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起精神,先在心裡想好措詞,然後方斟酌着答道:“張將軍,其實石相煩惱,還應在你的身上!”
“喔?這是何故?難道是我辦事不妥,在禁軍中丟了他老人家的臉面麼?”
“這到不是。張將軍革除積弊,大力整訓軍紀,短短數月下來,軍中面貌爲之一新。我等同僚私下裡議論起來,都很是佩服將軍。”
“韓將軍不必扭扭捏捏,你我同是樞相賞識的人,有什麼話,開誠佈公的說。只要我張守仁可以做到,自然要讓樞相滿意纔是。”
韓文通聞言大喜,當即站起身來,向張守仁道:“請將軍尋一密室,你我二人促膝而談!”
“咱們到後院的涼亭就好,那裡四顧無人,不愁有人偷聽。”
“好,好好!這樣就更好啦。”
兩人站起身來,張守仁親自提着一盞燈籠,將韓文通引入後院亭中,兩人密談,這小小涼亭,到真的是絕佳的地點。
坐定之後,韓文通劈頭就道:“張將軍,你知道什麼叫如畫江山麼?”
張守仁神色不動,略露一絲驚奇之色,沉聲答道:“我不知道。這是一副畫的名字麼,是不是有名的畫家畫的?”
“嘿嘿,這自然不是。”
韓文通料想張守仁必定不知,此時看他的反應,倒也正常。是以心中毫不起疑,只興致勃勃接道:“不是畫。其實,這如畫江山是什麼,誰也不知!”
張守仁不悅道:“韓將軍,你這是拿我取樂麼?”
“末將怎敢。就是末將膽大,石樞相也不會如此無聊吧。”
“那請韓將軍從頭道來。”
“當年幽州之事,張將軍應該知道吧?”
他一說幽州之事,張守仁雖然知道此事必定提及幽州,臉上卻仍是不自禁泛起一絲嚮往與傷感的神情。
長嘆口氣,悶聲答道:“這如何能不知。本朝太祖以布衣之身,在廣州起事,不到五年,便掩有大江之南,攻入臨安,將宋皇貶斥爲平民,自立爲楚帝。”
韓文通點頭道:“是,這是宋光宗趙惇年間的事。”
張守仁平生最敬服的,就是楚太祖。現下提起當年的事,不由得心馳神往,又接着韓文通的話頭,道:“當年太祖打下了江南的花花世界,以五年時間改革舊制,積蓄實力,五年後,以四十萬大軍揮師北伐,渡江後,每戰必勝,半年內,克復中原,京師也由臨安遷至開封。當時,中原淪陷多年,宋室無能,只求苟安,萬里江山,盡成羶腥!當年克復開封之事傳遍江南,家家戶戶張燈結綵,供奉太祖牌位,大夥兒都說,太祖皇帝是天上真武大帝下凡,所以才能武勇至此。”
“張將軍有所不知吧?當年攻打開封的主力,便是咱們第三軍。第三軍的軍號鷹揚,是太祖近侍主力騎兵,在朱仙鎮外,一戰擊敗金兵五十萬主力的那一戰,咱們第三軍首先衝入敵陣,當者無不辟易,太祖見機,令全軍齊上,金軍抵抗不住,大潰而走。那一戰,金兵陳屍三十多萬,河水爲之斷流!”
韓文通是第三軍的老人,自從入伍之後,就一直在這軍內。提起太祖如何,他也罷了,這會子提說起第三軍當年的戰史,倒是如數家珍,原本因肥胖而略顯無知的臉上,竟也是神采飛揚,興奮之極。
張守仁聽的高興,用攜帶的酒壺滿斟了兩杯,遞給韓文通,向他笑道:“來,我們滿飲此杯!”
“好,與將軍飲了此杯。”
兩人猛的一碰,細瓷酒杯“叮”的一響,兩人相視一笑,仰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他們提起的這段歷史,如果按照正式的公元紀年,應該是1198年。
張守仁只覺得一股又熱又辣的感覺直衝下胃,引的全身都發起熱來。他站起身來,將身上的衣袍扒開,向韓文通慨然道:“太祖真神人也!”
“誠然!”
“佔據開封后,太祖並沒有急着進兵,而是休養生息,主力與金國殘部據河而對峙,分兵往永興軍、陝西路幾地進兵,兵峰所指,敵人無不望風而逃,數月間,原本北宋的舊疆,除了河北、河東、京東等諸路,其餘全數光復。”
韓文通嘆道:“其實當年太祖若是打下開封后不停住腳,直接渡河追擊,揮師直上幽州,那麼天下大局可定。唉,當真是可惜了。”
張守仁冷笑道:“這其實是後世書生的見識,做不得準。韓將軍,你想,太祖得國太速,不到十年,就打下那麼大的地盤。各地要分兵據守,要派駐官員,要催餉收糧,打仗的事,哪有那麼簡單。開封一戰,我大楚幾年積聚的國力,幾乎消耗一空。當年的金國兵強馬壯,雖然不及開國初那麼能戰,打起來,又豈如書生眼裡看的那麼輕鬆。我看當年的戰史,每常想,若是我張守仁,只怕不及太祖之萬一。就是如此,當時的金國殘餘還有二三十萬,金章宗還不停的從老家調集那些生女真前來助戰。還有……蒙兀人也聽從金國調令,那個王罕,帶着三萬騎兵自草原南下,就在大名府一帶駐紮!太祖若是不分兵打京東路和永興軍、陝西路,咱們就是直攻河北,勝是必勝,可是敵人殘而不死,依舊可以分兵襲擾,抄咱們的後路。依着太祖的謀劃,斷了敵人的羽翼,然後集中力量,給敵人雷霆一擊,豈不更好?”
他自幼熟讀楚太祖的本紀,對他佩服非常。韓文通適才非議一句,立刻惹得他老大光火,忍不住跳腳。
韓文通其意可不在與他分析本朝的盛衰史,當下擺手笑道:“張將軍對太祖故事如此清楚,難怪能成一代名將。好了,末將心服口服。”
張守仁聽的一笑,當下也不再與他較真,只微笑道:“太祖一年後自開封等地發兵,兵分三路,自將主力攻伐河北路。一個月內,連打十場惡仗,那王罕的三萬蒙兵,也被他殺的片甲不存,三月內,咱們就攻到了幽州城下,圍城半年,金章宗憂病而死,太子以素服擡棺出降,太祖納之。幽州自從被石敬塘獻給契丹人後,終於又回到了漢人手中。”
說到這裡,兩人均是苦笑。
張守仁嘆道:“可惜進城後,太祖突然病重,藥石無效,太祖皇帝不到四十,便崩殂大行。當時太子不在軍中,統兵大將害怕消息走漏,國家大亂,無奈之下,隱住太祖病逝的消息,全軍退回開封。可惜,太祖十餘年的心血,一朝喪盡。那金國餘孽見咱們大楚退兵,便立刻重新佔了幽州,一直尾隨到黃河北岸,這才停住。嘿,只可惜二十年光景不到,他們又被蒙兀人滅了國!”
這一段過往的歷史,可以說是每個大楚軍人心中最遺憾之事。其實以當年金國的殘餘實力,根本不足以對楚軍有任何的危脅。只可惜太祖突然病逝,楚將不敢自專,只得退兵。若是守住幽州一線,以長城和關隘天險,再加上楚軍的守城能力,蒙兀人未必有那麼輕鬆的佔領大半個中國。
幽州戰事,還使得蒙兀人中的蓋世英雄成吉思汗得以消除了最大的敵手。王罕在大名府戰死,三年後,成吉思汗便召開了忽裡臺大會,成爲蒙兀全族的主宰。其後十幾年間,他南征北討,滅掉金國、西夏、西遼、花刺子模,兵鋒指處,天下無敵。而同時的楚國,連續出了幾個庸懦的君主,國力大弱,終於被蒙兀人攻過黃河,長南以北的地盤,收復不過二十多年,又全告失去。
張守仁思及往事,只覺悶悶不樂,忍不住舉起杯來,連續喝了幾口。
“張將軍,太祖逝世時,說了些什麼,你知道麼?”
“太祖病重時,曾在牀上長嘆,道:可惜,可惜!再給我十年時間,改革政治,軍制,教育,女真人算什麼,蒙兀人又算什麼!蒼天何其不公,如此待我漢人,可恨,可恨!”
“不錯。這些話,確實是太祖所言。只是,還有些話,只有太子和當時太祖最親信的心腹大臣才知道。”
“喔?不知道是什麼話?”
韓文通神色凝重,鄭重答道:“那便是如畫江山了!”
張守仁雖然聽耶律浚說起這如畫江山一事,其實具體的內容,那個契丹人也並不知情。只知道這如畫江山,是楚國立國以來最大的秘密。歷朝歷代,都珍而重之的保護。除了當朝的丞相、太師,還有樞密使一級的顯貴,等閒人,根本就不能知情。
現下楚國危貽,也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這個大秘密反而越傳越廣,就連外族人也知道,大楚的大內藏有一個太祖留下的大秘密,只要國家危急時,可以憑着這個秘密,保社稷,安國家。
只是傳言雖然在暗中擴散,這個大秘密到底是什麼,卻仍是無人知道。
卻聽韓文通又道:“張將軍,太祖臨逝前,太子不在身邊。病榻上,太祖環顧左右,長嘆道:可惜吾兒不在,不然,憑我的教導,也能使他成爲一世雄傑。唉,我總以爲我最少還能活幾十年,慢慢來,不着急,當真可惜。我的帝王術,如果不親自教給太子,讓他自己學,只怕沒有什麼大用了。”
他清清喉嚨,又道:“當時,在太祖身邊的大將們一起相勸,道是太子聰慧,必定能繼承太祖遺志,使得楚國萬年。太祖卻笑道,萬年?整個中國的歷史,還沒有萬年呢,一朝一代要想萬年,非得從根子上改。不過,這事我不動手,太子還小,讓他自己學,是學不來的。衆將心中也是明白,太祖的才力是上天所授,很多事是他親力親爲,旁人只是遵命執行,並不明白,他的話,也自然有他的道理。各人自沉默不語,太祖卻命人擡過一口大箱子,命人用封條封起,掙扎着起身,用筆在箱子上寫了四個大字:如畫江山。寫完後,太祖頹然睡倒,向幾個心腹大臣笑道:如畫江山,江山如畫。你們,不知道天下之大,山河之美啊。記住,將這個箱子運回臨安,運送到一妥善地方秘藏,非有亡國滅種之危,不得開啓。旁人不得靠近,不得打聽,不得傳言,凡有違者,一律斬殺!你們要切記,萬一蒙兀人南下,大楚危急,使當時的丞相、大將軍、樞相,會同商議,一致同意,然後奏請我當皇帝的子孫,一起開啓,商量使用。這裡面,有着救國治世的良策,不過所用不得法者,也有更大的危害,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要開啓。”
太祖說完,已經是氣若游絲,又等着衆人立誓守密,絕不外傳,一定將東西送回江南,妥善保管。
衆將都是太祖在民間遊歷時相識,跟隨他多年,感情很是深厚。此時眼見太祖就要大行,一則傷感,二來心裡害怕。各人顫抖着嗓子立完誓後,太祖已經溘然長逝。各人傷感之餘,爲了穩住軍心,也爲了這重中之重的寶物,便立刻決定退兵。大軍護着太祖的梓官和那箱子,一直南下,一直送到了臨安城,也就是現在的南京城了。”
張守仁聽的心神激盪,感念之極。太祖皇帝英武雄傑,他平生最是敬重,太祖大行前的那些話,彷彿句句都有深意。那個手書如畫江山的箱子,既然太祖有那麼鄭重的遺命留傳,裡面肯定是有着可以讓大楚重振雄風的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