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末,碼頭的車馬開始漸漸稀少,力工們見沒什麼活計也都回家了。老王和陳言過來轉了轉,說了幾句閒話,瑞雪也覺沒什麼客上門,就放了栓子同老王一起回去,栓子嘿嘿笑着搖頭,擔心晚上附近哪個貪小便宜的地痞,把竈間存得米麪油鹽之物搬走,一定要留下看守房子。
瑞雪原本也沒想到這點,經他一說倒也擔心起來,想了想,就與老王笑道,“王大哥家裡如果沒有重要的事,以後我就留栓子晚上看店了,他的一日三餐都在店裡吃。如果這孩子想家了,隨時可以再回家住,你看怎麼樣?”
老王當然一百個願意了,兒子住在店裡省了家裡的吃食,而且還能長時間跟在師傅身邊,本事自然也能多學一些,於是,滿口應下,“今晚回去給他收拾個鋪蓋,明日就讓他住過來,我剛纔摸着那北炕還熱乎,過兩日天氣冷了,這小子睡這裡還享福了呢,比家裡的牀可熱乎多了。”
陳言在旁邊也附和道,“可不是,我看着都想在家裡盤一鋪給我爹睡,他老人家年輕時候腿腳受過寒,冬日時總喊着腿疼。”
瑞雪笑道,“盤這炕的是我們家前院的鄰居,陳大哥如若真要在家裡動土,我就幫你問問看。”
“那可太好了,謝謝大妹子了。”陳言喜得眉開眼笑,又閒話幾句,衆人就各自回去了。
瑞雪下了牛車,知道張家夫妻惦記孩子,就笑着攆了他們先回家,然後自己拎了木桶等物進了竈間。
再回屋時,趙豐年正靠在牀上讀書,見她進來,就淡淡問道,“回來了,生意怎麼樣?”
瑞雪從門口的小籃子裡拿了一包沉甸甸的物事來,譁愣愣倒出許多銅錢,笑道,“開張大吉,除了白送的雪羹、發糕之外,剩下火燒和葷菜的本錢都收回來了。”
趙豐年看她喜滋滋坐在桌前數銅錢,嘴角微微翹了起來,伸手幫她拿出牀下的賬本和筆墨硯臺,放到了桌上,順勢就坐了下來,瑞雪道了謝,同他說起今日的熱鬧情景,然後笑道,“今日張嫂子和張大哥可沒少出力,不如晚上我做些好菜,請他們一家人來吃飯啊?”
趙豐年點頭,“行,你拿主意吧。”
瑞雪想起他日日都要去白菜地裡走兩趟,腦子裡突然冒出個想法來,於是試探着說道,“後園的白菜長的不錯,我去挖幾顆回來,包些白菜豬肉餡的餃子吧?”
果然,趙豐年眼裡立刻爆出一團亮光,雖然聲音依舊平淡的“唔”了一聲,但是那臉上的歡喜之意任誰都能看得出來。
瑞雪心裡好笑,收了賬本,就高高興興的去後園摘菜,正好碰見大壯坐在樹下搖頭晃腦讀書,就喚他過來道,“大壯要學會勞逸結合,不要變成只知道傻讀書的書呆子。”
大壯笑着撓了撓後腦勺,“知道了,師孃,上午沒有開課,我怕把昨日學的那則論語忘了,就多誦讀兩遍。”
“沒開課?爲什麼啊?”瑞雪手下麻利的拔了兩棵白菜,略帶疑惑的問道。
“我也不知道,早晨先生說要我先去學堂,不必等他,後來前院六子哥就跑去告訴我們,先生身子不舒坦,要我們每人寫十篇大字之後就下課,他明日會檢查。”
“身子不舒坦?”瑞雪想起初見趙豐年時,他那般活死人的模樣,驚得手裡的菜都掉了,但是轉念一想剛纔他的臉色不錯,不像犯了老毛病啊。
她低頭迅速撿起白菜,拍拍大壯的肩膀,“回去告訴你爹孃,晚上帶着你們兄妹到師孃這裡來吃飯。”說完就小跑着回了前院,扔下菜籃子就進了內室,幾步竄到趙豐年跟前,上上下下把他下死眼的打量了五六遍。
趙豐年被她盯得心頭髮毛,皺眉放下手裡的書,問道,“這是怎麼了?”
“掌櫃的,你可是又犯了老毛病,可是身子哪裡不舒坦?”
“沒有啊,一切都好。”
瑞雪長長鬆了口氣,抱怨道,“那你怎麼說身子不舒坦,沒去給大壯他們上課?嚇死我了。”
趙豐年微微一滯,連忙改口,“哦,當時只是有些眩暈,躺了一個時辰就好了。”
“眩暈?是不是沒有睡好?”瑞雪有些自責,最近忙着開食肆,也沒有做什麼好吃食給他補身子,真是有些疏忽了,看樣子以後還是要再多精心一些才行。
想到這裡,她伸手拿下趙豐年手裡的書,合好放到牀下,然後半推着他躺平,扯過被角給他蓋了肚子,“讀書太耗精神了,你還是先睡一會吧,等我做好飯了再進來喊你。”
趙豐年聽着她的腳步聲又匆匆遠去,這些日子,被他壓抑在心內一角的溫暖之意,開始破土而出,生根發芽,漸漸蔓延開來,淹沒了整個胸腔,暖的他鼻子微微泛酸。再加上長時間沒有走過遠路,身子實在也有些疲憊,居然慢慢真的睡了過去…
張嫂子聽了大壯帶回的話,也沒客氣,摘了一筐各色蔬菜,就過來幫忙做飯了。
她本就是個心靈手巧的,比瑞雪手上也有力氣的多,揉麪,剁餡子,包餃子,不過半晌就上了手,兩人邊說邊笑,很快就包了足有二百個餃子,然後又做了鹹肉燉豆角和醬茄子,炒了韭菜雞蛋,拍個了蒜末黃瓜,湊了四個菜。
瑞雪進屋喚醒趙豐年,等他洗了手臉就把桌子搬到院子裡,藉着未落的夕陽,兩家人歡歡喜喜的圍坐在一起吃了起來。
趙豐年身體不好,不能喝酒,瑞雪自然也沒想起準備酒水,張大河也不挑,開始還有些拘謹,後來見趙豐年雖然不多說話,但是面色溫和,瑞雪和張嫂子又聊得高興,幾個孩子吃得也香甜,漸漸就放了手腳,一口一個吃着餃子,倒也痛快許多。
一頓飯賓主盡歡,收拾完碗筷,張家一家就告辭了,瑞雪燒了一鍋熱水,先讓趙豐年洗了澡,然後換了新水,自己也洗了,就慢慢悠悠的一邊用一把桃木梳子梳理頭髮,一邊坐在桂花樹下吹風。
桂樹上的桂花早已經過了旺盛期,但是也有許多遲開的,不堪夜風的搖動,飄飄然從樹上落了下來,瑞雪想起前世時,母親曾用桂花給她們姐弟做過的好吃食,就跑進竈間翻了只大海碗來,藉着清冷的月光,一邊哼着歌一邊撿拾着桂花。
趙豐年站在窗後,看着白衣黑髮,在月光下不時因爲接到一朵未落地的桂花而歡笑出聲的女子,不自覺的癡了…
“哎,”張嫂子手裡捏了一塊青色的抹布,不時長嘆出聲。
瑞雪在眼前的紙上落下最後一筆,拿起仔細檢查了一遍,這才交給坐在旁邊的栓子,說道,“這是珠算口訣,你收好了,閒暇之時就仔細背下來,越熟練越好,等我考過你了,就教你撥算盤。”
栓子歡喜的臉都紅了,恭敬的站起身,雙手接了過去,“是,師傅,徒兒一定會用功背誦。”
“也不必太累,學本事不是一日就能成功的。”
栓子尚未答話,張嫂子實在忍不住了,湊到兩人跟前,懊惱說道,“我說妹子,咱們這店裡一個客兒都沒有,你怎麼一點兒也不急啊。”
瑞雪笑了笑,打趣道,“我還以爲嫂子要把那桌子擦出個洞來呢,原來是擔心這事啊。”
張嫂子苦笑說道,“我這不是替你着急嗎,那麼多銀子投進去了,如果不賺錢,豈不是白忙活了。”
“放心,嫂子,中午不是還有二十幾個客呢嗎,今日也有一百文進賬,不算白忙活。況且這只是第四日,以後什麼樣子還不好說呢。”
“哎,這一百文進賬哪夠啊,昨日那小半桶雪羹和五塊發糕,你又送人吧?”
“現在天氣還很熱,不送出去,放酸了豈不是可惜,再說那徐寬大哥家裡孩子太多,又是個老實人,咱們幫一把也是積德行善了。”
怕放酸掉也可以留着自家人吃啊,送人可是連個本兒都收不回來。張嫂子無奈,她也不是不同情那徐寬徐仁兄弟,只不過,這店裡一日也就進個幾十文,瑞雪這般慷慨下去,恐怕過不上半月就得關門了。
她張口還要勸說,這時,門外走進來個穿着粉色衣裙的小丫鬟,一見她們三人坐在桌邊,就問道,“你們老闆在嗎?”
瑞雪站起身,笑道,“我就是老闆娘,這位姑娘有事?”
那小丫鬟卻沒有立刻答話,眼珠兒滴溜溜轉了兩圈兒,把屋中的擺設看了一遍,眉頭微微皺了起來,頗有一些嫌棄意味的說,“你們這鋪子也太簡陋了。”
瑞雪眉梢挑了挑,仔細打量了小丫鬟身上的衣裙飾品,猜到她的主家必定是個富有的,所以語氣如此高傲鄙薄,但是開門做生意,和氣爲上,於是她還是笑着說道,“鄉野小店,自然粗陋些,姑娘還沒說,可是有事?”
小丫鬟癟癟嘴,好似極不情願的說道,“我們小姐聽說你們這裡賣一種叫雪羹的吃食,正巧到了吃點心的時候,就派我來買一碗回去嚐嚐新鮮。”
“原來是這樣,那姑娘稍等片刻。”原來是買主上門,瑞雪笑眯眯的拿起一旁的白色棉布套袖和圍裙穿戴好,就要拿陶碗去舀雪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