話,阿欣來電話說生病了,我急着趕回去,也沒心思再理會小藤到底有什麼事情要說。小藤見我要走,條件反射的攔在我的車前,我急轉方向盤險險避過,卻沒有料到我後面的一輛出租車剎車不及……”
姐夫不說話了。
我能猜到後面的內容。“小藤受傷了?”
“她倒在車下的那刻,我忽然什麼感覺都沒有了。清醒過來的時候,承軒已經把她摟在了懷裡,我看着他們離開,甚至忘記了阻攔。後來我私下派人去查,得知小藤被送到了附近的一所大醫院,醫生束手無策,承軒的一個朋友是德國知名醫院的權威院長,小藤便被送到了那裡。我趕到德國,進入那家醫院,被告知小藤已經死了。”
“好可惜……”我喃喃道。
“那之後,我開始了自我放逐。我都不知道怎麼過來的。直到無意間得到一個消息……我的另一個死黨,也就是小藤的監護人,幾年來一直定居中國……”
“這有什麼特別的?”
“他的大部分產業都在歐洲,甚至他的戶籍也在歐洲。而且他在中國生活的那十幾年,他的家族一直在催他回去……在我認識小藤前,記得有一天他對我說過,他並不喜歡中國,但是,他會爲了一個理由而留在中國……”
“什麼理由?”
“他沒有說。我猜,必定是因爲小藤……他和小藤的關係,在我看來,不只是監護人與被監護人的關係……但具體是什麼,說不上來……如果小藤真死了,他應該早回歐洲發展了……”
“你的意思是,小藤沒有死?”我莫名有點不舒服。
姐夫看着我,笑得苦澀:“誰知道呢!我帶着期待跑回來,不就是指望看到那個奇蹟嗎?可是,可是,桐桐,我從來不知道,比死別更讓人絕望的事情,是被忘記……”
“耶?”我揉揉自己的鼻子,“怎麼說?”
姐夫看着我,欲言又止。半晌,他說:“桐桐,你介意我搶回小瀾嗎?”
“不準。”我情不自禁後退兩步。
姐夫笑笑,乾巴巴的脣抿緊:“小瀾本來就是我的兒子。而你……你和小藤……你……”
“夠了!別再提小藤!我可不喜歡那個小藤!給我留下一大堆感情的爛攤子!”我瞪着他, “反正,想要小瀾,休想!他是我的。是承軒的。”
在姐夫呆立的片刻,我踉蹌地跑開,攔了一輛出租車,急迫地鑽了進去。
姐夫的鏡頭漸漸拉遠。
“小姐去哪裡?”司機問。
我茫然哦了一聲,答:“我不知道。隨便開吧!”
一個小時後,我在距離家不遠的中心廣場下車,夜風那麼涼,我沒有目的地走着,想走到一個讓我可以平靜下來的地方,卻一直……
一直找不到。
我走回了家。在門口對着鏡子試了試,直到確定臉色正常了,才推門而入。
承軒又在喝酒,小瀾懷裡抱着大南瓜窩在沙發一角,已經入眠。
承軒見了我,便放下酒杯,把我拉到落地窗前,然後落寞地說:“命運很捉弄人,是嗎?”
我笑問:“怎麼會發出如此感慨?”
承軒閒閒地吐了口氣,手倚在窗欄上,說:“子銘和阿欣好不容易纔和好,卻又被醫院告之阿欣子宮發育不全,根本不可能使孩子在肚中活過半年。所以阿欣這次流產了……你說這是不是很令人傷心?”
我心裡吃了一驚,說:
“你怎麼知道?”
“阿欣在電話中告訴我的。”他淡淡地說,並惆悵的淺笑望着我,“你不會不知道她的事吧!”
我虛應了一聲,心中難受。我怎麼會知道,她不告訴我,我又怎麼會知道。可是……
“承軒,今天我遇到姐夫了!他好可怕!”
承軒一僵,猝然抓緊我的雙肩,問:“他對你做了什麼?”
我搖頭。看了熟睡的小傢伙一眼,低聲說:“沒。可是,他說他要搶走我們的小瀾。”
承軒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他捏緊手指,佯作平靜地開口:
“他搶小瀾做什麼!想要孩子,不會自己去抱養一個嗎?或者找個野女人生一個就是了!”
我噗地一聲笑了,說:“是噢!小瀾和他又沒關係,他搶小瀾做什麼!”
然後我衝進了洗手間,淚水就一下子流了出來。承軒,你可知道我一直在等你說出小瀾的秘密?
是的,那個孩子。當承軒第一次把那個孩子抱到我面前,說“從今天起,我們就是他的爸爸媽媽”的時候,我就看出了他看孩子那不尋常的目光。
幾年了,我卻一直沒有猜透。而今明瞭了,卻寧願一直不曾明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