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門後便瞧見一條由橢圓形石子鋪就的小道兒, 上面積雪還未消融,石塊縫隙裡嵌着冷凝的冰。
秋平怕官娘滑倒,上前扶着她, 眼睛掃着四周, 石子路兩旁的翠竹隨風嘩嘩嘩的響。秋平吸了口寒氣差點打出噴嚏來, 好容易才屏住, 捏了捏鼻子道:“娘子看出來沒有, 這兒瞧着根本就沒什麼不正常的。郎君卻叫人守住院門不許人隨意進出,這事兒一看就有古怪,咱們早該來看看的。”
官娘沒說話, 心裡卻沉甸甸的。
是公良靖對她說不要隨意出去,外頭風大雪大, 怕她凍着, 官娘是深信不疑的, 要不是今日放晴了沒在下雪,說不得她還是不會出來走動。
她的性子算是比較被動, 很少有主動去探索什麼的時候。便連明知陌五娘就同住在一個府裡,她都不曾下定決心要來這兒看看。
官娘無事找陌五娘做什麼呢?她倒是情願在陌五娘另嫁之前自己永遠不見她,如此也好當作她從不曾出現過。
然而花玔兒的話卻叫官娘不得不心生警惕,再加之公良靖這幾日偶露的不尋常——他以爲她看不出來。她只是相信他才選擇沉默而不是刨根問底,但這也並不代表她沒有危機意識。
官娘好容易才正面自己的心選擇和九郎在一起, 她知道生活從來不是一帆風順的, 人生路上的磕磕碰碰在所難免, 所以告訴自己無論一會兒發生什麼都要理智對待。
他們已經結束了, 哪怕陌五娘故意說出些氣自己的話來想來也是無傷大雅的, 聽一聽也便罷了。她只要弄清楚爲什麼公良靖要禁止這院裡的人出入就夠了。
官娘一邊走一邊忐忑又好奇地胡思亂想着,很快就到了正屋前。
不遠處廊上有個丫頭拿着扇子對爐子扇着風, 秋平瞥了一眼,小聲兒道:“這位莫五娘看來身子果真不好呀,我聽人說,這有些症候越是這冬日越是要發作呢!”
官娘聽出她話音裡有幸災樂禍的意思,連忙捂了秋平的嘴,“正是因陌五娘身子弱,咱們纔有這理由來看望她的,哪兒能在人家門前說這樣兒話,若叫人聽見可怎麼說,還道我是成心來氣她的。”
官娘不知道一會兒會見到一個怎樣的陌五娘,不知是否是因她病情加重了,公良靖纔不許人隨意進出的,也是好叫她安心養病。
只是這麼想總覺得有點兒牽強… …
屋裡溫暖如春,彼時陌五娘正靠坐在窗前的軟榻上,冬日特有的溫軟陽光金絲線一般從明紙的窗戶裡滲透進屋子,照在她身上。
陌五娘身上蓋了條薄薄的被子,瑩白的手上託着本書角泛黃的詩簿,腕上青翠的玉鐲若隱若現。
雁香見她一直在看書便忍不住勸道:“娘子仔細眼睛,這懷了身子的婦人切記疲累傷神的。”
陌五娘閉了閉眼,她除了看書還有旁的事可做麼。幽幽地放下書,陌五娘朝外頭看,眼裡沒什麼神采,不期然問道:“表哥還不曾來看我麼?”
“這個… …”雁香上前端了茶遞與她,嘴上安撫道:“郎君是做大事的人,豈能日日在後宅裡待着的,想來只要一得了空便要來的,您只管養好身子便是了,到時候生出個小郎君來,日後還愁什麼?”
“誰能知道日後呢,”陌五娘呷了口茶,面上陡然閃過些鋒利的情緒,放下茶盅道:“你說這些好聽話都是爲了叫我安心,我豈能不知的。表哥如今眼裡心裡哪裡還有我的容身之地,昔日我要嫁人了他都不曾有什麼表示,現如今卻把那…那何官娘… …
表哥當她寶貝似的,日日都陪着她,便是明知我懷了他的骨肉也不願來瞧我。我們這些綢繆可有什麼用?別等孩子落生了跟了我這樣無用的孃親,來日再長大了,被瞧出生得不似九郎,倒和四郎——”
外間陡然響起腳步聲,兩人俱是一震。
雁香忙道:“這樣的話娘子再不可說了!這院裡哪個不曉得你如今懷的是九郎的孩子,便九郎態度不明朗,着人看着咱們這裡又如何,橫豎熬到孩子落生下來也便是了!怕只怕——禍從口出!”
話音剛落,門簾子打起,守在門外的丫頭進來稟道:“娘子,外頭九郎跟前的何官娘來了。”
陌五娘霍的坐直身子,“她來做什麼?”她看向雁香,雁香想了想問那丫頭道:“只她一個人,還是同誰一處來的?”心裡卻尋思着她是如何來的,這麼些日子不見上門,這時候倒來了。
那丫頭回道:“就她同邊上一個丫頭,還捧着幾枝紅梅,一定是送給娘子您的,那紅梅可好看了。”
“讓她進來罷。”
那丫頭應聲而去。
門外秋平心裡抱怨開,這還擺架子不成,天寒地凍的站了這麼會兒不是要人命麼。她朝官娘看,只見她鼻尖尖泛着紅,倒也不是很冷的樣兒,一雙眼睛直勾勾盯着不遠處那端着藥碗走過來的使女,到似在恍神。
官娘進門的時候那使女也進來了,一股苦澀的藥味隨着熱氣飄進鼻子裡,她皺了皺鼻子隨口道:“這湯藥苦得很,你若加些蜂蜜紅糖進去還可好入口些。”
那使女蹲身福了福,率先端着碗進去了。
陌五娘在裡頭聽到官娘說話的聲音,只覺得這女聲軟軟膩膩的,聽在男人耳中才是好聽,她卻覺得滿心的不舒暢。
這樣的不舒暢在見到那張從纏枝棉簾後出現的臉龐時攀至頂峰。
她想象過表哥如今喜歡的那使女出身的何官娘會是何等天仙的模樣兒。她或許有一雙妖媚的眉眼,或許美得強過自己一千一萬倍。
然而眼前這眉目略嫌稚氣的面孔卻叫她生疑,這樣一張臉竟能惑住表哥,叫表哥意欲娶她爲妻?她不過是五官標緻些罷了,年歲也不甚大,真真毫無女人的韻致可言。
見過禮後,雁香搬了椅子請官娘坐下,端茶送上,禮數是周全的。官娘拿着茶盅暖手,也在打量陌五娘。
令她吃驚的是陌五娘竟較數月前她見過的時候氣色好了許許多多,興許是在窗邊曬着太陽的緣故,她顴骨上有着淡淡一層暈澤,瞧着氣色極好。
秋平畢竟曾是在華氏身邊伺候的丫頭,她一點心思不露,笑容淡淡地把梅花遞給雁香,然後站到了官娘身後。
短暫的靜寂了一會兒,沒有人說話甚至發出一點兒聲音,卻絲毫不顯尷尬。陌五娘把視線從官娘臉上移開,忽覺有趣,想來她還不知自己懷孕的事兒罷。表哥寶貝她,又派人守着這院子不許人進出,還不是怕消息傳出去麼。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許多過去從沒有的念頭瘋狂在腦海裡滋長着。陌五娘端起藥碗,白瓷的調羹在褐黃的湯汁裡舀起一勺,放在脣邊輕輕吹着。
“適才聽你說… …”她抿了一口藥湯,眉頭緊跟着皺了皺,脣邊卻奇異地漾起一絲笑意,“若要好入口些,可在裡頭放些蜂蜜紅糖?”
官娘不想自己無意的話被她聽見了,其實這不用她說別人也不見得不曉得,就笑着一點頭。
腦子裡飛速轉着,奈何怎樣也想不透徹,越加覺得公良靖是個奇怪人,好好兒的叫婆子看住這裡做什麼。
官娘自知自己同陌五娘是沒什麼好說的,有心想尋個託詞去了算了,沒的在這裡兩相對望無語。陌五娘卻突而擡起頭和她對視着,官娘心頭一跳,她在她的視線中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善意。
“你卻不知這是保胎藥呢… …便入口再苦,我吃到嘴裡卻是甜的。”
陌五娘低頭喝了大半碗,雁香笑着遞上雪白的帕子。
她在脣角拭了拭,雪白的帕巾上染上暗黃的藥汁,逐漸氤氳開來,似一朵枯黃的花。
官娘愣愣盯着那被陌五娘丟在桌角的帕子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說了什麼,回頭看了一眼秋平,然後帶着些不好意思,不確定地問道:“你說…保胎藥?是我聽錯了麼,我以爲這是你身子不好所以才吃的什麼補藥——”
雁香笑着打斷她,“說什麼呢,我們娘子身上哪有什麼病症,”她眼波一轉,“這是九郎前幾日特意着人送來爲我們娘子保胎的。”
九郎送的?
官娘突然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了,腦袋裡嗡嗡一片,想到今晨還聽到九郎和來安兒的對話,模糊似聽見他們提到什麼婦人,藥方子… …
原來是說給陌五孃的保胎藥嗎?
照這麼說來,陌五娘從前幾日就開始吃保胎藥了,那今晨來安兒難道是尋到了更金貴的保胎方子…?
只是官娘想不明白爲什麼他們要躲在外頭說,倒似避着不讓人知道似的。
官娘咬了咬脣,刻意規避着心裡某個一閃而過的想法。她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公良靖不讓人進出這裡,是不想讓外面人知道陌蓮照懷孕了。
陌五娘面上露出吃驚的表情,她微微地張大了嘴,“你不知道?我還當你今兒是爲這個來看我的。”
見官娘只是看着自己,眼底的迷惑越積越深,她忽的瞭然似的一笑,清雅的面龐映照着冬日融融的日光,“不怪你不知道,是表哥知我喜歡清靜,這些時是不許外人進出的。”
“外人”二字咬得重了些,官娘慌忙站起來,看樣子是要走了。陌五娘卻略略直起身拉着官孃的手坐在軟榻邊上,和她捱得極近。
“這些時日子不好打發,難得有人來陪我說說話,這麼快走做什麼。”陌五娘看上去有些嗔怪她,一隻手撫着自己的肚子,輕輕摩挲着。
官娘不由看過去,眼睛注視着陌五娘平坦的小腹。她嚥了咽喉嚨。
“這是不是,九郎的孩子?”
“… …郎中說才一個月多月呢。”她不正面答她,眼裡流動着柔軟的光澤,牽引着官孃的手放到自己小腹上。
“再過些時候約莫就瞧得出了,他是頭一回做爹爹,昨兒還湊在這兒聽呢。只這才一個月能有什麼動靜,我也只好由着他了。”
她靜靜地說着,官娘恍似又看到了陌五娘和公良靖在亭子裡說笑的場景。
一個月… …
他不是說他一直忙着婚約的事?
猛地把手從陌五娘肚子上抽離,官娘站起身,嘴脣控住不住地輕顫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潛意識裡不願意相信她說的話。
陌五娘笑了笑,她的目光再次掃過官娘。
“你頭上這支簪子我看着好生眼熟,不知可否借我一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