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的時候,陳忘還是沒有打電話給林曉言推脫婚禮的事。
她因爲不知道怎麼拒絕而狂生恐懼,覺得一個大麻煩頂在上空,直至五月的最後一天,她才鼓起勇氣打算給林曉言打電話,她花了點時間組織自己的語言,並努力設計一套完美的說辭。
但很巧合的,那個晚上她剛拿起手機準備打電話,林曉言的微信電話就來了。
她想正好。
沒想到才接通電話,林曉言便哭了起來,陳忘問她怎麼了,林曉言哭嚎着說,她不想結婚了。
陳忘表現驚訝,叫她不要想一出是一出,像從前一樣,陳忘善於給傷心的人餵雞湯,她苦口婆心的勸林曉言要冷靜。後來林曉言平靜下來,由哭轉爲抽泣。
夜晚很近,陳忘關了燈,躺在牀上聽林曉言在那邊說吳楓對她愛答不理,只聽他媽媽的,婚禮都不能按照她自己的想法來佈置,吳楓甚至和她吵架。
陳忘安慰人來頗有一套,她讓林曉言一定要冷靜和吳楓商量,不要鬧脾氣,多想想兩人這些年過的難關,如今好不容易熬到婚姻殿堂,不要因爲一時氣話而斷送幸福。
她說了很多,這就像是她的本能——給人治癒。
末了,她問,“你懷孕了吧?”
“你怎麼知道?”
“我猜的。”陳忘有點自豪的答道。現代開放,未婚可以同居,加上他二人也早已拜訪過各自父母,與結婚沒什麼區別,戀愛的感覺甚至比結婚舒服,那麼除了孩子以外還有什麼能夠讓人想去民政局?
“我發現你永遠這麼聰明,這麼善解人意。”林曉言不再抽泣,開始由衷誇她。
陳忘不知道怎麼回答。
“謝謝你。”林曉言在那邊說,“真的謝謝你,陳忘,你這麼好,以後一定能夠找到一個好男人。”
她的這句話更加讓陳忘不知如何回答。
通話結束後陳忘發現自己完全忘記了要和林曉言找藉口推脫的事了,她爲自己的智商感到深深的挫敗感。
你有沒有一個難以忘記的人?
那段少年往事,曾經在她心底掀起波濤萬里,後來在時光飛逝中她學會了釋懷,可是那種心情,卻很難忘卻,那不是任何一個人可以替代的,也不是任何一段時光可以互補的。
她決心不去林曉言和吳楓的婚禮,但到最後似乎不得不去。
少年時期感情認知上有一條堅固水泥壩,將愛與恨分割得清楚簡單,但隨着我們慢慢長大,那條水泥壩就慢慢自我瓦解,直到最後愛恨兩端的河水已經完全融合。
陳忘這晚做了一個美夢,她夢見自己成了《少年往事》中的那個叫憶琳的女孩子,而電影裡的那個男孩就在走廊裡給她拉小提琴,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純真的臉上,讓人感覺很美好。
這個夢夢醒時分,是凌晨三點五十五分,房間一片黑暗,她覺得悵然若失。
就好像很多年前那段自說自話的時間,要麼永不醒來,要麼活該自嘲。
去婚禮之前陳忘被謝琳數落了一頓,然後告訴她記得自然而開朗的微笑,不要挑多麼好看衣服去,但一定要挑最貴的,還有包包,鞋子,這樣,無人不覺得你春風得意,無人不羨慕你過得十分好。
陳忘最貴的衣服是一件文墨的襯衫,打折買的,三百塊錢,整體白色,可是她根本捨不得穿,婚禮那樣的場合,喝酒打鬧,她擔心最貴的襯衫被弄髒。
於是她選擇在鏡子面前一遍一遍的微笑,最後發現每一種微笑都很可笑。
六月初她打算請假的那天,周蒙華突然在微信裡問她最喜歡聽什麼歌,陳忘說喜歡粵語歌,周蒙華繼續問她都聽哪些歌手的,陳忘思緒遠揚,過了一會,她拘謹的在手機上輸了一句話,然後表情故作輕鬆的發送過去。
你會去參加初戀的婚禮嗎?
兩分鐘後周蒙華纔回復消息: 我初戀結婚的時候我沒有去。
爲什麼?
因爲她的伴娘是我另一個前女友。
什麼?陳忘有些措手不及的笑了出來。
世界有時候就是這麼小。周蒙華說。
第二天她提交了請假條,或許因爲很少請假,假條很快被批了下來。
下班的時候天空下起了小雨,周蒙華恰好撐着傘出現在公司樓下最顯眼的花壇邊。這個時候周蒙花已經找到了工作,離陳忘的公司也近,走路不到十分鐘。
一同下樓的同事推了推她的胳膊笑問她是不是交了男朋友,陳忘解釋說是普通朋友,同事卻一副已然明瞭的表情,然後讓她好好把握機會。
走到周蒙華傘下,陳忘因工作而疲倦的神情忽然添了些活力,她覺得一切都這麼自然,水到渠成,卻又因爲自己沒什麼安全感而不敢靠太近,生怕溫暖中會有命運蓄謀的危機。
陳忘問他怎麼來了,周蒙華說原本是順路,後來想順便從她公司樓下搭訕一個沒帶傘的女孩,沒想到剛好碰見她。
這麼不着譜的搭訕方式,陳忘纔不相信,而事實上,周蒙華編出這麼一個拙劣的謊言也是頗有心思,其實他可以編出其他完美的謊言來解釋偶遇,但是沒有,因爲他要以另一種方式讓陳忘知道他的心意。
路上,陳忘問他工作的事,周蒙華說一切順利,新同事都很友好。然後過了很久,在雨越下越大的時候周蒙華轉動着傘柄,向她靠近一點,問,“你這週週五晚上有沒有空?”
“我請假了幾天,那個時候我應該已經不在長沙了。”
“回去參加初戀的婚禮?”周蒙華毫無芥蒂的笑問。
反而是陳忘有些尷尬的不自然,“不全是,我也很想回家去看看。”
“你和你初戀在一起多久?”周蒙華微微壓低語氣,他放慢步伐,眼裡是好奇。
“說是初戀也有些牽強,畢竟我和他沒有在一起過。”陳忘像是深呼了一口氣,她原本是很抗拒提及此事的,但是不知道爲什麼,或許是下雨天讓人對往事沒有抗拒力。
那天陳忘幾年來第一次撫摸自己凹凸不平的逝去山河,慢慢將之展成一卷褪色的畫,然後在周蒙華面前,她一點點的上色,修補久別的回憶。
送陳忘到租房樓下的時候周蒙華把手搭在她肩上問她,“你或許沒有放下。”
“不。”陳忘皺眉,無可奈何的看他眼裡那莫名其妙的安慰,“蒙華,這些只是陳年舊事,它不是年少刻骨銘心的愛戀,不必談拿起或放下。”
“這些都是你以爲的。”雨停了,周蒙華收起傘,他甩了甩傘上的雨水,轉身對陳忘說,“有些事,你以爲沒什麼,其實不是的,它只是藏得深,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潛移默化的被改變了。”
陳忘面無表情,眼睛卻尤爲認真的看了周蒙華一眼,隨後她沒有道別就上樓。進門後,她掏出包裡的雨傘放在桌上,然後自己也趴到桌上,像學生時代上課打盹那樣,她開始後悔和周蒙華說起吳楓和林曉言。
這事以後周蒙華給陳忘發消息她都沒有再回,不知道爲什麼也沒再見周蒙華在她公司樓下等待,不過也沒什麼,陳忘每天都會對鏡子擺弄笑容,直到請假條的上的日子來臨。
回家的那天媽媽和往常一樣騎着小毛驢去車站接她,回家路上陳忘得知小姑也回家了,又不是什麼重要的日子,她怎會歸家?
歸家?這說到底是哥嫂的家,陳忘這才發現自奶奶去世以後小姑就是沒有家的人了。
“你小姑執意要去非洲,做什麼翻譯,一去就要待三年。”陳媽媽說。
“那我爸應該不同意吧?”
“肯定啊,非洲又不是什麼好地方,她這一去把不準出什麼事,唉,你說你小姑也是老大不小了,你爸也不希望她成家立業了,就希望她平平安安的,可這麼多年了,她做事還是這麼不靠譜。”
後座的陳忘沉默不語,似乎沒有人能夠理解她小姑,人人都覺得她出奇冷漠,就像她表現出的那樣,比如奶奶腦溢血去世的那天,她從深圳趕來,一身黑色風衣,身形高挑,看起來那麼堅強而無情,甚至在葬禮上沒有人看見她流眼淚。
但頭七的那天陳忘看見她坐在奶奶的牀上抽菸,也是那時陳忘看見她哭了。
那年她三十九歲,人生再無家可歸。
無人理解她漂泊的天性下孤獨的內心。
——
——
陳爸爸無法理解一個四十多歲的人爲什麼這麼喜歡折騰,曾經他的妹妹是一個聰明知禮的女孩子,成績優異,從小被父母兄長給予厚望,親戚都說她前程似錦。但不知何時,她人生的風向慢慢從他們的期望中脫離,變得冷傲,古怪,最後讓人只剩失望。
對於她要去非洲的事,陳爸爸其實沒辦法說動的,即使他放下狠話不再認她這個妹妹,但這話對她是沒用的,夫妻二人都知道這次她回家只爲告知此事,沒有任何商議可言。
到最後勸語只剩好自爲之。
或許是因爲要離別,小姑的那張保養得宜的臉上出現溫和,她對陳忘說你是大姑娘了,越長越漂亮了,問她有沒有談戀愛。陳忘都很小心翼翼的回答了,另一方面是她在觀察小姑的變化,結論是沒有變化,陳忘不由心想,等我四十多歲的時候能夠這麼年輕嗎?
或許不能吧。
和小姑見面的欣喜沖淡了對林曉言婚禮的拘謹和恐慌,婚禮那天她心情異常放鬆,沒有想象中那麼有負擔。
婚禮上有她許久未見的初中同學,有幾個男生一見她就招手喊外號,“旺財,這邊來。”
陳忘翻了個白眼走過去和他們說說笑笑,她來之前給林曉言發了消息,但或許是她正在忙沒有回覆,這樣更好,她就像這衆多同學中的一個,不必有任何特別。
只是有一個關係很親近的女同學邵薇小聲問她,“是林曉言給你發的請柬還是吳楓?”
“林曉言,我本來不想來的,她非讓我來。”陳忘笑着回答。
邵薇抓起桌上的瓜子磕了起來。“唉,不來還顯得你耿耿於懷,你個傻妞,長點心吧。”陳忘卻沒有感到有什麼,看着滿堂結綵,她也跟着開心,這一刻她發現自己是真心祝福林曉言與吳楓的。
在她和其他來賓的祝福下,新人正在微信通話,林曉言讓她堂妹詩華看着門口,在酒店的小房間她託着蓬軟的白紗,妝容精緻,問吳楓,“陳忘來了你有沒有看見?”
“看見了。”聽她的語氣有些冷,走廊裡,吳楓鬆了鬆領結,疑惑道,“不是你讓她來的嗎?”
“我那是客套,沒想到她最後真的會來。”
“那你是不希望她來?”吳楓納悶問道。
“唉,我說不清楚。”
通話裡那邊似乎有人在叫吳楓,林曉言抓了抓婚紗,“你去忙吧,等會見。”說完她對着手機屏幕‘啵’了一下,那邊吳楓似乎笑了,他語氣輕緩,“我愛你,老婆。”
“我也愛你,你等會當着所有賓客也得這麼說,還要超大聲的那種。”林曉言幸福的笑了。
吳楓性格靦腆,電話那端他答應得含糊不清,但林曉言還是心滿意足的掛斷電話,然後拿着鏡子檢查妝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