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慢的腳步徐徐前行,而在那身藏青色的背後,不遠不近地跟隨着一隻疲憊虛弱的小貓。貓兒猶豫着停頓着,不敢靠近也不願遠離。他們就這麼一前一後地走着,淒冷的月光照射下來,投影出兩個寂寥的背影。
風歸影突然駐步而立。
不知不覺,他再次走到皇城郊外的櫻樹林裡。西郊的長亭早已是破敗不堪,在夜幕的籠罩下顯得風雨飄搖。琉璃瓦反射着淒冷的月光,竹製的風鈴自亭角垂下,在夜風中輕輕搖曳着。
只剩那滿樹殘櫻,花開花落,年復一年。
聽說埋在櫻花樹下的亡靈會遊蕩在櫻花間,遙遙無期地等待着自己想見的人。只有等到了牽掛的人,她纔會安心離開,久存的思念則幻化爲飛揚的櫻花散落在風中,無窮無盡的眷念,瀰漫不休的牽掛。
可是那個人,連葬於櫻樹下的機會也不曾留下。
“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遊魂歸不得。”風歸影低聲笑了起來,“有緣無分,愛別離苦。終不過臨水觀月,對鏡憐花,終究華胥一夢罷了。”
他笑了起來,哈哈大笑起來,肆意癲狂的笑聲在一片萬籟無聲突顯,是一種近乎絕望的癡狂。
“你也累了吧,你們所有人都累了吧。”風歸影斂了笑意,凝視着遠方蒼茫的夜色,“我已也累了,很久以前就已經很累了。”
他無力地跌坐在地上,背靠着硃紅漆柱,緩緩闔上了眼皮。
我還是睡吧。說不定睡着了,又可以夢迴吹角連營,和嚴肅認真的八桂嬉笑打罵的豐年瑞見上一面;或是萬古千愁人自老,夢中似是故人來,再和那女人在水燈映照的飛龍湖畔相逢;亦或是再見父親也好,重回兒時縱馬狂奔,馳騁北疆的情景,父親不知又會躲在什麼地方偷偷看着我騎馬,等待着我從馬背上摔下來時伸手再拉一把了。
好多年了,有多少年沒有像今天這麼想念那些人?我亦不記得,世間上曾經有這麼多我願意用生命去保護的人了。
馥郁的花香縈繞着風歸影,氤氳的香氣讓人迷醉。風歸影緊閉着雙眼,倦怠地地笑了起來。哪一個飛花飄雨的暮春,風歸影便真的看到了那個女人。她不遠不近地站在他十步之外,嘴角微揚,笑容裡帶着風歸影一生最牽掛的弧度。
夜色迷濛中,她安安靜靜地站在櫻花樹下對風歸影微笑。她的笑容恬淡又安定,有風拂過,吹起她散落的長髮,粉色的櫻花夾雜在那團雅緻的淡紫色中,在皎潔的月光下彌散成一片迷人的色彩。
風歸影眯起眼睛微笑,一步又一步,緩慢無聲地朝她走過去。他壓低了聲音,話語裡帶了一生最溫柔的笑意:“硯雪,是你嗎?”
她沒有回答,只是笑意更濃。
只剎那間,風歸影的耳邊便出現了琤琤的琴音,清風松下,流水般緩緩而過。
風歸影駐步而聽,他曾經在哪裡聽過這樣的琴音,從此一生一世再也無法忘懷?伴隨那琴音的,還有關於誰的記憶,碎裂又重組,一幕一幕重新在記憶裡浮現。
誰在暮春花落之時與我長亭相遇再道相逢,誰在滿園殘香中與我撫琴長吟賞櫻詠詞,誰在荒巖斷壁前與我指點江山馳騁萬里,誰笑說過要與我種豆南山下采菊東籬旁,又是誰捨棄了誰,只留下一生一世的牽掛?
你說過要與我共奏琴瑟,你說過要與我歸隱山林,你說過你戀我至深非君不嫁,你說過那麼多都沒有做到,你都沒有做到。你說過那麼多卻進程一紙空文,那麼,在你須臾即逝的生命中,到底有哪一句話是真的?
風歸影悵然地凝視着她,卻見湘廣陵緩緩舉起了左手,指向了他身後。
風歸影猛然轉身,頓時時光流轉空間攪動。時空的盡頭,是誰在寵溺地對年少的風歸影微笑,他們的一言一行帶着他無法遺忘的熟悉,化爲灰燼依然無法忘記。不遠處,風嫣寧彎下腰對年少的風歸影微笑,溫柔地撫摸着他柔軟的頭髮;父親縱身棗紅色馬上,滿面嚴肅又滿面慈愛地喚他“歸影”;母親雙手端着一盤淺綠色的糕點,對他笑得一臉的寵溺。然後他們四個人就圍在一起,拉着手轉身背對着風歸影走了。
風歸影想叫住他們。他大聲地呼喊着風嫣寧:“姐姐,父親,母親,我是歸影啊……你們不要走,我在這裡,你們不要落下我!不要落下我!”
可是他們什麼都沒聽見,風歸影喊啞了嗓子他們都沒有聽見,風歸影想跑過去,腳卻是灌鉛一般動彈不得。
我果然,還是什麼都做不了嗎?
風歸影轉過身去想見湘廣陵,想見那個會笑意盈盈喚他“風君”的人。可是他再看她的時候,琴聲卻倏忽間就停了。她依舊只是站在那裡衝他微笑,笑容得如同積雪般一塵不染。
她微微啓脣對他說了些什麼,他沒有聽到。
然後風雪瀰漫開來,雪那麼大那麼重,壓得風歸影的心又沉又痛,痛得風歸影透不過氣來。
那個人就在風歸影心痛的瞬間融入漫天風雪中,再也找不到她出現過的痕跡了。
風歸影費力地跑過去,跑進風雪中的那一剎那周圍突然亮起來。白晃晃的一道亮光照過來,然後風歸影睜眼,看到了從長亭外傾瀉而來的皎潔如銀的月光。
她說了什麼他沒有聽到,就像她須臾的一生還沒來得及被瞭解就已經逝去,是她存在的時間太短,還是他明白得太遲?亦或是根本那人就沒有給過他了解的時間?
“你跟我說了什麼我沒有聽到,在哪一個雪滿年華的日子裡,在你願意的時候,再回來告訴我,好不好?”
他擡頭仰望長亭旁粉色的櫻花。月光之下暮春之時,飄零的落英悽美而妖治。
風歸影絕望地笑了起來。
這場盛世浮華,皆以鮮血做代價。誰曾經把殺戮當做遊戲,踏碎人命只爲換取一時半刻的快樂;誰似笑非笑地講敘過櫻花樹下亡靈化爲落櫻,生生世世等待所愛之人的傳說;又是誰與我長亭相遇,春雨料峭還在悠閒地舞文弄墨?
風歸影的心驀然一痛。他忘了什麼,曾經忘了什麼,當日長亭避雨走筆龍蛇間她寫過什麼而自己並沒有記住?現在,他再誦一次給她聽,又有誰可以聽得到?
《青衫溼》
冷衾驚醒黃粱意,寒夜月初晴。
傷心皇榭,燕回一覽,只見荒陵。
猶來又憶,疏花冷雨,曳影清亭。
如今花畢,凌香散盡,一世飄零。
所謂詞讖,大概如此。
月夜魂夢驚醒,料算如今繁華一夢;王謝堂前飛燕,不見故人只見荒陵;
春寒料峭重遊,落花依舊人面全非;感懷身世浮沉,半生飛絮一世飄零。
你說你是“凌香散盡,一世飄零”,而我,我的一生,不過是一場浮夢。浮生一夢,一夢浮生;得到得不到,皆如一夢中。踏碎了盛世繁華,覆滅了家國天下,究竟又是誰,得到了他想要的蒹葭?
再次閉上雙眸,夢境裡湘廣陵又一次衝風歸影安靜地微笑。
她的笑容就在一剎那定格了,永遠地定格在風歸影的記憶裡,成爲一個絕美而悽清的畫面。
最後一次擡眸。
湛藍色的瞳仁中,漫天漫地的雪花飛舞,夾雜着暗香浮動的櫻花殘瓣,一色純白緩緩墜落。沒有了算計殺戮爾虞我詐,沒有了飛濺的殷紅鮮血與堆疊的累累白骨——那所謂的歸隱山林所謂的不問世事,終究不過是求這樣一個畫面罷了。
而你與我,不過是這個浮華盛世的殉葬者,如此而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