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聞言大喜,當下彎腰躬身,向張守仁長施一禮,吐氣道:“我今次此來,抱定了如果不成,就到江湖上尋些草莽好漢,去打救姐姐。將軍既然應諾,可省了事了。”
張守仁見他一臉釋然,忍不住笑道:“嫁人而已,你也緊張太過。”
王浩搖頭道:“不然。我姐弟二人,自幼讀孔孟之書,受先賢之教,心中華夷之防甚重,比之一般的世候之弟和百姓不同。那張氏,自張柔時起投奔成吉思汗,是四大漢人萬戶之一,我姐怎麼可能嫁入張府,爲鬼作悵。若是果真如此,她一定會尋死的。”
他面露得色,向着張守仁注目道:“我家是山東王氏,雖然本族大部在八王亂時避入江南,卻也有不少人留在山東。象我們這樣的世家,最講究的就是忠孝節義,我一心要投效將軍打韃子,姐姐又何嘗不是如此。初回家時,她還和商議,打算女扮男裝,繼續到將軍麾下效力。”
說到這裡,他神色一黯,這王浩終究是少年心性,時喜時愁,難以定性。
“你不必愁,你家在山東何處,我派一小隊人馬,潛入你家宅中,救出你姐便是。”
張守仁打了一個呵欠,到底是奔波勞累了兩天,太過睏乏。見這少年還要說話,便揮手道:“你先下去歇息,明日我派人帶你到講武堂中,讓你係統的學習軍法知識,你聰明靈慧,可惜年紀太小,暫時還不能當兵打仗。好生去學,將來沒準就是一員大將。”
王浩少年心性,被他一通鼓勵,惹的心潮澎湃,一心想要與張守仁多聊一會,卻又見到俯身向案前,取過一紙公文,凝神細看,他知道張守仁位高權重,事物繁多,入府以來,就沒有見來輕鬆過。少年心中,又是歎服,又覺得自己難以如此,懷着種種異樣的心思,慢慢折身退出。
只是在臨出房門前,不免又強調道:“請將軍急速派兵,幸莫延誤。”
張守仁揮手道:“放心,絕不會耽擱。”
王浩不敢再說,終於退出。
張守仁初時是念及他姐姐是難得的人才,待得知對方是女性後,延入自己幕府的打算,已然落空,雖然激於當時的好感和義憤,答應派兵相助,卻已經隱約後悔。此時事物繁蕪,沒來由要爲一個小子和姑娘折損士兵的話,卻也未免有些說不過去。
只是自己又是大帥節度的身份,話已出口,卻是再難收回。
待王浩出門後,他思量片刻,便即有了決斷,待事情辦完,一夜無夢,第二天天明時分,便即派人去尋來胡光。
“大帥,有什麼吩咐?”胡光挑簾而入,赤紅的臉膛是滿是狂奔而至流出的汗水。
“胡光,你挑選五十個精壯的兄弟,我再派間龍中有經驗的老手相隨,與你一起去山東辦事。”
張守仁看他一眼,見他兀自滿頭大汗,不禁笑道:“你也是堂堂一軍的兵馬使了,怎麼還是這副模樣?”
胡光擦擦臉上的汗水,苦笑道:“我以爲大帥急召我來,必有要事,或許是有緊急軍情。怎料得,是這樣的差使。”
他自己拉過一張椅子坐定,向張守仁注目問道:“怎麼,讓我去匯制山東的木圖?其實咱們現下有的,也差不多了。”
張守仁定一定神,看着他臉,笑道:“木圖不緊要,只是來年可能要對山東用兵,最少,咱們也得防着山東的漢軍世候們抽冷子對咱們下手。你這次去,一則要觀察地形,謹記各處的山川地勢,二則,訪查民情,最好能直觀各地的大小軍閥是何情形。這些東西,是小兵們不懂的,非得你這樣的統兵大將前去,纔能有所收益。”
胡光鄭重點頭,答道:“誠然。大帥考慮的是,末將一會就下去準備。”
張守仁咳了一聲,又道:“還有一事,你仔細聽了。”
說罷,將昨日應了王浩一事說了,見胡光面露疑色,張守仁正色道:“莫要小瞧了此事。咱們可藉着此事,打擊山東世候,宣揚孔孟之道,民族大義。山東一地,除了李擅等大的萬戶世家,還有一些中小世候,全是手握私兵,戰力遠遠超過普通的大楚官兵,咱們兵力薄弱,能分化,拉攏,利用,則可以收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奇效。”
見胡光聽的木木呆呆,不明所已,張守仁沉聲喝道:“你懂了麼?上兵伐謀,你下去好生思量一下!”
胡光嚇了一跳,雖然不明白這件事和分化整個山東世候有什麼關係,卻也不禁答道:“是,末將遵令!”
他起身向張守仁施了一禮,自去尋思“上兵伐謀”去了。若是尋常將軍,只管聽令去做便是,倒是他,卻是實打實的將張守仁的話放在心中。如此這般,卻果真讓他在山東鬧出一番較大的動靜,這卻是張守仁始料不及了。
其實這種小事,派一個隊正就足以去辦,張守仁派他過去,倒也真是存了讓他熟習當地的環境人情,將來好獨擋一面,專署山東一路的意思。
此事辦完,張守仁想起那王浩前往講武堂報道,卻不知怎地,張嘴吩咐道:“來人,備馬。”
底下的親兵家人聽了他令,立時將後院的戰馬牽來院前。
張守仁步下堂前石階,撫摸着自己心愛的坐騎,見它搖擺尾,口中兀自嚼着上好的豆料,嘎嘣有聲,不禁笑道:“到忘了這會子是你吃料的時候,是我疏忽了。”
那馬伕燕小乙正相隨在旁,此時上前湊趣道:“這傢伙,今早一氣就幹了兩鬥乾料,吃的憑香。俺在鄉下餵馬時,那些馬兒哪有這樣的福氣,吃點青草便罷。偏大人府上的馬嬌貴的緊,沒有上好的豆料就是不成。”
說到這,他嘖嘖連聲,連聲道:“一百多匹馬,每天吃的,頂上一百多號人了。”
張守仁橫他一眼,笑道:“你屁股又癢癢了?”
這馬伕並非軍人出身,軍中的養馬之人缺乏,張守仁自己府中,卻只得從鄉間尋了一個尋常的養馬人前來照料。這馬伕以前餵養的,全是尋常拉車的馬,都是喂些草料便可。初來府中時,見不慣那些戰馬食用上好豆料,竟然暗中剋扣,準備儉省下來帶回鄉下當口糧。後來被發覺後,張守仁令人將他抽的屁股開花,自此之後,便再也不敢。
此時聽聞張守仁提起前事,燕小乙摸着屁股諂笑道:“大人的鞭子,抽的小人的屁股好生受用,說起來,還真是想它了。”
他知道張守仁斷然不會以言語來罪人,調笑幾句,被張守仁輕踢一腳,便也離去。
張守仁直待愛馬嚼完口中的食物,方纔拍拍它背,感受着愛馬強健的肌肉的腹塊,不禁微笑道:“小乙這個沒見識的,只知道心疼草料,卻不知道養育一匹合格的戰馬有多難。從出生起,就需要上好精料餵養,不能傷着它,每天跑多少,都有定規,跳步,衝刺,還有披甲,這些都是那些拉車的馬能行的麼。不說別的,這馬兒在大別山裡崎嶇的山道上如履平地,可是費了老大的力氣才行。”
大楚軍中養育戰馬甚難,如蒙兀人那樣,在諾大的草原中隨便放牧,就可以得到良馬。而自從遼國據有幽燕,西夏據有河套之地後,漢人再也無法有大規模的放牧戰馬的天然草場。宋神宗變法時,曾經逼迫百姓養馬,使得無數人家破產,妻離子散,養馬之難可見一斑。自己養育如此,而遼國也好,後來的金國也罷,都對宋朝和大楚實行戰馬禁賣的政策,無論花多少錢,也很難從這幾個國家買到戰馬。在遼之前,因漢人自己可以養馬,遊牧民族和漢人王朝互市的主要物資,便是戰馬。而禁賣之後,使得兩宋和大楚幾朝,均是無力建立大規模的騎兵隊伍,屢戰屢敗,使得禁馬政策,愈發嚴格。
說來也怪,金人秉持了遼人不賣戰馬的策略,卻是放鬆了對草原遊牧民族的禁鐵之策。在遼時,蒙兀人無力自己鑄造鐵器,也得不到鐵石,打獵和打仗,都只能用骨制的箭頭,更沒有精良的武器和甲冑。而金人立國後,放鬆鐵禁,使得草原民族,得到了大量的鐵器,不但在戰爭潛力上大幅增長,也使得普通的民生有了顯著改善,這種愚蠢的政策,卻又不知是何原故。
張守仁上馬之後,因見各人神色緊張,持刀弄劍,便笑道:“不必如此,今日並不出城。咱們就在城裡轉悠一圈,去吳副使的突騎營中看看,再到講武堂轉一圈。”
他揚起頭來,看看東方,只見太陽剛剛褪去豔紅之色,又道:“先到講武堂,看看學生們這早晚如何。”
屬下的衆親兵一聲暴諾,惹的棲息在府外牆那一排桑樹上的喜鵲撲騰飛起,吱喳亂叫,渾不知發生了何事。
張守仁一馬當先,率先出府,其後數十親兵,魚貫而出。
他這帥府,原本也是穎州的刺史府舊址,選址正是在穎州城內正中。地勢最高,四周也極是寬敞。爲了方便馳馬出入,又搬掉了府門的木檻,府門卻是五開間的舊制,此時幾十人蜂擁而出,馬蹄翻飛,踩在青石鋪就的地面上,當真是聲若奔雷。
兩邊的商販行人,早已習慣,一聽聲響,便立刻閃在一旁,看着張守仁一馬當先,帶着從人瞬息而去。
自從當日城頭一箭之後,張守仁智略如何,百姓尚沒有直觀的感受。倒是那驚人的兩箭,使得闔城百姓,甚至整個六州之地,交口而贊。節度大帥如此神威,好象也就是當年嶽爺爺的槍挑小樑王,可以與之媲美。而古記不知真假,這張守仁卻是活生生的近在眼前,出入之時,也不過帶着幾十個護兵,來回騎馬,並不如尋常的朝廷大將和官員,擺足了儀仗護衛,百姓難以近前。
待此時張守仁從眼前飄忽而過,衆人見他身着青色箭衣,腰跨橫刀,若不是身着大將才能穿戴的明光甲,旁人甚至很難分辯誰是小兵,誰是大將。
再加上張守仁不好女色,不事奢華的名聲在外,此時所行之處,不免是贊聲四起。
主將如此受衆人擁戴,屬下的一衆親兵,不免挺胸凸肚,得意洋洋。張守仁轉頭見了,微微一笑,心中只是在想:“他們見了我是如此,其實不過是多奉迎幾句,不會吃虧罷了。我保境安民,使得四方平安,又並不橫徵暴殮,使得買賣公平,城內居民安居樂業,日子過的比以前好過許多。他們自然要讚我幾句,這也是人情之常。”
其實此時物議四起,不但是市民農人,甚至有不少的官員儒士,都建議張守仁就在穎州稱王,向着蒙兀和大楚兩面稱臣,割據稱雄。這樣一來,蒙兀人無暇南下,自然樂意之極,而大楚無力北上,自然也是不管不顧。至此之後,穎州各處,均是在這張大帥治下,不需遭受兵戈之苦,安享太平之福。
這些想法,張守仁自然心知肚明,軍隊和百姓歸心,一心擁戴,這自然是好事一樁。只是小勝既安,一心保守的思潮,卻也需得大力扭轉。
如何扭轉,一則自然是實力和地盤越發擴大,別一則,就是得讓衆人明白,他張守仁決不會以小小的軍閥地位便以爲滿足。需得讓衆人明白,他要的是天下。
他騎在馬上,思緒百轉千折,穎州城不過是個中等城市,縱騎狂奔的隊伍不過在稍頃之後,已經趕至城西處的突騎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