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圓月。
對於鎮北軍而言,這不是各飲酒賞月,秉燭暢談的日子。再等不到援兵,等待他們的就是死神的召喚了。
營帳外的士兵神色疲憊,沒有人再對援兵抱有任何希望。儘管風歸影什麼都沒有說,但在這些掩面無期的等待中,他們心底已經確認了一個事實——帝都的意思,是要他們站死在這裡。
老兵們裹着破舊的皮甲,圍在篝火邊上喝着熱茶充飢。他們許多天都沒有米下過了,但是多年征戰練就出來的頑強毅力使他們沒有像年輕戰士一般痛苦不堪。腳步聲緩慢傳來的夜晚,會有痛苦的馬嘶尖銳地迴盪。大家都知道,這是有人在宰馬。連人吃的都不夠了,又去哪兒給馬找吃的?何況餵馬的燕麥,也早被風歸影下令煮了粥。老兵們本來不肯宰馬,他們看待自己的坐騎如同自己最親密的戰友。只是風歸影后來親自殺了自己的愛馬,那匹純黑色的從凌國走失過來的汗血寶馬。在鋒利的長刀刺進心臟的那一刻,那匹千里神駒只是長嘶一聲,回頭悽然地看了風歸影一眼,渾濁的眼中飽含淚水。
但是風歸影就那麼將刀刺進它的身體,溫熱滾燙的血冒出來,風歸影面無表情地抽回長刀。
“宰馬吧。馬死,總比人死要好。”
年輕的戰士開始小聲抽泣着,那抽泣突然變成嚎啕大哭,風歸影的近衛氣沖沖地上前,乾脆利落地賞了那些軟蛋一個耳光。無數的新兵老兵看着風歸影提步走回中軍帳,他的神色依舊冷傲堅定,沒有人敢阻攔他。
由那時候開始,鎮北軍上下都有了戰死的覺悟。
風歸影安靜地坐在中軍帳內。他腦海中突然浮現出若干年前的獅山一役,自己和父親被圍困在山谷之下,面對着無數的箭矢,面臨着無糧可食無水可飲的情況,他們最後還是宰馬充飢,艱難地等來了援兵。
而現在,卻沒有援兵回來了。風歸影突然有種可怕的感覺,這種感覺自那天從夢境中醒來以後就一直在他的心裡紮根,風歸影說不清是什麼感覺,只是隱隱的察覺到湘廣陵在隱瞞着什麼,可是他不敢去問。不是那麼一個假設,就無從解釋爲什麼風歸影一直得不到救援。
那個可怕的假設,也是他極度恐懼着的一個事實——他的父親風聽雨,已經不在人世了。
他心煩意亂,不得不架好琴自彈自唱:
“斷弓弦兮折劍鞘,
江山幾度雨飄搖。
狂風吹兮轉眼乍,
魂兮歸來早還家。”
這樣的歌謠是在外征戰之時將士們最愛唱的,關於守衛故國,卻魂留邊塞不得歸的故事。大意是說無數的戰士前赴後繼,爲了守護生養自己的國家而踏上戰場,可是他們的兵器斷了毀了,江山還是不得安穩。許多年後他們的屍體隨着凜冽的狂風埋在黃沙之下,只剩虛無縹緲的魂魄,能夠穿越千里的距離,回到他們一生思念的故鄉。
風歸影很少唱歌,無論如何激昂多麼豪邁的歌曲,在他口中唱出,都隱約帶有一種英雄遲暮,不如歸去的滄桑落寞之感。他偶爾幾次唱歌,都是喝酒的時候唱些鄉村市井惡俗的黃段子,用來逗豐年瑞水雲遊。
營帳外的士兵都聽得到風歸影的歌聲。蒼穹上的弦月照下來,他們不由得擡頭望天。明天就是一年一度的中秋節了,可是這一年以後,又有多少人要長眠於黃沙之下,睜着空洞的眼眶,凝視這輪不懂悲歡離合的明月?
湘廣陵端着一碗燕麥粥,緩緩走近中軍帳。她碗裡的粥稀如水,淡無味,連一點燕麥的痕跡都看不到。中軍帳的近衛攔住了她,有些遲疑:“湘大人,這碗粥太稀了……”
“不要叫我湘大人,我辭官了。”湘廣陵打斷道,“這粥……只怕你們將軍,根本就喝不下。”
年輕的近衛不再說話,只向她微微頜首,以示敬意。
湘廣陵踏步而入,風歸影擡眸看她一眼,繼續俯身撫琴。
“明天就是中秋節了。”湘廣陵盤腿坐在他身邊,把碗擱在案上,“喝粥麼?”
風歸影瞥了一眼稀薄的燕麥粥,停下了撫琴的動作:“明天會進行最後一次反攻。現在趁夜色離開洛伊城還來得及,我派一隊士兵保護你,子時過後,你馬上離開。”
“到這個時候,你還是不願讓我陪你去死麼?”湘廣陵苦笑道,“那麼,風君又可是記得,你曾經說過娶我的話?”
風歸影聽她這麼說,心下一痛,也只苦笑道:“我自然是記得的,你不必提醒我。是你賭贏了,我終於悔婚逃逸,爲了尋你回來北疆。”
“既然不願意,當初爲什麼要答應?”
風歸影默默看着她,沒有答話。
“那麼,風君說過的話,吸現在還算數麼?”
“我說過的話,自然是算數的,你不必擔心我賴賬。”他頓了頓又道,“倘若有什麼意外我不能娶你爲妻,你便尋處好人家嫁了吧。不必等我。”
“風君亦是如此。我若不能嫁你,也希望你忘了我,不必眷念。”
風歸影笑道:“說得好像生離死別一般!也許明天我走了狗屎運,就這麼贏了。然後我會回去尋你的,你可千萬別躲起來。”
“風君還記得麼?當日長亭賞櫻之時,風君贈給我一塊北疆特產點,結果我差點就被辣死了。”
風歸影笑意更濃:“當然記得。御花園合奏,雪櫻林賞雪,我引你爲知己,你沒有忘記吧?”
“怎麼能忘!我倒是天上人間,都不敢把風君相忘。”湘廣陵輕笑,那笑意裡深藏的苦澀顯而易見,“不過是這朝野之事,阻礙了大好風光而已。若非如此,我早已遠離這塵世的喧囂,和風君歸隱山林了。”
“你還記得麼?原來我的話字字珠璣句句精髓,倒是連凌硯雪姑娘都念念不忘了。”風歸影側着頭對她笑,笑得一如既往的狡黠,“歸隱山林再找一個世外桃源,你說怎麼樣?種豆山中,採菊籬下,我總覺得榮華富貴與之相比,算不上什麼。”
“可不是麼。不過我不會做飯,而且洗衣服也不乾淨,風君要把一切家務包辦哦。”
“沒關係。你就養**,總不見得把雞養死。”
風歸影只是在逗她,湘廣陵卻不依不饒:“要是真的養死了怎麼辦?”
“那就不養雞,養鴨子。”
“鴨子也死了呢?”
“養魚怎麼樣?”
“魚也養死了呢?”
“那就只養你好了,絕對不會養死的。”風歸影擁她入懷,淡淡一笑,“什麼都不養,只養你和你家琉璃大肥貓。怎麼樣,滿意沒有?”
琉璃嗎?琉璃已經,不在了。
湘廣陵想擠出個笑,最終卻是擠出滿臉淚水。胸口一陣劇痛,一看那人正伏在案旁大口吐血,風歸影心下一驚,連碗也摔在了地上,急忙衝過去把他拉到懷裡,連聲問道:“你怎麼樣?!”
“不礙事!”湘廣陵忍住咳嗽道了一聲,又低下頭去喘氣,卻已經沒有再吐血了。豈料湘廣陵反手一推一掌擊在風歸影胸膛之上,幸而掌力不深,風歸影身穿寂明喧所贈的金絲軟甲化解了部分掌力而不至於內傷。湘廣陵強打笑意道:“風君真的是不防我!”
風歸影見他蒼白的臉上已泛起病態的潮紅,心下一痛,卻亦笑道:“可不是!”又把他順勢再摟緊,低聲道,“你到底怎麼了?”
那血噴在風歸影藏藍色的戰袍上,明晃晃染了一大片。她微仰着頭凝視他的眼眸,輕聲揶揄道:“想你想出相思病來了,還不行麼?”
風歸影也不理他,只順着他散落的髮絲一遍又一遍撫摸下去,動作自然而曖昧。湘廣陵半睜着雙眸目光迷離,良久方纔輕輕扯了扯風歸影的衣袖,微笑道:“風君親我一下好不好?”
風歸影怔住了沒有動作,卻又聽得湘廣陵低低的笑聲:“你現在還不趕緊揩油,以後想要再幹壞事,可就沒有機會了”
風歸影咧嘴一笑,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終於無話可說,只端起那個搪瓷大碗,遞到她面前:“來,喝口水吧。”
湘廣陵端着碗看了又看,擦乾了眼淚:“只有水沒有米,我纔不喝呢。你喝了它,我喝下一碗。”
風歸影深知她的蠻橫無賴,笑道:“好,讓你夫君喝米水,你去吃飯。”舉起碗上下瞄了許久,卻根本沒發現半隻蟲子,便一飲而盡,“我喝完了,滿意沒有?”
“滿意了。我這一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滿意。”湘廣陵輕輕推開他,苦笑着後退一步,“我說過的,我與你,只能有一個人活下來。這句話以前有效,現在也,還是有效。”
“風歸影,我來這裡,不是殺你,就是殺我自己。你覺得,我會選哪一種?”
瞬間天旋地轉,周圍的一切逐漸模糊隱去,不再清晰。風歸影霎時明白過來,可惜已經太遲,藥效發作劇烈,只一瞬間,他便背向堅硬的地板,直直地暈倒過去。
“你該知道,你知道我會選哪一種的。”
風歸影倒地前的最後一個畫面,是湘廣陵滿臉清冽的淚水,以及她手中緩慢舉起的寒光凜然的“灼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