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守仁只覺他的話語中,頗有些警告的意思,只是自己無論如何,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說些什麼。
他心頭一陣光火,那股子犟脾氣上來,便也不管不顧,硬着嗓子向王西平答道:“是,末將謹遵王將軍的教誨就是。”
王西平嘆一口氣,不再多說,與張守仁並肩而行,向院外行去。
月光清冷,撒在這兩人的身上。進房前,兩人只覺得相交莫逆,一見如故,彼此間只覺得對方親切熟悉。待到此時,雖然仍是以相同的姿式並肩而行,一種說不清的距離卻橫亙在二人中間,再也無法彌補其中的裂痕。
“好了,張將軍,我這便去了。”
“是,來日一定到王將軍府中,聆聽教誨。”
兩個拱手告別,王西平翻身上馬,在親兵的護衛下揚長而去。張守仁默然而立,直過了良久,方纔折身返回。
他的住處,雖然在營地內,普通的指揮使都不屑來住。其實比起張守仁在襄城內的住所,已經強過百倍。三進二十七間的大院,還有一個小小花園,傍着池塘和一從青竹圍住的涼亭,再加上十幾個配備好的僕人,已經讓張守仁覺得舒服之極。
臥房的雕花大牀,還有佈置了幾件古董的閣架,十幾身製作精良華美的軍服和盔甲。外間書房,還有歷代將軍留下來置之不用的刀劍,在張守仁看來,也是製做精良,所費不菲。
書畫、古董、刀劍,甚至不遠處還有美貌體帖的營妓,隨時可以奉着將軍的號令,前來侍候。這一切,都是他上任前就準備好了,專爲他一個人而準備。
張守仁原以爲自己會喜歡這一切,雖不沉迷,卻也能安然享受。畢竟,出生入死,戰陣搏殺,爲的就是光耀祖先,榮華富貴。
只是,當這一切近在眼前的時候,他卻只覺得困頓迷惑,失落痛苦。在那小小的庭院中,他低首徘徊,思索着自己這一年來的經歷,只覺得如夢似幻,一種不真實的無力感縈繞心頭,難以消除。
他只覺自己好似一隻猛虎,被困於樊籠,只有在血肉橫灑,鐵火交錯,一切只靠實力來左右的戰場上,他纔會覺得甘之如貽,坦然大方。
這一夜,他輾轉反側,難以安睡,腦中所思所想,均是這些時日以來發生的事,只覺得紛亂如麻,理不出一絲頭緒。
待第二天天明,他依着在軍營內多年形成的習慣,五更即起,先是繞着營地跑了一圈,然後又打樁,操練兵器,待他出了一身大汗,纔看到營內的兵士三三兩兩出來,有氣無力的操練。
張守仁冷眼看了半天,只覺得禁軍的套路招式,多半華而不實,操練的態度亦是很成問題。別說不能和背崽軍比,就是和普通的襄城守兵,也是差了老大一截。
這樣的軍隊,如果是與蒙兀人野戰,對方只需以一萬重騎,就能將十二萬禁軍衝的七零八落,潰不成軍吧。
張守仁搖頭苦笑,心道:“就是這樣的軍人,石樞相也想用他們去收復河山?”
至於各級將領,原本應該在辰時初刻,統統前來節堂點卯報道,怎奈到了末刻,太陽升的老高,應到而未到者,竟佔了軍官的一半。
張守仁氣的臉色鐵青,當場便欲發作。只是想起各軍都有背景,昨晚與今日的所爲,想必都是有意爲之。自己在沒有確定權威,或是抓到什麼大把柄之前,根本奈何不了他們。點卯不至,在戰時可以殺頭,在地方上,不是戰時也要責打軍棍,在京師,不過罰俸斥責罷了。
他無奈之下,只得隱忍。按下對軍官的不滿,自己挑選一隊親兵後,便打算自己先操練全營軍士。
斥罵、鞭打、仗責、甚至交付軍法,開革軍籍,幾月光陰恍惚間過去,張守仁累的苦不堪言,只是收效甚微。
這些禁軍將士,都是世代入伍的軍戶世家。追述起來,有不少小軍官,還是當年開國時的功臣後代,最下等的夥伕,沒準都能攀上親王的親戚。他不顧情面,整頓軍紀,加強訓練的強度,除了沒有成效外,還得罪了大批的禁軍世家。
他自深秋入京,一晃小半年的光景過去,此時已經是大楚睿帝昇平三年。按三年一改元的習慣,到明年,皇帝又要更改年號了。
只是今冬以後,皇帝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眼看是在世的時間少了,京城之中,暗流涌動,各方勢力,或是加緊動作,或是隱忍待發,或是持中觀望,這一切的一切,其實都着眼於張守仁這個小小的兵馬指揮使一人身上,只不過,他自己懵懵懂懂,全然不知罷了。
這一天清晨,張守仁循例帶着全軍將士操練之後,難得興致大發,着人寫了一封書信,邀了應考中舉後,任職吏部主事的楊易安,一起出遊。
本朝的文官制度,卻與前朝大大不同,前朝官員,十有**都是冗官,人浮於事。當年立國時,有鑑於前朝缺失,重吏而不重官,辦事之人,都是吏員。官員數目大爲精減,省下了大筆俸祿。只是時間長了,缺點卻也顯現出來。官員數目太少,辦事不過畫押,吏員承辦了大量的公務,正式的官員反而無所事事,成了另一種形式的上冗員。而且,吏員的地位無論如何也不能和官員比,在操守上,也差了很遠。論說起來,吏員貪污和Lang費的錢,與前朝Lang費在冗官身上的,也相差不多。
楊易安身爲吏部主事,本來是應該忙於政務。其實上任之後,每天呼朋喚友,吟風弄月,逍遙自大之極。也就是每年到上呈公文總彙的時候,他纔會稍稍忙碌一些。
張守仁在他中舉後,曾經尋石嘉幫忙,只是那天石嘉看起來是滿腹心事,雖然應了此事,卻好象也沒有放在心上。
張守仁原是擔心,覺得楊易安一定會被派到地方任職,或是到州府任推官之類,或是直接做一個縣的知縣。不料過得幾日,任命下來,楊易安卻任了吏部的主事。中央六部中,以吏部爲班首,雖然不如到三省宰相身邊任清要官好,對一個新科進士來說,也是上佳的任命了。
欣喜之餘,張守仁派人爲楊易安送上賀儀,又幾次邀他飲酒爲賀,卻總是被他以事忙推辭。後來見了幾次,楊易安也都是來去匆匆,不及於張守仁細談。
他二人自幼相識,交情深厚之極,張守仁見楊易安如此,只道是因爲自己官職遠大過他,使得楊易安心中不安,不能以往日的態度對待,暗中想了幾回,均是鬱鬱不樂。這一次,藉着邀他一起去看錢塘江潮的由頭,也是想與他深談一次,彌補裂痕。
“守仁!”
張守仁一早便發了帖子,時近正午,楊易安卻遲遲不至,他心中悶悶不樂,以爲楊易安必定推辭不至,待聽到堂外有人直呼他的名諱,心中大喜,連忙拋下手中的文書,快步出門。
“你可算過來了,都這個辰光了,我以爲你必定不來了。”
楊易安笑道:“我是算好時間,到你這裡來用午飯。守仁,準備了什麼好東西沒?”
他一邊說,一邊很不客氣的一屁股坐到張守仁的坐處,嘖嘖連聲,用嘲諷的語氣向張守仁道:“守仁,你這傢伙,連椅子都弄的這麼奢華,坐起來可真舒服。以我看,咱們吏部的尚書,也沒有你這麼會享福。”
張守仁見他如此憊懶,彷彿又是當年到自己家中,往牀上一倒,混吃混喝的模樣。他不但不怒,心中卻着實歡喜。被楊易安這樣嘲諷,在他而言,倒也是習以爲常了。
當下只笑道:“這可不是我置備的,聽說這樣的椅子,還是從極西之地學來的做法,是我的前任備辦,我可沒有這麼尊貴。”
又皺眉道:“好吃的?你這個主事,成天和朝中的官員混在一起,這京城中,有哪家館子你沒有去過,我這裡又能尋出什麼好的來不成。不過,老黑很久沒有見你,很是想念。不若到我家裡,讓他燒幾樣家鄉小菜,咱們兩個對飲談心,豈不是好?”
楊易安以前窮困時,每常到張守仁家裡混飯吃,老黑的手藝不錯,常常吃的他口舌留香,誇讚不已。此時聽張守仁說起,卻也是無可不可,只談談一笑,站起身來,向張守仁道:“你現下月俸是當年幾百倍,隨隨便便,也能買一處好宅子,僱一些好廚子,什麼歌伎啊,侍女之類的,也可買辦一些。怎麼還是住在營裡,身邊就留一些老頭侍候。”
他閃開目光,勉強笑道:“你不知道外頭怎麼說你麼?”
張守仁無所謂一笑,答道:“怎麼不知道。說我是二百五將軍,失心瘋都知。矯情、虛僞、殘暴、兇橫,不知世事,遲早尋死的貨。還說我陽痿不舉,所以身邊連個女人都沒有。”
“你也是個都知兵馬使,如此行事,也難怪人家議論。”
“嘿,你不知道麼?其實是我整頓軍紀,得罪的人太多,這些小人,巴不得我立刻被免職。我只有在私節上多加小心,政務上不出漏子,不然,早就被人攻訐了。就是這樣,還有人天天盯着,只等着我一朝出錯,就致我於死地!易安,雖然如此,我可是百折不回,打算和他們耗到底了。”
楊易安喟然一嘆,不再勸他,兩人並肩而行,一同往張守仁的居處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