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漸漸臨近,院子裡衆人已經能夠清清楚楚的聽到下人們驚呼,“大…大少爺,大少爺回來了!”先前還是震驚,慢慢就變成了歡喜的呼喊,仿似要昭告全彤城一般,他們趙家的大少爺沒有死,驚才絕豔的千金公子回來了!
這下,不必四老爺再說什麼,二老爺三老爺連同被茶水嗆得滿臉通紅的五老爺,都是站了起來,一臉不可置信的神色,望向院門口…
趙豐年一襲寶藍色錦緞長袍,腰間繫了巴掌寬的銀絲帶,銀鏤空的發冠束髮,面如美玉,墨眉星目,嘴角隱隱帶着一抹笑意,就那般踩着初冬的日陽,一路悠然走進了祠院兒,仿似這不是歷劫歸來,而是出門訪友,剛剛盡興而歸一般。
他甚至都不必出言,雙眸只那麼四處環顧一週,衆人心頭就齊齊生出一絲敬畏,仿似他就是這片領地的主子,而他們都是效忠的臣民。而心中有鬼的趙德,則是面白如紙,直接噗通跪了下來。
衆人聽得動靜,扭頭去瞧,都是露了鄙夷神色,只這一眼,兄弟兩人高下立判,衆人齊齊涌上前去,把趙豐年圍在中間。
二老爺和三老爺激動的老淚縱橫,不等趙豐年低頭行禮,他們就已經拉了他的手不放,這個拍拍肩膀,那個摸摸頭,生怕這是眼前出現的幻象一般。
趙豐年心裡又是酸楚又是感動,任憑他們摸了個夠,才笑道,“二爺爺,三爺爺,侄孫不孝,讓你們惦記了。”
二老爺扯了袖子摸了一把眼淚,說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三老爺卻是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惱怒道,“你這小子,怎麼不早些回來,害得我以爲咱們趙家就要交給那敗家子手上了。”
二老爺瞪了他一眼,責怪道,“多大歲數的人了,嘴上還是沒個把門的。”
三老爺哈哈大笑,瞧了瞧院門外勉強扶着門框才能站穩的趙夫人,和一旁跪地爬不起來的趙德,得意的辯駁道,“二哥今日就是打我,我也要說實話,我心裡高興!”
二老爺無奈搖頭,又瞪向一旁難得露了笑臉的四老爺,“你這可是與三弟正好相反,嘴巴太嚴,怕是早就得了消息,卻不告訴我們。”
趙豐年不等四老爺說話,趕緊把錯處攬到自己身上,“二爺爺莫怪四爺爺,都是侄孫求了四爺爺保守秘密的,就怕臨時有變故,再惹得長輩們跟着費心。”
“哎呀,二哥,這小子活着回來,比啥都強,你還追究什麼。”三老爺在一旁替趙豐年說情,那嘴巴笑得都要咧到耳根了。
二老爺不過隨口一說,哪裡就是真埋怨四老爺,聽得三老爺這般說,就道,“好,好,不埋怨,咱們說正事,時辰到了,開祠堂,稟告祖先,把家主之位,傳給豐年吧。”
三老爺和四老爺都說好,只有五老爺臉色忽青忽白,不知要如何是好。
趙豐年走至趙老爺跟前,跪地磕頭行禮,瞧得日陽下,父親的身形比之那晚所見更顯消瘦,甚至臉頰上乾枯得幾乎只剩了老皮,心下越發悲慼,顫着聲音說道,“爹,豐年回來了。”
趙老爺子兩隻渾濁的眼珠,牢牢盯着兒子的臉龐,那眼窩裡,慢慢就淌出了淚水,嘴脣哆嗦着,低低嗚咽,聽得衆人都是心酸難耐。
二老爺上前勸了幾句,趙豐年忍了心酸,起身背起了老父親,剛要邁步上臺階,就聽得院門處,趙夫人嘶聲大喊,“不,不行!家主應該是德兒接替!誰知道這個人是哪裡來的騙子?”
趙夫人是真的急了,哪裡還顧得什麼規矩,千算萬算,她也沒想到本該在凌風城裡苟且偷生的趙豐年,會突然出現在祠堂裡,她苦心經營,忍辱多少年就爲了這一日,怎麼甘心就被他這般輕鬆毀去一切?
趙豐年回頭仔細打量這個他奉爲親母,至孝二十年的婦人,突然就發覺,以前怎麼瞧都是和善親切的臉孔,如今卻變得狠毒又冷酷,心裡一時酸甜苦辣甜,齊齊翻涌上來,以至於他恍惚間,低低喊了一聲“娘”,可惜話音出口,他尚且未曾反應過來,卻聽得那婦人高聲指着自己大罵,眼裡滿滿都是怨恨和不甘,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涼得他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心裡僅剩下的那一絲懷念,蹤影全無…
趙豐年平安歸來,趙家復興有望,這一年來折騰得整個家族烏煙瘴氣的母子,自然就是更沒人願意理會,二老爺還好,只是沉着臉說了一句,“侄媳婦,家族事務,女子不得干涉。”
三老爺直接就是開罵了,“這是祠堂,婦人怎能進來,還不給我出去!家主之位本來就是豐年的,若不是他當日出了事,什麼時候輪得到趙德這敗家子覬覦,你們想都別想!”
趙夫人氣得臉色鐵青,扭頭去瞧五老爺一家父子三人,卻不想他們都是低了頭不肯幫腔一句,她更是憤恨不已,眼睛裡恨不得彈出一把小刀子,把趙豐年和幾老一刀刀凌遲了,“好,好,這一年來,我們母子待你們都是不薄,你們居然如此忘恩負義,這趙家的家業,雖說不是我們母子創下的,但是看顧了這一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們居然過河就拆橋,半點兒舊情都不念。
即便這樣,我們母子也不好說什麼,這家主之位不要也罷,不過這人張口說他是趙豐年,你們爲何都不查證,就相信了這個人,難道就不知道江湖上有個法術叫易容嗎?萬一他是外人假扮,覬覦趙家家財…”
“閉嘴!”四老爺氣得鬍子直抖,怒道,“你這沒規矩的婦人,難道這是在教訓長輩行事不成?我們自家的血脈兒孫,還會認錯?他是你的兒子,失蹤一年未回,如今歸家,你不歡喜也就罷了,怎麼還待他如仇人一般,只記得替趙德爭家主,難道只有趙德是你的兒子,豐年就不是?你說實話,一年前豐年失蹤,是不是你下的手?”
四老爺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直接捅破了核心,衆人原本就覺有些奇怪,哪有親孃見得兒子不歡喜,反倒直接就懷疑外人假扮的?此時聽得這話,立刻瞧着趙夫人的眼神都變了。
趙夫人臉色更白,嘴巴開合半晌,才終於找了個藉口,“我…我也惦記我那苦命的大兒,但是,家族爲重,若是錯認了賊人做家主,我們趙家豈不是頃刻顛覆,老爺如今病重,又不能理事,與其冒着被騙的危險,不如把家主接任這事緩一緩,待得查明這人身份,再擇日舉行。”
她的算盤打得噼啪作響,死活要把這趙豐年就任家主一事攔下來,只要拖過今日,有那百日消的解藥在手,他爲了親爹的性命,還不是任憑她擺佈。
可惜,她卻不知,那解藥已經進了趙老爺的肚子,所有趙家產業的契紙也在趙豐年手上,她手上沒有半點兒把柄威脅。
趙豐年把背上幾乎瘦到不足五十斤的父親,小心翼翼往上託了託,看向趙夫人的眼神越發冰冷,“母親是懷疑我是外人假冒嗎?那母親如何才能相信,我是真正的趙豐年?或者…要不要我同母親說說我失蹤當晚,母親曾說過的話?”
趙夫人想起那晚他嘴角流着黑血,眼睛瞪得仿似要掉出來,一句句逼問自己爲何的情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倒退兩步,一時驚恐害怕他把那晚的實情說出,一時又不甘心就這樣被他嚇住,眼珠子轉得分快,還想要隱晦威脅幾句,卻不料被癱倒在地的趙德,死死抱了大腿,“娘,娘,咱們回去,回去,我怕…怕…”
不必再說,只她們母子這般神色,衆人若是再不能確定,趙豐年當日失蹤與他們有關,那就是傻子了。
二老爺冷哼一聲,指了院門說道,“是你們自己滾出去,還是我讓人扔你們出去?”
趙夫人牙齒咬得下脣都發了白,狠狠剜了趙豐年一眼,扯着兒子就出去了。
四老爺瞧着趙豐年臉色不好,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說道,“放心,不管是何事,我們幾個老傢伙都給你撐腰呢。”
趙豐年收了眼裡的恨意,微微低頭行禮,“多謝長輩們疼愛,都是家中小事,待得父親病癒自會處置。”
幾個老頭子互相對視一眼,更覺滿意,至孝明理,這侄孫真是再好不過的家主人選了。
祠堂那兩扇朱漆大門轟隆隆被推開,各家兒孫只在門外跪下磕頭,之後纔是幾位長輩進去上香告慰祖先英靈,末了,二老爺親手摘下趙老爺頸間的那掛穿着墨繩的血石小印,在香爐上方繞了三繞,這才轉而掛在跪倒的趙豐年頸間,趙豐年對着祖先靈位三叩首之後,慢慢站起,幾個老爺子上前行了半禮,其餘衆人則是再次跪倒磕頭,以表對家主、對家族的忠誠。
趙豐年親手挨個把這些叔伯兄弟扶起,每人都說上一兩句話,或者是問家裡孩子功課,或者是問舊疾,雖然都是小事,但是人人都覺親近許多,這分開一年的隔閡好似瞬間都消失無蹤。
幾個老爺子都是欣慰點頭,三老爺推了四老爺一把,笑道,“四弟,你瞞了我們這麼些日子,是不是該做東在福壽樓擺酒賠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