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守仁嘴角帶笑,反向他道:“若是你,怎麼處置這些人?”
張仲武略一沉吟,已經知道對方的意思。當下苦笑一聲,答道:“此皆爲死戰之士,原本應該編入行伍,以爲助力。只是這些人跟隨我左衝右殺,都是我的心腹將士,除我之外,旁人再難駕馭。這些人中,小半是職業軍人,彪悍勇猛,大半是起事流民中的精銳,桀驁不馴,爲百姓則滋擾地方,爲奴則誓死相抗,除了徒費民力財力,別無所得。若是我,必定下令全部處死,然後傳首各處,以爲造反者戒。”
張守仁輕輕擊掌,笑道:“你還算是識趣,並不敷衍我。”
張仲武苦笑道:“魏王以法治河南,對境內百姓恩不多而法嚴苛,現下雖然開始施恩百姓,但沒有幾年功夫,絕不會聚攏起民氣來。在此之前,絕不會自廢法度,以使人有僥倖之心。”
他垂首道:“我全明白,只盼魏王下手前,不要折磨他們。”
適才提起大楚朝政,百姓受苦時,此人尚且有些保留,到得此時,爲部下和自己傷感,卻是當真。
張守仁看着他滿臉痛苦之色,知道時機已至,便道:“若是無人知道他們是流民賊軍,又當如何?”
張仲武臉上掠過一絲不解之色,詫道:“魏王此意,我委實不解。”
“大楚孱弱,軍務不整,國民虛耗。除了商貿繁榮,民間日苦。而官員卻是貪污不法,上行下效,軍人只欲守成而無進取之心,訓練敷衍了事,缺乏鐵礦而致武器盔甲越來越是粗糙。現下我與蒙人隔河而峙,我過不去,他們也無力南下。難道教我這近二十萬人的大軍,閒置無事麼?”
張仲武先是大驚,然後默然不語。半響過後,方道:“建康駐軍六萬,周圍各軍州也有四萬守軍,光是這一路,只守不攻的話,魏王以一年之期,未必能破。況且一旦攻建康,則襄城守兵必定不會坐視不理,六萬多次對抗蒙兀的強軍揮師而至唐、鄧,危及穎州,大帥當如何料理?”
見張守仁微笑不語,他又道:“況且京師十二萬禁軍,還有諸路鎮軍近二十萬,朝廷在沿準水和長江一線,足有四十萬以上的強兵,大帥此時欲全取大楚,太過艱難,也很難成功。”
“這可是你唯一的活命機會?你若我爲先導,以你我對京師禁軍和建康鎮兵的熟悉,下石採,克建康、平江、直下京師,就是旦夕不可得,也可困住京師與地方的通路,再擊敗前來的勤王兵馬,則天下可得矣。”
張仲武低頭想了一回,搖頭答道:“不成,這樣太冒險了。孤軍深入大楚內地,兵行不義,必使得大楚上下一心,此其一。兵法有云,五則圍,十則攻。大帥的兵部兵力,也不及楚軍一半,就算光建康與京師等處的兵馬,也與大帥全軍的數目相同。飛龍軍再能打,比蒙兀人又高明多少?他們雖然騎馬不擅攻城,可是弓弩之強,戰士之勇猛,天下無人敢掠其鋒,就這樣,十年攻襄城,折損兵馬無數,還死了一個大汗,連襄城的皮毛也沒有傷着,更何況咱們是要渡江擊建康,入京師。太險了,竊爲大帥所不取。以大帥之能,再等三年,足可再練兵二十萬,到時候以堂堂正正之師,以弔民伐罪的名義南下,楚軍野戰不是對手,大帥又可以用優勢兵力圍城而克,則長江以南,全爲大帥你所有了。到時候,若是大帥留着我一條命,則末將必定會爲王前導,雖身爲霽粉亦不敢後退半步,請大帥三思。”
此時張守仁與他討論軍事,他便也老實不客氣,便以大帥相稱。因見張守仁並不在意,聽完他話後,便長身而起,目視牆上木圖,默然不語。
他表面鎮定,其實心中亦是惶恐。人非草木,絕無人會對自己的性命漠不在意。此人以梟雄自詡,此次沒有抓着機會,成其大事,心中本就鬱郁困頓,投了張守仁,卻不料對方對他的行蹤瞭如指掌,重擊之下,心中再也沒有什麼“大志”,對方卻又在此時,提出南伐一事,隱約間,又有重用他的意思,卻又是等若是死水微瀾,將他的心攪的七上八下,等若被張守仁玩弄於股掌之上。
半響過後,卻見張守仁轉身回頭,向着他鄭重道:“我令人查過你的底。你幼年時,家中貧困,一場瘟疫,父母兄弟俱亡。你爲了埋葬親人,奔走哭號,費了半年功夫,才找了一個水漫地,勉強將一家幾口,用草蓆裹了,草草安葬。這一經歷,使得你性情大變,投軍後,一個人做幾個人的事。以你的身份背景,能三十來歲就做到指揮使,已經是難得了。不過,你運氣不好,大楚這些年來,戰事只是在襄城打,守城而已。你在建康軍中,根本再也沒有表現的機會。以大楚最重資歷和背景的習慣,你在五十五歲出軍時,能混到兵馬副使,就算是祖上有德了。這樣一來,你當然是鬱鬱不樂。在建康軍中,你就是有名的不安份。若是無事也罷了,有事你肯定第一個衝在前面。無它,想出頭罷了。”
張守仁看看他神情,又噗嗤一笑,道:“我的事,想必給你的刺激更大吧?我也是小家小戶出身,卻是一路風光,先是在中原以兩百騎破敵數萬,是我大楚軍中幾十年沒有過的奇蹟。我也是一路向上,直做到了京師的兵馬使。然後就是北上河南,幾年光景,又成了節度使,魏郡王。這樣的風光,卻教旁人得了,而且是一個二十來歲的毛頭小子,你的心裡,難過的緊吧?”
張仲武老實點頭,答道:“我憤恨時,只覺得上天待我太過不公。我有絕不遜人的能力,卻教我在建康軍中困頓,若是換了我到襄城軍中,做的不會比你差,甚至要比你強?”
張守仁斜睨他一眼,道:“果真如此麼?”
要讓一個心高氣傲的人服氣,卻也很難。張仲武見他問,便答道:“適才我還以爲魏王比我強的多,不過魏王如果要現下南伐攻楚,那就還不如我了。”
張守仁縱聲大笑,良久之後,方道:“那便讓你服氣!”
他目視張仲武,問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大楚雖傷元氣,卻急不可圖,對麼?”
“是。”
“我來問你,我能立足河南、山東、準南,是何道理?”
“蒙兀人自相殘殺,無力南顧。而大帥你趁虎而入,據大別山而將養實力,一朝下山,便如暴虎憑河,敵人再敢相制。此後諸多事情,不過是順水行舟,行而易舉。其實我在建康軍時,常進言渡江北伐,至不濟,也要誇得兩準之地,以爲緩衝之地。怎奈大楚上下,全是畏敵如虎,大帥你得開封洛陽時,我還曾嘆,時無英雄,竟教一小子橫行。”
張守仁並不顧忌他言語中的不敬,只道:“你的話,很是有理。雖然你把我所爲之事想的太過輕鬆,不過那是你自大慣了,我也不來和你折辯。我只問你,你適才說,我再等上三五年,再以大軍南伐,則必定敗楚。這個我很贊同,若是我手中有四十萬精兵,大楚就是傾國防我,我也必定能破。只是我來問你,我既然能立足中原,就是抓了蒙兀人無瑕南顧的空檔,你看那忽必烈與阿里不哥,還會打上三五年,等着我這隻老虎再得了大楚全境,然後憑着龐大的國力,來與他們爭勝?”
張仲武面若死灰,答道:“不會。以我看來,這兩人已經露出疲態。相比而言,阿里不哥更是難以支持。一年之內,若是他不得實質性的外援,則必定失敗。忽必烈只要一勝對方,就會全力來對付大帥你,到時候,能否守住中原尚是問題,更別提南下了。”
他自否其言,心裡很是難受,忍不住又道:“可是就算如此,大帥你若是這時候攻楚,仍然是沒有辦法的。”
張守仁點頭道:“這是自然。不過我適才也和你說過,百足之蟲麼,我一下子打不死它,我先砍它幾隻腳,它卻又能如何?”
他手指牆上木圖,斷然道:“襄樊、建康等地,控大江上游,扼中原腹心,得之,與我的廬州準北等地聯成一片,我隨時可以揮師南下。而大楚失此地,則進退失拒,以後也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除此之外,這些地方全是大楚精華,膏潤之地。物產之豐,收穫之多,豈是元氣大傷的中原山東可比?我得之後,民力物力財力,皆可與蒙兀一戰!”
張仲武疑道:“這些地方如此重要,大楚豈能苦心爲大帥所得?況且城防森嚴,易守難攻,大帥能得這些地方,京師都儘可攻下了。”
張守仁搖頭笑道:“你不懂帝王心思。平帝此人,我對他知之甚深。此人胸無大志,只願享樂。與北宋末年二帝,實有異曲同工之妙。我揚言攻京師,他必定會調集精兵,守備京師。待他精兵四集,準備迎擊我大軍的時候,我卻已經得了諸地,與他言和了。我問你,以這樣的一個人,是願意和我繼續打下去,還是言和了事?”
“若餘波、石嘉等人在,一則不會上大帥的當。二來,也會拼死反撲,與大帥死戰到底。因爲失建康、襄城,等若亡國。”
“不錯。此時大勢天時,天授我之良機,若是我放着不取,難不成我連海陵王也不如?”
張守仁拍拍張仲武肩,笑道:“爾爲我前部先鋒也。”
張仲武木木呆呆,低身行禮道:“從此爲王前驅。”
張守仁眼中寒光一閃,又道:“你的部屬,仍然爲你所用。你跟隨我,必定會如你所願,將來青史留名,綿衣還鄉。若是還有異樣心思,則你必定後悔。”
他竟會讓張仲武仍然領有前部,這卻是讓對方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他眼光之準,分析歸納能力之強,判斷之準,謀略之陰,心腸之狠,都已經讓對方心悅臣服。只是這容人之量,用人不疑到了這個地步,卻是讓張仲武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張仲武當即跪到在地,恭聲道:“以末將之能,絕非大帥之敵。以末將之見,也絕不會如此的自討沒趣。大帥只管放心,末將一定竭誠效力,絕無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