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皇城內第一場櫻花雨正紛紛揚揚地落下。雨水打落了枝頭綻放的繁花,打溼了路人顏色各異的衣襟,打散了初春凝結的寒意。
這樣如絲如針的細雨,也打亂了寂明暄沉凝的思緒。
他靠着窗櫺正襟而立,看着手中染血的信紙,沉默無言。一旁的渡江雲知這是北疆急報,又看太子神色有異,心中正是着急。他不好怎麼開口,卻又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慮與好,終於開了口:“殿下,北疆情況如何?”
“北疆來報,已與凌國簽訂和約。半個月前的消息,今天父皇給本宮看的。”寂明暄把信紙揉成一團,隨意丟在地上,“按鎮北軍的習慣,他們沒佔到便宜之前是絕對不會停戰的。除非是——”
他頓住了沒有說下去,渡江雲隱約覺得這其中有古怪,禁不住問道:“除非是什麼?”
“除非是,歸影出事了。”
渡江雲心下一喜,表面卻不露聲息:“鎮北大將軍吉人自有天相,請殿下莫要擔心。退一步說,若是風大將軍真的出事了,那也是天意。死後風光大葬,追封皇族諡號,也算對得起他的英靈。”
“其實你不想他活着回來。”沒有給他反駁的機會,寂明暄的語氣無比堅定。
“是。微臣也不相瞞,本來就有九成的把握可以暗殺成功,最後時刻出了差池,那是微臣的疏忽,微臣對此一直耿耿於懷。”
寂明暄輕輕搖了搖頭:“雲,你始終不明白。你鬥不過他的。”
“微臣是不明白。微臣不明白的是,爲什麼太子殿下要出手救他?”渡江雲話語中蘊含的不滿之意隱隱呈現,“殿下,若非你出手相救,微臣和安陽郡王早就將之定罪,當場處決了。”
“你以爲本宮不出手相救,鎮北大將軍就不可能安然脫身?”寂明暄輕輕嘆了口氣,“他不過是拿嫣寧的信物賣個人情給本宮罷了。他要出來,就一個廷尉獄,還難不到他。”
“微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歸影把整件事都弄明白了,他完全有能力把你和安陽郡王揪出來。但是他沒有這樣做,到底是因爲顧及曾經和你們一同共事的情分罷了。金絡那一百棍激起了他的不滿,惹惱了風聽雨,更亂了我所有計劃。”他長吁了口氣,“我把嫣寧的玉環還給他的時候,歸影就曾勸我棄子,他說他已經受夠了這樣的生活。他不肯把那塊玉要回去,其實是等於跟我說,他再也不需要我和嫣寧的庇護——他是準備脫離幕僚了。”
“微臣明白殿下的意思了。等風歸影回朝,臣等馬上動手。”
寂明暄突然轉過臉,淡淡問道:“雲,他不是你的摯友嗎?”
“微臣早已明白,這個朝野之上,只有主僕,沒有朋友。臣以皇上、殿下爲主子,自當爲其效勞,不在乎粉身碎骨。凡是阻礙殿下登基,妨礙殿下改革朝野的人,臣都會毫不猶豫的將之消滅。”
寂明暄知曉,渡江雲這些話裡面,有五分是真,五分是假。朝野之上確實沒有朋友,每一個人都帶着面具與別人相交。我既無投以桃李,又如何能期求他人報以瓊瑤?這自是真話。然而渡江雲之所以會毫不猶豫地消滅阻礙改革的人,說到底也不過是爲了自己:風氏倒臺,家族勢力自然樹倒猢猻散。到時候太子幕僚得勢,身爲首腦的渡江雲自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閒置多年的右僕射之位非他莫屬。
寂明暄並非厭惡這種熱衷於權勢之人,只是可以採用暗殺這等卑鄙手段將自己多年的好友置之死地,這不能不讓人心寒。然而可笑的是,寂明暄分明感覺,自己也是這種無恥之徒:雖然沒有參與其中,暗殺失敗以後安陽郡王亦曾向自己稟報這件事,自己既然沒有立即放風歸影出來,那便是心底隱隱對他不懷好意了。
渡江雲見寂明暄沉默不言,以爲自己的馬屁拍到了馬腿上,連忙道:“微臣失言,請殿下恕罪。”
“你沒錯,錯的人是本宮。”他望向窗外,夜幕下垂,月色中的櫻樹搖曳出一陣陰冷的氣息,“歸影爲人外柔內剛,說到底就是個死腦筋。你們逼得他越緊,他越是不從。金絡太急躁,現在整個朝廷都知道他們兩人翻臉了,家族勢力更是充滿信心,認爲可以繼續尊風氏爲下一任首腦。湘廣陵冒着天下大不韙去攙歸影的時候,本宮就明白,這一局,是幕僚輸了。那一百廷杖不但打斷了歸影和幕僚的關係,更把湘廣陵也從幕僚中趕了出去。”
“湘廣陵首鼠兩端,難道太子會寄希望於此人身上?”
“不,本宮不認爲他會對朝野的格局起巨大改變,但他對歸影有重要影響,那是毫無置疑的。本宮現在甚至懷疑,從一開始這個人就沒有準備真心投靠幕僚。或者說,他就是風聽雨那邊派來的臥底。”
“殿下何以如此肯定?”
“本宮沒有證據,不過是猜測。你仔細想想,從歸影經常跑去翰林院找湘廣陵喝茶閒聊,到與他有關的慶同天在暗殺當夜死得不明不白,到御林軍暗殺失敗後他跟着風歸影進了廷尉獄,再到後來發生的一切,這一切像是被一根看不到的線在牽引着,朝對家族勢力有利的方面發展。”
“殿下,有句微臣不知道該不該說。”
“你說。”
渡江雲深吸了口氣,像是竭盡全力方能努力把話說清楚一般緩緩開口:“宮裡有個小小的傳聞。傳聞說,鎮北大將軍和湘大人關係不尋常。”
“不尋常?”寂明暄悶悶道,“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說,風大將軍有斷袖之癖。”
“胡說!”寂明暄心中怒火頓起三丈,不由得低聲怒喝,“那混球怎麼可能有斷袖之癖!他最喜歡的就是拿一本《金瓶梅》夾在道德經裡面邊看邊笑,還裝作認真閱讀遨遊書山的樣子騙人……你說,這種人怎麼可能有斷袖之癖?!”
“殿下,容微臣請教——既然他用書夾着那《金瓶梅》,那您是怎麼知道的?”
“本宮自然知曉。那小子被本宮發現短處,不得不把那本《金瓶梅》偷偷塞給本宮——你別以爲他多夠義氣,把書塞給本宮以後,他自己掏出一本《春宮圖》看得更是開心。”寂明暄說着說着驀地一滯,望向渡江雲的眼神寒意非凡,“渡大學士,本宮方纔說了些什麼?”
渡江雲一時語滯,頓了頓方跪拜道:“微臣方纔神遊太虛,並未領略殿下話中精髓,望殿下恕罪!”
寂明暄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本宮不怪你,起來吧。”
“謝殿下!”冷汗涔涔的渡江雲心中暗暗感慨:難怪殿下不肯殺風歸影,都混到一起看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書的境地了,這兩人還能自相殘殺?
“雲,你可知道,風歸影帶了多少死士回京?你又可是知道,他在城外駐紮了整整六萬大軍?”
“微臣知道。微臣就是要逼風歸影動手。一旦鎮北軍劫獄,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將風歸影緝以謀逆重罪論處,處以極刑。”
“你想得太天真了。逼鎮北軍劫獄,走到懸崖上的風歸影絕不會乖乖受死,六萬大軍與拱衛京城的十萬禁衛軍硬碰未必不能反敗爲勝。風聽雨雖然不在,家族勢力在朝中的影響依舊存在,倘若家族勢力藉此機會與幕僚火拼,你本宮勝算不大。何況鎮東將軍壽南山也在京城,從他上次袒護鎮北大將軍的行爲,你就該知道,他本人也是風歸影的靠山。”
“即我們做最好的打算——打垮風歸影的嫡系軍隊,成功將家族勢力消滅,幕僚這邊也會損失慘重。蕭薔之禍必定引起鄰國關注,別說凌國一直對北疆虎視眈眈,就是剛剛與寂國簽訂邊境條款的冉國說不定也會反咬我們一口。寂國內部的紛爭並不是最重要的,當權者若爲了自己的私心而令無辜百姓墜入水深火熱之中,即使你我身死,又有何面目面對那些忠義烈士的泉下英靈?”
渡江雲聽得心驚膽戰,倒吸一口涼氣,霍然拜倒在地:“微臣目光淺陋,差點壞寂國大事!求殿下處罰!”
“我不喜歡因爲假設而處罰人,但你這次差點就釀成大錯。這樣的事情,稍有差池,你我皆會陷入萬劫不復之境。你自己好好斟酌,不要把自己的性命搭上去。”他面向窗外,吹面而來的春風在夜色中顯得陰冷無比,“歸影,我會給你一個機會,最後一個機會。”
他話未說完,通報侍從疾步進門,御林軍統領蘇臺新也被領着進來。蘇臺新對眼前跪地的渡江雲視若無睹,在太子耳邊竊竊私語。待他離去,寂明暄方纔召喚跪得腳麻的渡江雲起來:“你先回去。我有事要出宮。”
“已是入夜,殿下還要出宮?”
寂明暄不置可否地點點頭,頓了頓他才補上一句:“鎮北軍回朝了。”
風歸影領軍,鎮北軍回朝——朝廷之內,又將是一場腥風血雨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