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東來讀了一段兒,覺得寫得不錯,他是沒讀過太多的書,可他覺得,這篇小說就是不怎麼識字的老百姓聽了,也會覺得好,裡面有一股讓人心動的味道。
能從一介白丁,一手把柳家發展成如今的模樣,除了早年靠了外家的勢力以外,他本身也能力出衆,性情堅韌,卻慣常不懂什麼叫傷春悲秋,這回讀了這篇,居然也掉了三兩滴眼淚。
他想起以前了。
阿青也是名門閨秀,陽城淑女,當年求親的人能從陽城東邊排隊排到西邊去。
他身份不夠,打阿青的主意,手底下那幫人沒有一個看好,就他那種大老粗,而且還是剛剛顯露出點兒手腕,遠算不上能耐的小商人,憑什麼娶人家陸家的小姐?
可他也不知怎麼了,還就是心裡跟貓抓似的癢癢,那會兒真覺得要是娶不到老陸,以後的日子就再也沒有滋味。
結果還真讓他抱得美人歸,阿青在家裡是個說一不二的,她爹孃疼她的很,拗不過女兒,還是讓女兒下嫁。
猶記得當年新婚夜,柳東來意氣風發,得意得恨不得抱着媳婦狂奔三百里。
她是個賢惠人,嫁給自己之後吃了很多苦,他生意失敗,她咬緊牙關自己動手做各種家務,伺候他穿衣吃飯,把他打理得乾乾淨淨漂漂亮亮,那雙拿筆的手,因爲做針線活戳得傷痕累累,還跟着他去跑生意,去求家裡的兄嫂們幫忙,後來民國了,開放了,她也離開家門,在飯局上替他擋酒,替他招攬客人,堪稱賢內助。
有那麼一段時日,他那般地努力,其實心裡頭最大的念想,是有朝一日能給阿青買一套配得上她的首飾,只是等首飾越來越多,錢也越來越多,阿青就老了,皮相再不是那麼美,嘴也不那麼甜,又來了能說會道的小姑娘,他也學會了在外面逢場作戲,恩愛夫妻的感情也就變了味兒。
在金思思出現之前,他並沒有想過把外面的女人帶回家去,更沒想過讓阿青難堪,但那會兒他被迷了眼,被金思思的美貌,被她洋學生的身份,還被她衆多的年輕追求者堵住了心,蒙上了眼,於是他就失去了阿青和孩子。
“呵!”
柳東來搖了搖頭,擠了擠眼睛,又恢復悠閒自在的模樣,把雜誌扣在桌案上,低聲呢喃,“秀娘是個好女人,只可惜是個傻子,就不知她這個男人是精明還是愚笨了。”
“呵,畢竟是小說,虛幻的很,沒準兒能有個好結局。”
小說月報上只刊載了上篇,寫得溫馨唯美,但他能從裡面讀出一股說不出的悲涼來。
柳東來笑了笑,男人的劣根性他知道,像秀娘那麼任勞任怨的女人,男人一開始能念一點兒好,將來恐怕要嫌棄了。
“老何,下個月的小說月報別忘了給我拿過來。”唸叨了一句,柳東來沉下心,又去看後面的評論,阿青給寫的,足足寫了兩頁版面,顯然是愛得很,也是,他們夫妻生活多年,口味向來一致。
謝家大門前,項君牽着謝冰心的手,戀戀不捨,謝冰心也不捨得:“項郎……”一句話未完,淚水便滾滾而落。
項君伸手捻去晶瑩的淚珠,臉上露出一抹森寒:“放心,我不會讓你受委屈……”
謝冰心連忙掩他的嘴:“別說!我就是有點兒難受……其實,跟她計較什麼,她一個村姑,腦子裡都是封建思想,又沒讀過書,是你們家的童養媳,如果不緊緊抓住你,她還怎麼活,說起來,都是我不對,那天我不該避走,要是好好安撫她,跟她說清楚,她也不會那麼絕望,絕望到連離婚這種話也說出了口,她跟你離婚,以後可怎麼辦,我們,我們不能害了她!”
項君臉上露出一抹苦意,用力把謝冰心擁在懷中:“你放心,我雖然和她沒感情,可我也不是無情無義,以後她就是我的親妹妹,我們項家有一口飯吃,就不會餓着她,就讓她在我爹孃身邊吧,我爹孃也習慣了她的陪伴和照顧,我不能給她愛情,可還是能給她一個家。”
兩個人偎依在一起,竊竊私語,如膠似漆。
“對了,我寫了一篇小說,就是寫……我和你的愛情,等會兒你幫忙看看好不好,要是好,我就給報社寄過去,發表出來,讓大家都看一看。”
項君頓時失笑,點頭道:“好。”他終究還是捨不得走,兩個人悄悄進了門,溜到謝冰心的院子裡,院子裡的花樹都冒了綠芽兒,葡萄藤架子下面還放着畫架。
“看什麼呢?”
“……我在想,那天我幫你畫的畫,還是不夠好,什麼時候咱們再畫,我幫你畫一輩子!”
項君笑道。
謝冰心臉上一紅,隨手拿起小石桌上的雜誌翻看,本來只是假裝的,這一看,挑眉道,“陸老師居然也作評了,這是哪位大家有這麼大的臉面?方三妹?沒聽過。”
蹙了蹙眉,臉上隱隱約約閃過一絲不快,她謝冰心算是陽城名媛,也曾託人給陸先生帶過話,想要拜她老人家爲師,可惜,一直以來,連陸先生的面也沒見過一次,遞過去的稿子,一向是有去無回,毫無音信,現在忽然冒出一個沒聽過的新人,一出現就是小說月報最好的版面,陸先生還親自作評,她怎麼會舒服?
面上卻只是長嘆一聲:“看來陸老師也淪落了,這不知是哪個權貴家的千金寫東西玩呢!”
帶着幾分嫌棄,謝冰心很隨意地靠在項君懷裡,讀了起來,項君也貼着她的後背看。
這一讀,兩個人都有些不自在,不過,小說寫得很好,兩個人都要承認。
文章這種東西,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謝冰心有點兒不服氣:“我要寫,寫得比她好,她這東西,都是些下里巴人的玩意兒,文筆是不錯,可沒有道理,還童養媳呢,這不是宣揚老封建思想?女人難道只能在家裡伺候公婆,照顧丈夫,難道就不能有自己的生活了,這都什麼!”
項君半晌沒有說話,不知爲什麼,他忽然有點兒不自在起來,總能從小說裡看到些莫名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