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遇見姐夫是次年三月。春寒料峭的時候。
我提出要去外面走走。
姐姐和承軒在月臺下棋, 渾然忘我的樣子。已經是傍晚,承軒從棋盤裡擡頭對我說:“晚點我來接你。別去人少的地方,不安全。”我答應着, 幾步跑出了門。
初春的黃昏, 冷清得有些纏綿。
在霓虹燈下游蕩的時候, 我遇到了姐夫。他一個人站在一盞已經不亮的霓虹燈下, 黯然的眼睛緲緲地望着遠處依稀可辨的閃着班駁月影的江面。
我看着那熟悉的身影, 很是開心的喊:“姐夫!”
姐夫一驚,驟然回過神來。看見我,他眼睛中閃過一抹亮光, 然後變作了深不可測的黑暗。
我渾然不覺,一看那乍現於燈光下的堅毅輪廓, 果真是姐夫, 趕緊地步跑了過去, 微微喘着氣,擡頭注視他。他也望着我, 眼睛漆黑如墨。
“姐夫,好久不見。”我露出大大的笑容。
他嘴脣動了動,什麼也沒說。
“姐夫也來散步的嗎?”我偏頭看他。他身上的氣息忽寒忽暖,讓我既忍不住親近又害怕親近。
姐夫淡淡一笑,點頭, “一起喝杯咖啡吧!”
我們並沒有去附近的咖啡館。
姐夫從他的車裡取出兩個杯子, 還有一廳罐裝咖啡。我在沙灘上鋪上一層紙, 姐夫便將咖啡分進兩個杯子裡, 推了一杯在我面前。我第一次如此品咖啡, 有些意外。姐夫告訴我,他車裡隨時都有準備簡裝咖啡。我問他爲什麼, 他說他經常走神,需要咖啡醒神。
後來問過姐姐,才知道姐夫在工作上雖然很強勢,但是在生活上其實是很要人操心的。
“子銘除了工作外,總是很恍惚的樣子,有好幾次開車開着走神了,差點出事。我便給他準備了咖啡帶着。他又總是熬夜,幾乎不到凌晨三四點不會睡覺。吃東西也很不規律,有時一天一頓飯也不吃,問他爲什麼,他說,忘了……”
姐姐告訴我這些的時候,我已經再也沒有見見姐夫的機會。於是後來的很多個黃昏,我會忽然興起去沙灘走走,帶上那麼一廳簡裝咖啡。一邊獨自淺綴,一邊去回憶姐夫那蕭條的眼神,終究不能記得很清楚了。
那日,我和姐夫就着那點咖啡,一直喝到了天上出現幾顆星星。
承軒來電話了。接了電話後我微笑着對姐夫說:“他來接我了。我要走了。”
姐夫說:“好。”
我以爲他會問我他出國的這幾個月姐姐的事情,他卻沒有問。我們就那麼默默地坐着,將咖啡喝的見底,然後我看到了承軒的車。我飛快的起身,對姐夫說:“再見。”
姐夫說:“下次,帶你去一個地方。”
“好啊!”我答應着,奔向了承軒。承軒看了看我的模樣,目光越過我看到了遠遠地沙灘上的姐夫,只是夜色已黑,看不清。他迷惑的凝了凝目光,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晚上色狼出沒,不是說了別跑人少的地方麼?”
我看着承軒那瞎擔心的臉色,沒來由的笑了。
一週後我又來到了沙灘。這次是中午。偌大的沙灘,已經坐滿了人。姐夫混跡在人羣裡,那獨特的氣質,依然讓我一眼便發現了行蹤。
我對姐夫喊:“我來了!”
姐夫深深地注視着我跑近,在我跑到他身邊時,他一下拉起我的手,跑向他的車。
“姐夫帶我去哪裡?”我有些接不上氣。
姐夫一直拉我上車後,才說:“去一個有藤蘿的地方。”
我正在喘氣,也沒顧上答話。
姐夫接着說:“你願意去嗎?”
我不迭的點頭:“聽說藤下佳人的創意來自一棵藤蘿樹。姐夫今天要帶我去的就是那裡嗎?”
姐夫臉色忽然舒緩,緊張的說:“真害怕你不答應。”
我笑笑,想說什麼,卻在他那滿目的寥落中,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於是就又笑笑。
一個半小時後,車子駛出了市區,轉向一條偏僻的山路。
車子在那一條沒多少人跡的山路上行駛。兩旁荊棘張牙舞爪的與車身擦過,偶爾帶出一兩聲沙沙的摩擦聲。陽光下的那些反光葉面又是那樣的冷漠而囂張的兀立在眼前,刺激着眼,不由帶了些詭異。
我心中閃過一抹慌亂,說:“姐夫,這些地方好陌生呢!”
姐夫身子明顯的一顫,沉聲說:
“你……覺得陌生嗎?”
我笑笑。“我可不像你和姐姐那樣喜歡到處走動。所以陌生也難怪嘛!”
姐夫不再開口,表情僵硬而落寞。
倒是我受不了車裡的沉默氣氛,於是好奇的說:“姐夫給我講講關於藤下佳人的創意吧!”
姐夫就看我。眼睛裡有一種壓抑着的暗流。
半個小時後,車停在了一個半山腰的停車場。停好車,我隨姐夫穿過一條冗長的小徑,來到了一株茂盛的藤蘿前。藤蘿纏繞在一棵粗大的古樹上,古樹蒼虯有力,藤蘿則韌勁十足。月光下的藤蘿開着雪白的小花,花上盈盈閃動着暈色,溫怡得讓人心悸。
“桐桐,過來坐下。”
姐夫對我說。他靠在一塊大青石上,注視着我的眼神充滿深思。待我走過去,他又將目光移向了那株藤蘿。
我無意間捕捉到他的側面,才發現這個男人全身瀰漫着一種憂傷的氣息。
“姐夫?”我因他的憂傷而呆了呆。
他笑了,很寞然很失落。
他說:“你不是想知道藤下佳人的創意原型嗎。”
我眼睛一亮,聽他緩緩道來:“其實,是因爲一個不算是故事的故事……”
他躲閃着我的不期然瞥去的目光。“是關於一個大男孩和小女孩的故事。”
我靜靜地挨着他坐下來。青石冰涼,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姐夫起身去車裡取了兩張墊子,鋪上之後,我果然覺得舒服多了。
“多年以前,這個地方並沒有現在這樣荒涼。那時幾乎每天都有一些少年少女來這裡散心。那年,男孩二十三歲,有兩個死黨朋友。他們經常一起來藤蘿下玩,有一年暑假,男孩從英國回來後和另外兩個朋友在這個地方聚會,他們商議,以後自己有了心愛的女孩,就帶到這棵樹下。然後,看誰愛得認真……”
“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協議啊!”我插嘴,“愛是一種感覺,還能比較麼?”
姐夫沒有回答,猶自說話:“其實男孩對這個遊戲並不感興趣,但他喜歡這個地方的清幽,他總是挑凌晨的時間過來坐坐。在男孩看來,愛別人,是很無趣又浪費時間的事情……可是,這個男孩在一個月色朦朧的夜晚,遇見了女孩。那時是凌晨兩點半,女孩一個人,在這棵樹下彈小提琴。她唱着蹩腳的歌,拉着蹩腳的小提琴,男孩很想叫這個女孩別再荼毒他的聽覺神經。可是看着女孩那張雖然不很漂亮但是很落寞的臉,他什麼也說不出來。那個女孩坐在藤蘿下,整整瞎整了兩個小時。嗓子發啞了,也沒有停。她的眼睛很憂傷,睫毛顫抖得像兩隻失去依傍的蝴蝶……男孩忽然之間被撼動了。他想,其實,認真的去愛着這個女孩,也好。”
“後來他們戀愛了嗎?”姐夫的遣詞造句居然有些文縐縐的,和他的性格一點不符合。
姐夫眼睛裡有了笑意:“是啊!戀愛了。男孩想,等她唱完歌后,他就表白。他甚至想好了很多種應對她的拒絕時採用的補救方法。可是,當女孩唱完歌后,男孩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女孩卻先開口了。”
“她說什麼?”我很是好奇。
姐夫輕輕反問我:“如果你是那個女孩,你會說什麼?”
我看着姐夫那酷酷的臉,信口開河:“這麼酷的男人,不如從了我吧!免得禍害人間……”
姐夫面帶詫色地掃了我一眼:“調皮!”隨即緩緩道:“她說,難得有一個人會面不改色聽完我兩個小時的演奏,不如……”姐夫說着聲音驀地放低,眼睛也炙熱起來,鎖在我的臉上,喃喃道,“不如從了我吧!”
我喉嚨有些發乾:“她真這麼說?”趕緊躲開姐夫有意無意的視線。那個女孩,居然真的主動表白啊!
“他們真的就戀愛了!男孩愛得很用心。他想,原來這就是愛的味道,那麼的,讓人充實和幸福。於是每個週末,女孩和男孩都會在這個藤蘿前相見。他們其實並不是在一個城市,每到週末,女孩就從就讀高中的香港過來,男孩就坐飛機從英國趕回來。一年半,從未有過失約。女孩十八歲那年,男孩已經從英國畢業。他悄悄以女孩的名字命名註冊了一個服裝公司……”
我腦海一道靈光閃過:“服裝公司?姐夫……那個那個男孩,不會是你吧……”
姐夫沒有回答我,繼續講:“也就在那一年,男孩帶女孩去了那家公司後,女孩才知道,這個男孩就是整整六年位居《時代》榜首的少年總裁……”
我掩住脣:“原來是這樣的!”
姐夫看着我:“這樣?”
我心裡很是感動,篤定道:“我知道了!原來藤下佳人是你和姐姐的故事原型!姐姐有說過,她和你第一次見面是在一棵藤蘿樹下……”
姐夫就不說話了。他忽然有些不耐煩的抓了抓頭,然後起身走到藤蘿樹下,雙手插進西裝口袋裡,雙眼半眯。
他的目光,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溫柔。我正想開口打破沉默,他卻搶先說:“桐桐,車裡有酒。給我拿過來。”
我依言把酒遞給他。見着他脆弱的眼神時,硬把滿腹疑問吞進了肚子裡。
姐夫開始喝酒,一杯又一杯。似乎半醉了,他才繼續開口:
“她並不是你姐姐……”
我有些惘然,忍不住:“明明就是我姐姐的……”
姐夫似乎沒聽見我的話。他繼續說:“她十八歲那天,我引誘她食了禁果。在我看來,靈魂和□□的結合,纔是最完整的愛情。可是,當我籌劃着娶她的時候,你姐姐出現了。那個晚上,我在這裡等她,而阿欣,先她一步出現在我的面前……我看着阿欣,心裡像有什麼忽然被觸動了,一發不可收拾。我看着穿着白裙、宛若精靈的阿欣,第一次那麼肯定,我與小藤的故事,將會落幕了。不會有至死方休,更不會有海枯石爛……”
我吐了一口氣,說:“因爲你愛上了姐姐?”
眼前的男人露出了支離破碎的微笑。他有些醺然地說:“你不會知道我第一次見到阿欣時是多麼心醉。她的笑,她的聲音,她的任何一抹表情都深深牽引了我的心,那一瞬我的心裡,便再也容不下那個平凡的女孩了。”
我低笑一聲,“我姐以前可是校花呢!”
同時心中漾出一抹驕傲,“在我心中,姐姐永遠是最好的。”
姐夫輕哼一聲,有些傷感的說:“那天小藤一直沒有出現。我則和你姐姐一起,坐在藤蘿樹下,閒談了一晚……我想,正好,小藤的失約,成了我分手的藉口。”
我打了一個冷顫。有些惶恐。“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才知道,也就是在我和阿欣邂逅的時候,小藤其實一直躲在一旁,靜靜地注視着我們在月光下相談甚歡的背影……”
我低嘆,那個小藤,竟能沉住氣。她應該也是明白了什麼吧!好奇地偏頭看着夜幕。幾顆星零星地點綴着蒼穹,別有一番雅味。
姐夫說:“很快就和阿欣結婚了。我以爲,我找到了愛情,找到了幸福。只是,只是……結婚那天,男孩的兩個最好的死黨都缺席……”
我低哦了一聲。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吧!
姐夫忽然一聲自嘲的低笑,聲音微顫:“後來,我才知道,那兩個死黨……其中一個,是你姐姐的前男友……你姐姐也是在認識我之後,才和他……”
我瞭解地點點頭。這種友誼和愛情的抉擇,確實很讓人尷尬。
“而另一個死黨……”姐夫說到最後一個字,忽然無力地將手裡的酒拋遠。
“另一個死黨又怎麼了?”
姐夫微微合了眼。半晌,眸光才移向我,一字一頓道:“是小藤的監護人。”
我有些發懵。姐夫這都弄了些什麼爛攤子……
姐夫吃力地說:“聽說,小藤是他一手養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