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子聽得老爺子發話,立刻小跑到酒席前跪下,說道,“小的謝老太爺恩典,小的所得是一首詞。”
說者,他就把剛纔記熟的詞,抑揚頓挫的讀了出來,
“《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蕭聲動,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衆裡尋她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驀然回首…燈火闌珊處…”老爺子捋着鬍子,喃喃低吟出聲,半晌,激動的狠狠拍了桌面兒,讚道,“好詞,好詞,真是絕世好詞!”
小路子長長出了口氣,這五兩銀子賺的,也太不容易了。
酒席上三個年歲不一的男子,也紛紛出聲讚歎不已,就連那老夫人,都笑道,“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這詞句真是絕美!”
那老太爺一迭聲的喊着,“不知是哪位大家作出此等好詞,是王文清,還是柳宗慶?小路子快說,你是從哪裡聽來的,難道這兩位大家來了靈風城?”
小路子笑嘻嘻的回道,“老太爺,剛纔小的胡亂通報衝撞了主子們,退下後就埋怨那求醫的婦人,擾了主子們的雅興,那婦人問明主子們在賞燈作詩,就背誦了這首詞給小的聽,說是給衆位主子的賠禮。”
那坐在老太爺坐下手的中年男子笑着叱責道,“你這小子,怕是拿了人家的銀錢,特意前來說和的吧。”
小路子趕忙磕頭請罪,“大老爺明鑑,小的也曾讀過幾本書,雖說不會作詩填詞,到底也能聽出個好壞來,那婦人說這詞是她的夫主所作,如今夫主卻命在旦夕,小的想着這麼一個胸懷大才之人,若真是沒了,豈不是太過可惜,老太爺喜好詩詞,又極是愛才,如若救得他,老太爺平日也多個人陪着閒話啊。”
這話一說完,那位老夫人還罷了,底下幾個年紀稍小的少爺卻都是眼睛一亮,他們平日裡喝個花酒是極擅長的,偶爾吟誦兩句豔詩也能博得美人誇讚,但那些詩句如若被老父聽到耳裡,必定會被氣得臥牀不起。所以,每次被父親喚到書房小坐,他們都提心吊膽,萬般尷尬,生怕老父親一時興起,要他們做首應景詩詞。
如若是有人能代替他們陪着父親,喝茶品酒,談論詩詞,他們可就徹底免了這份苦差了。
幾兄弟互相一遞眼色,越加賣力誇讚這詞做的好,老太爺原本就有心救人,只不過被老妻攔阻,纔出言拒絕,此時得知那病危之人有如此高才,更是起意要出手相救了。
那老夫人平日難得把一家兒女聚在一處,到底心裡還是有些不願酒席就這麼散去,於是伸手按了老太爺的手,勸道,“不如先讓小廝去收拾醫箱,老太爺稍坐片刻,也把那求醫的女子喚進來見見,免得有何差池之處,老太爺也白白勞動一場。”
老太爺想想也是,點頭應下。
於是小路子領了命,飛跑到大門,把瑞雪領了進去,一路上低聲囑咐了她好多句規矩之類,瑞雪卻半點兒聽不進去,她從客棧出來,已經耽擱了半個時辰了,也不知道趙豐年的病情是否惡化,但是,她再是心急如焚,畢竟有求人家出手相救,還是要忍耐一二。
說話間,兩人就一前一後進了花園,四周迴廊裡掛着各色花燈,極是明亮,中間一隻楠木大圓桌兒邊坐了老少幾人,穿戴都極是富貴,瑞雪心知這必是主人,於是走到圓桌前三步,躬身下拜,“奴家趙秦氏,給老爺夫人,少爺小姐們問安。”
田家衆人也都不是傻子,剛纔小路子又是賠罪,又是獻詞,雖說是他機靈,但肯定也是有人背後授意,說不得就是這上門求救的女子了。
此時仔細打量幾眼,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穿了一套普通的青色棉布襖裙,桃木簪子挽了簡單的鬢髮,耳上手上沒有半件兒首飾,微微垂着的面龐,白皙圓潤,眉眼少了幾分女子的嬌美,卻極難得的多了三分英氣。
她這般站在滿園的燈火之中,沒有諂媚奉承,沒有哭泣哀求,只是靜靜的立着,謙恭而有禮,居然極應和那詞的最後一句,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老夫人年輕時就是清冷的性子,一直不是很得老太爺的歡心,好在手段高明,幾個兒女都是她親生。所以,一見瑞雪如此模樣,心裡就去了幾分惱意,添了一絲喜愛,笑着問道,“趙娘子,不必多禮。不知你家住何處,因何如此深夜上門?”
瑞雪又衝着老夫人行了一禮,才溫聲說道,“回老夫人的話,奴家與夫主居於城外雲家村,夫主是村中蒙學先生,今日本是進城賞燈,在酒樓用飯時,夫主卻突然吐血,人事不省,奴家焦急不已,請了醫館大夫診治,卻道夫主無救,酒樓老闆不肯多留奴家夫妻,奴家無法,租了客棧小院安頓,有貴人聽得奴家夫妻之事,出言指點,言及貴府爲杏林世家,老爺夫人都是宅心仁厚之人,於是,才貿然上門求懇,還望老爺夫人恕罪。”
老夫人聽得她一個弱女子如此周折求救,只爲了救得夫主性命,心裡又是同情又是讚賞,說道,“本來天寒地凍,不願老太爺出診,但你既然如此誠心求上門,說不得就要前去救治了。”
瑞雪大喜,連連道謝,末了甚爲鄭重的說道,“奴家家貧無勢,沒有金銀等物相謝,但老爺夫人,今日出手相救夫主,這等大恩,奴家銘記於心,他日定當厚報。”
田府家財豐厚,倒是不差幾兩診費,老太爺更關心那詩詞,問道,“剛纔那首元夕,可是你家夫主所作?他平日可有其餘詩作流傳?”
瑞雪要小路子傳信進來的時候,就已經編好了一切細節,把那首詞安在趙豐年的頭上,老太爺喜好詩詞,自然也是惜財之人,出手相救的機會就多了幾成,如若趙豐年性命有救,謊言被揭穿,她上門賠罪就好。如若趙豐年真逃不過,自然也沒有解釋的必要了。
“回老太爺,奴家夫主高才,只是平日不喜張揚,這首元夕還是病發之前賞燈所作,所以並沒有其餘詩作流傳出來。”
老太爺臉色明顯有些失望,瑞雪生怕他不肯出診,急忙又補救道,“不過剛纔他還做了一首詩,奴家才疏學淺,未曾記全,不如一會兒到了客棧,要書童默寫下來,送與老太爺賞玩,可好?”
“好,好,能填得絕世好詞,那詩定然也是佳作。”老太爺眉開眼笑,待得旁邊管家回報,藥箱準備妥當了,就起身當先出了門,瑞雪又與那老夫人等人行了禮,才匆匆跟隨而去。
管家備了馬車,瑞雪礙於禮數不能坐與車內,就偏身跳上車轅,塞給車伕一把銅錢,低聲催促他快行。
小廝們麻利的開了大門,馬車穿行而過,小跑着就消失在夜色裡。
小路子放了心,摸摸懷裡硬邦邦的銀子,衝着身後幾個年齡相仿的同伴喊道,“今日小弟發了筆小財,等換了值,請大夥喝酒啊。”
幾個同伴都高聲喊好,合力關了大門,各自散去了。
楚歌歡慢步從不遠處的陰影裡走出來,無奈苦笑,“原本還想雪中送炭,沒成想錦上添花都沒添成,真是個…神奇的女子,居然說動了這老古板…”
末了,他到底嘆了口氣,吩咐旺財,“去客棧裡盯着,有事就回府報與我。”
說完,一搖三晃的走了,旺財恭敬應了,看着主子走得沒了影子,立刻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這老闆娘真是厲害,硬是讓公子的算盤落了空,堂弟真是運氣好,跟着這樣的師傅,一定能學到真本事,不像自己,整日就是跑腿兒送信,什麼時候才能學會記賬盤賬,什麼時候才能當上掌櫃啊…
不提旺財在那裡哀嘆,只說瑞雪一行,因爲夜深燈市散了大半,街路還算容易行走,馬車很快就到了客棧門前,瑞雪引了田老爺子和管家小廝進了小院兒。
張嫂子和大壯已經哭得眼睛紅腫,正一個守在牀前,一個守在門邊,一見她領了人回來,都急急迎了上來。
瑞雪也來不及多言,大聲問道,“先生可有何不妥?”
張嫂子看得她滿頭大汗,連忙擺手,“還是你走時的樣子。”
瑞雪連忙舉了油燈站在牀前,請田老太爺安坐診脈。
田老太爺藉着燈光,瞧得趙豐年面相俊秀儒雅,當真是讀書人的樣子,心裡就越加信了那好詞是他所作,打定主意,必要全力相救,不只他以後有人相陪談詩論詞,武國也多一詩詞大家。
他按下心裡的想法,靜心號脈。
瑞雪見他眉頭也如先前那些大夫一般,越皺越深,心裡就忍不住一沉。
可是,趙老太爺突然又出驚疑之聲,伸手掀開棉被,扒開趙豐年的衣襟,仔細打量半晌,說道,“居然是血寒之毒!”
瑞雪聽得是毒,手下一顫,燈油灑出,直燙得她一哆嗦,卻來不及細看,連聲問道,“老太爺,什麼是血寒之毒?可有救治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