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已經連續在馬背上奔馳了半月之久,任是鐵人也經受不住。若是還不休息,只怕沒有戰死,到要累死了。
“將軍,湯煨好了。”
親兵隊長小伍親自將熱好的野雞湯端將上來,送到張守仁身前。
見他扭頭四顧,小伍笑道:“將軍放心,所有的弟兄都已經在吃了。”
這些天來,張守仁在這兩隊背崽軍心中,已經宛若天神一般的存在。千里縱橫,四處奔襲,說起來簡單,然而做起來卻是兇險之極。稍有不慎,若是被敵人纏住,落入包圍,若是上了敵人的當,掉入陷阱。
也只有這張別將,在千萬人的軍中尚且能頭腦冷靜,處事不變,一次次引領着兄弟們殺出重圍,將幾十萬敵軍引死狗一般,拖來牽去,卻是傷不到他們一分一毫。
當日渡河一戰,張守仁光赤上身,用槍如神,使得這些士兵心中明白,不論是勇力還是智慧,這個張將軍都遠在他們之上。再加上張守仁恪守古之名將的風範,士兵不飲,則他絕不喝水,士兵未吃,則將軍亦要空腹。這樣的平民將軍風範,使得見慣了貴族將軍的背崽軍們,無不心折。
也因如此,這次在中原地區殺敵數千,除了搶奪貪官和僞朝府庫的金銀外,張守仁禁殺平民,禁搶民財的軍令,居然也使得這些原本從不將軍紀看在眼裡的驕橫士兵們一一遵從。
他幾口將雞湯喝完,只覺得鮮香撲鼻,其味入骨。已經十幾天沒有吃過熱飯,經常在馬背上痛嚼乾糧的張守仁,簡直要掉下淚來。
見將軍吃的開心,親兵小伍亦是歡喜。
他年輕不大,只不過比張守仁小上三歲。被挑入背崽軍做親兵,是他這個年齡的少年,難以想象的榮耀。
張守仁的五個親兵,都是這般年紀的少年。而少年的心,是最敬重英雄的。赤膊大戰後的張守仁,已經在這些少年心中,成爲最具權威的存在。
“將軍,這裡的野物真多!比咱們襄城外太山裡的還多。以後咱們打敗蒙兀人,到是可以常過來打獵。”
“是啊,咱們一進這大澤,裡面全是野物,豬、獐、野雞、野鴨、鹿,真是好多。”
張守仁據案大嚼,幾個少年在他身邊,興致勃勃的討論將來在這裡安家,不需種地,就可以得溫飽。此時夕陽西下,金燦燦的光線自西而來,將各人的身上照映的一片金黃。飯香和着人聲笑語,令人仿似置身家中,安享太平,竟不似在荒郊野外,行軍打仗一般。
聽了半天,張守仁才知道這幾個少年全是襄城外的獵戶子弟,因爲父輩善射勇武,早早的就在這二十年中的戰事中喪身。只餘下各家的孤兒寡婦,艱難渡日。若不是參軍之後,又能拿餉,又有飯吃,只怕早就餓死了。
他聽這些少年提起往事,雖然他們臉上均是燦爛的笑容,自己卻聽一陣陣的心酸。忍不住推開碗筷,長身站起。
幾個親兵見他神色不愉,立刻發懵。小伍陪起笑容,向張守仁道:“將軍,是咱們吵到你了吧?小人們無禮,請將軍恕罪。”
張守仁心中發酸,別轉過臉,沉聲道:“不是,是我想起了旁的事。”
又害怕他們起疑,連忙令道:“快,去把隊正和隊副,都請過來。”
小伍心中釋然,立刻轉身,帶着屬下分頭往兩隊的隊部去傳令。
張守仁打發他離去,心中一時卻想不起要與衆將說些什麼。眼見不遠處幾個隊正、隊副接踵而來,他心中大急,天氣雖然已是深秋,卻是急出滿頭的大汗來。
正沒道理間,卻見各將都是滿臉疲憊之色,身上的甲冑亦是除去,只是身着破舊殘爛的中衣,蹣跚而來。
他此時已經視這些部下爲心腹,不免心疼。
只是看到這樣的情形,卻也教他想到了說辭。眼見各將依次來到,在他身前盤膝坐下,張守仁面露關切之色,向唐偉道:“唐將軍,適才我見你走路困難,是不是前日自鄧州突圍而出時,受了傷?”
長官問話,唐偉連忙起立躬身,答道:“將軍,末將沒有受傷。只是在馬背上時間久了,十幾天曾好好休息,今日下馬歇息,這雙腿卻突然不聽使喚了。”
他起身之時,好象又碰到了傷處,不免齜牙咧嘴一番。
張守仁搖頭微笑,心道:“唐偉與李勇二人,勇則勇矣,不過一沒有心機,二來太過拘泥,自己吩咐他們不必太過客氣守禮,卻總是不聽。”
見唐通一臉痛苦,勉強坐下。張守仁不再單獨問話,只是掃視衆人,向他們道:“諸位將軍,我們自出襄城做戰,再渡河,已經接近兩月時光。渡河後,咱們在敵人數十萬大軍中殺入殺出,斬首數十,攻破的州縣亦有數十,論起戰力威史,只怕是天下聞名了。”
衆將轟然而笑,皆道:“正是。別看蒙兀人誇耀勇武,讓他們派二百人到咱們大楚內地試試?”
“正是如此。咱們的功績已經足以證明大楚軍人的勇武。到是今日此時,得好好想想咱們如何回去。讓大夥兒全數回到大楚境內,那纔是使敵人面上無光,大大丟臉的事。”
見衆將面露沉思之色,張守仁停住話頭,只笑道:“你們好好想想,咱們該當如何回去。”
背崽軍向來以武勇著稱,這種用計的謀略之事,卻是從末想過。此次張守仁果斷帶大家渡河,又帶着全軍縱橫中原,已經將自己勇將兼智將的種子深深播入衆人心中。到了此時,還有誰敢在他面前,奢談謀略。
當下由唐偉李勇二人領頭,各人一起笑道:“將軍,這種事向來是將軍一個人獨斷專行。如何回去,請將軍示下便是,我們一定聽令而行,不敢遲慢。”
張守仁似笑非笑,向他們道:“當初我過來時,你們不是說我只是靠陰謀詭道,僥倖得了戰功,才能混跡到背崽軍中麼。怎麼現在又非我的話不聽了,難道離了我不成?”
幾個下屬大感尷尬,各人都是軍人,不擅機辯,面對張守仁的指責,卻也是無話可說。
張守仁見他們臉紅脖粗,很是難堪,卻也不爲已甚。當下哈哈一笑,向他們道:“兵者,詭道也。將軍要能勇,也需能用計。審時度勢,因時而動,這纔是名將風範。當時我赤膊而戰,讓你們先信服我的勇力,實屬不得已而爲之,其實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啊。”
“是,我們日後一定常看兵書,多和將軍學習。”
“好了,諸位將軍不必這麼難堪。守仁不過是與大家說話,軍中枯躁,大家的火氣都是不小,說說笑話,同僚們言語不禁,也可增進感情。”
這到是張守仁的心裡話。他帶兵做戰時,自然要令行禁止,然而平時在軍營中,卻並不喜歡太過拿大。士兵和下屬將領也是人,一樣有七情六慾,自己若是端足了架子,擺一副名將的嘴臉,怎麼能讓下屬們真心愛戴。
這一點,他與絕大多數的楚軍將領,都是不同。
衆將知道他所言是實,均是面露微笑,心中都只道:“這將軍確實平易近人,比方將軍好相處的多了。”
卻聽張守仁又笑道:“幾位將軍,這些天來,攻州破府的,就算不準搶掠民財,想必也生髮的不少。算起來,每個人搶的金銀珠寶,少說也幾十斤了吧?”
各將又是一陣臉紅。好在被他取笑的多了,到也坦然。都是點頭微笑,並不否認。唐偉一陣臉紅,向張守仁道:“適才我稱了一下我的財物,已經八十多斤。戰馬都快累的跑不動啦。”
張守仁取笑他道:“唐將軍做戰最是勇敢,每次破城,總是他第一個攻到衙門。卻原來,是爲了金銀寶物啊。”
唐偉老臉一紅,不敢辯駁。
衆將嬉笑起來。這大半月來,每個人開始時還拿金銀重物,到得後來,乾脆將金銀扔掉,用來遲滯敵人追兵。各人身上留下來的,全是上好的飾物,古玩、玉器,均是價值不菲。就是尋常的小兵,馬腹上也是馱着重重的金銀寶器。
楚軍以前做戰,不禁搶掠,然而下層士兵卻也得不到太多好處,多半是在百姓身上搜刮,等若是割螞蟻肉一般。尋常百姓,身上經常一個大錢沒有,哪有什麼財物可搶。只有中上層的軍官和朝廷,纔有權打開府庫,或是搶掠大戶人家。此次張守仁帶着小股隊伍,橫行一時,搶到的財物公平分給全軍,論說起來,比之以前打上一百仗搶的還多。
張守仁輕舉雙手,止住衆將的笑語。
與適才不同,他此時已經是滿面肅容。各人見他如此,亦是立刻噤口不言,等他說話。
“衆位將軍,適才我在營內轉了一圈,發現不但是各位將軍,全軍上下所有人等,戰馬上揹負的金銀,多有百斤,少也有五六十斤。負責如此吃力,再加上各位體重,鐵甲,兵器,每匹馬負重在兩百斤上。如此這般的重量,再加上咱們的馬這大半月來一直奔行無度,其間已經死大小半,又重新搶了戰馬換上。各位細想,若是咱們逃命時,戰馬卻跑不過敵人的,到時候被人圍住,想跑,戰馬無力,想戰,戰士疲憊。到時候,就是全軍覆滅!”
他此言最是實在不過。各人都是老行伍了,如何不知道其中厲害,一時間無言可答,各自低頭沉思。
卻聽張守仁又道:“我知道衆將得來錢財不易。大家都是普通人家出身,這些金銀在貴人眼中,也當不得什麼。可是在我們手裡,卻是幾十年的俸祿啊。不過錢再重要,也比不過命,若是死了,金山銀山又有何用?”
各人悚然動容,終於都點頭道:“將軍說的沒錯。不論咱們往哪突圍,總歸不能帶上這些金銀。咱們一會回去,就讓兄弟們把金銀先全數埋起,將來若有機會,再來挖取就是了。”
“嗯,諸位將軍如此通情達禮,守仁真是不勝欣喜。不過,可以讓每個兄弟留五斤金銀。若是不然,只怕有人要吃落在肚裡,也要帶點回去。”
衆將噴然而笑,待笑聲停止後,卻也心驚。這個別將大人,如此通曉士兵的心理,不知不覺間,又使得衆人甘心爲他去得罪士兵,頒佈嚴令。城府心計如此厲害,只怕在這別將位上,還是太過委屈了他。
張守仁將心中最爲難的事安排妥帖,心中安慰,哪裡去管衆將如何想他。自己低頭想了一回,方又沉聲說道:“眼下大軍齊集唐、鄧一帶,新野之南,亦有敵人的大兵駐守。他們想來是算準了咱們想從這裡直突而出,返回襄城,是以軍隊佈署,全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