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邊沉吟,一邊拿眼四顧。待看到楊易安時,卻是眼前一亮,因問道:“楊卿,你意若何?”
楊易安心中已是明白,張守仁果然是安排妥當。殲滅敵人主力之後,並沒有急着就打下建康,而是圍而不攻。京師的皇帝和重臣,卻只道敵方並沒有一下子攻下堅城的實力。而由京中派兵援助後,再行野戰而破之。如此一來,京師必定空需,雖然攻之不下,卻會使得京中上下心中惶恐害怕,就算以後集結大軍,卻未必再敢北攻。待張守仁拋去和約時,那便是水到渠成,再無問題。
只是張守仁只顧着自己的戰略安排,卻並沒有考慮他的死活。或是慮而不周,沒有想的那麼深遠。以他樞使的身份,加上朝野上下此時的心思,請派援兵,自然是一呼百應。然則待到大軍雲集時,他再堅拒出兵,豈不是首鼠兩端?縱然是不疑他與張守仁有什麼不妥之處,卻也必定說他無能誤國。
正爲難間,卻已經有幾個言官不待他答皇帝的話,便已上前奏對,言辭激烈之極,都雲禁軍精銳,敵軍現下還沒有攻下建康,師老疲憊,不趁此良機趕緊出兵,與建康城內的守軍裡應外和,打敗敵人,待飛龍軍攻下建康,諸城聯成一片,以逸待勞迎擊王師時,則必定事倍功半,難以成功。
此語一出,卻正是暗合皇帝與大多數朝官的心思。當下人言洶洶,大表贊同。
看到皇帝以徵詢的眼神看向自己,楊易安將心一橫,上前道:“臣意以爲,兵兇戰危,不可不慎。現下敵人正是新勝勢強之時,不可輕敵。不若急道諸路兵馬,齊集京師,然後選良將統領出兵,徐徐而進,這樣方能可保萬全。”
他的這番對答,卻是令皇帝深爲失望。雖然幾個知兵的朝官也對他的話表示贊同,卻是扭不過聖意。在議定了選派的將領與出兵人數之後,便當廷決定,立時出兵,前去救援建康。
三日之後,由樞使石重義親自領兵八萬,詔命京師周圍諸州鎮兵四萬人,並十二萬大軍,一起出徵。
同時,快馬疾馳至成都與襄城各處,命統制官大集兵馬,往擊張守仁境,以減輕建康戰場的壓力,也使得張守仁不敢往前線調派更多的援兵。
按着大楚朝廷的情報及判斷,張守仁的飛龍軍總數不到二十萬人,唐鄧方向,總得留三萬人,開封、洛陽、鄭州,最少要倍於此數,方能防住蒙人進擊。而山東也需兵馬鎮守,算來算去,張守仁能擠出三個軍的兵力,已經是發兵的極限。當日京口一戰,只是打了建康軍一個措手不及,以奇襲正,方纔大勝。而此時京中禁軍精銳於建康軍,又小心謹慎,還有建康堅城這個釘子紮在敵人胸口,如此一來,就算不能得勝,也不至慘敗之局。
石重義雖是文官,卻已經擔任樞使多年,是朝中僅次於石嘉的老臣。爲人謹慎小心,由他統兵,也是取其但求無過,不求有功的小心。
十二萬人的軍隊,身後還隨時有援助的兵馬補充,無論如何,也不會落個慘敗的局面。
平帝四年冬十一月中,楚軍與飛龍軍相遇,戰於湯山。
楚軍十二萬人,步卒十餘萬,騎兵萬餘。飛龍軍卻是純粹的步卒,僅有少量的輕騎,在陣中策應。
只是與楚國上下的判斷不同。張守仁在北方正面,只留下地方鎮兵和第一軍的萬餘人,扼守水道,其第一軍、第三軍、第四軍、第五軍,四軍主力盡至於此,人數亦與楚軍相同。
雙方接戰之初,第三軍便在李天翔的指揮下,悍勇急進,先破敵人衝鋒的重騎,然後直入敵人中軍,衝亂陣腳。
若不是楚軍兩翼堅持不退,且有包夾之勢,第一次接戰之時,楚軍就無法支撐,必定慘敗。
主帥石重義因初戰不利,便決定倚山紮營,堅守不出。以俟援兵再至,再行交戰。他這般持重,飛龍軍也是拿他沒奈何。只得以大半兵力將他圍住,又以曾經血戰攻下歸德的第一軍調頭北上,重攻建康。
這一戰卻是再也沒有懸念,當初留下建康不下,不過是爲了讓這孤城吸引楚軍來援。既然敵軍主力盡至,卻也不必再行保留。自清晨由李勇親自指揮,三萬將士如蟻而上,敵軍奮力死戰,到最後甚至闔城百姓均至城下助戰,也是擋不住戰力兇悍之極的飛龍軍。
及至黃昏時分,諸門陷落,李勇在擒斬建康管制使**禮後,宣示魏王德意,張榜安民。逮拿趁亂騷擾搶掠的市井流氓,安置降軍降將,任置官府。一應事物均是井井有條,是以建康雖然是大楚重鎮,恩澤遍施民間百年,所有的市民百姓均痛恨飛龍軍入境侵略,卻也沒有人傻到再和飛龍軍做對了。
建康一陷,大楚京師震動,北上抗敵的石重義畏怯懼戰,坐視建康失陷,天子爲之震怒。當下便不顧楊易安等重臣勸阻,一面宣示京師戒嚴,一面嚴令石重義揮師進討。因爲京師中援兵漸多,便又命將發兵,又以三萬人增援前方。如此一來,在湯山與飛龍軍對峙的楚軍,人數上已經遠遠多於對方。而統兵上將石重義經驗豐富,在南方征戰多年,其部下王西平等人,也是楚軍中得力的能戰之將。兩邊原本的平衡對峙之局,形將打破。
接到詔書後,石重義面露一絲苦笑。他也是大楚宗室,按着大楚的祖制,如他一般在軍中多年,文武皆通,又是宗室子弟,提升原本應該極快。怎奈這麼多年過來,一個個庸懦之才紛紛被提拔到京中任職。而他,原本被大楚武帝撫背而讚的:“吾家千里駒”,卻困頓成都,偏於西南一隅,不得寸進。
直至石嘉倒臺,原本打壓他的勢力冰消瓦解,他才由成都管制任上調任京師,先任兵部侍郎,然後尚書,然後爲樞密副使,正使,一路風光,也堪算是青雲直上。若不是楊易安升的更快,他必定是大楚朝中最爲風光的權貴了。
好在不論時局如何變幻,朝中哪位權貴當權,都再也無人敢來爲難他這個宗室掌兵樞使。而年輕的皇帝對他這個遠方族叔也極是信重,待他與尋常大臣遠遠不同。他心裡也是明白,餘波與石嘉相繼失勢,朝中論起權勢,竟然是楊易安這個由平民而擢升的小臣。皇帝雖然信任楊易安之才能,卻在心底並不能把他倚爲臂膀,唯有石重義這樣的遠支宗室,在地方擔任軍職多年,政事軍務都是明白知曉,一旦朝廷有事,自然是石重義這樣的臣子老成謀國,最爲可信。
石重義深知帝意,此次命將出徵,他以樞使之尊,統大楚地方及京師禁軍幾近二十萬,戰勝,則建康危局化解,統合南來援兵,可以輕鬆將對手趕過江去。戰敗,則建康之圍不可解,而京師震動,甚至有亡國之危。
他自任樞使以來,留心北方戰事,蒐集有關於張守仁的一切情報,分析張守仁其人其行。對方以幾百人北上抗蒙,在糜爛的中原腹地硬是打出了諾大的基業,軍隊也由幾百人擴充至近二十萬,一切的變化,不過是在數年之間。至於其軍制法律政治文教,無一不精,每凡有何舉措改變,無不切合實際,能將有限的資源發揮至最大的效能。他了解的越多,越覺得此人可怕之極,臨陣排兵,總有出人意料之處。至於坊間傳說的飛龍軍武器精良之極,而且在穎州之戰時,曾有天軍從天而降,以至將蒙人打的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每次看到飛龍軍的戰報,石重義便難免汗溼重衣。
私底下,他很以飛龍軍爲憂,害怕將來對方一旦有空騰出手來,就會發大軍南下,到時候,已經除了守城之外,幾十年沒有打過大仗的楚軍如何應敵,如何避免在運動戰中被敵人輕鬆吃掉,成爲他最爲擔心害怕的事。
每夜,他在燈下推演默算之後,都會帶着滿腹的心事,難以入睡。幾年下來,不過四十來歲年紀,已經頭生白髮,疲態畢現。
及至飛龍軍當真入境,他反而沉靜下來。既然最怕來的事情已經發生,倒不如鎮之以靜,從容應對。
與他多年分析的結果相同,飛龍軍果然是從揚州渡江,以張仲武的義軍吸引麻痹了建康守軍,六萬多精銳守軍棄堅城不顧,被突然過江的飛龍軍破於效野,建康城內因守軍人數太少,勢必難以阻擋敵人的攻勢。而敵人圍而不攻,顯然是用的圍城打援的故技。
當世之時,面對着後勤和士氣的壓力,極難用圍城打援,圍而不殲的計策。唯有張守仁的飛龍軍,訓練精良,士氣強韌,常在重重困境中面對強敵而士氣不沮,是以這樣的打法,飛龍軍在河南山東境內,嘗以誘敵。石重義見的多了,眼下卻輪到自己陷身其中。若是棄建康不救,難免被世人非議,被皇帝重責,拼全力往救建康,未必打的破敵人的包圍圈,甚至爲輕兵冒進,被敵所圍,到時候竹籃打水一場空,兩頭皆失。
他權衡利弊,知道救建康則建康與自己兩危,不救則失建康,自己則可以順利的掌握戰場主動。靜以待敵,尋找最佳時機破敵。
至於朝中,雖然並不滿意他的做法,幾位一心要取代他地位的樞密副使指指下屬,連番加以攻擊。好在聖心對他尚且信任,雖然表面上切責於他視建康而不顧,卻仍然保留了他主帥的位置,又派遣勤王兵馬來援。加上四周州縣的鎮兵彙集,他麾下已經聚集起近二十萬的大軍。而敵人原本就在人數上吃虧,又分出一軍之力前往攻打建康,建康雖不可守,但敵軍力量卻也更加分散薄弱,現下已經陷入攻擊不得,退守乏力的窘迫境地。
現下在他帳下,已經齊集着軍中指揮上以上的過百名大將,接詔之後,諸將振奮,紛紛請令,願以前鋒破敵,一戰而殲滅來犯敵軍。
私下裡,他也覺得衆將所言有理,楚軍雖然很少野戰,這些年來卻也是南征北討,戰事不斷,不論是做戰經驗,還是盔甲兵器,都是一時精銳,而負責指揮的將領,也是經驗豐富的大將,猛將。楚軍與飛龍軍在河南時對敵的那些軍隊,有着天壤之別。他雖然害怕張守仁的指揮才能,卻也認爲,在這樣的局面下,就算是孫武復生,在正面交手的情況下,也絕對拿不出更好的辦法。
只是在下令之前,他卻仍然躊躇不安,不能下定決心。國家命運寄於一戰,太過冒險,以他持重謹慎的性格,很難下定這樣的決心。
他自然不會知道,以他爲帥,固然是大楚朝中不二之選,便是他的心腹大敵,也曾密信楊易安,讓他力保石重義爲帥。張守仁在信中言道:“以彼之能,固我師心腹大患,然非彼不能成我大事矣。若換別將,必輕兵冒進,或全力一攻,唯彼小心謹慎,必然不會Lang戰,決戰。而彼遲疑之際,便是我破敵之良機矣。”
身爲主帥,卻被人猜度的如此清楚明白,卻是是他石重義的悲哀。他唯一做錯的,便是選擇了以張守仁爲對手吧。
“大帥,還請下令?”
斜陽西下,時至夏初,天氣已經稍嫌悶熱,石重義的帥帳因爲避熱,就搭在一座小山的腳下。四周綠樹成蔭,涼風習習,帥帳中雖然人數衆多,擁擠的很,各人卻並沒有覺得悶熱。
唯有石重義,手持詔書,目視諸將,卻覺得額頭汗水淋漓,背溼重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