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在蜀郡種植的再生水稻畝數並不多, 但他規範了水稻種植流程,興修了許多灌溉水裡,解決了幾次病蟲害, 再加上水稻比粟更高產,蜀郡今年也沒有遇上洪水, 所以這次蜀郡獲得了往年三倍的糧食豐收。
蜀郡人都認爲這是一個奇蹟,但朱襄聽聞這個消息之後, 只扶額苦笑。
嬴小政貼在苦笑的舅父手臂上,老氣橫秋地拍了拍舅父, 無聲地安慰舅父。
嬴小政已經發現,自家舅父在一些事上莫名要求很高。
蜀郡光是田稅增加都有三倍, 糧食增產至少增加至三倍, 所有人都認爲這是奇蹟,但舅父顯然不但不滿意, 還覺得有些難過。
這好像是舅父見過更好的光景,認爲他應該做到更多的事,所以對現在的情況很不滿。
舅父常常會露出這一副無力的表情。
明明舅父已經引發了很多奇蹟了,但舅父仍舊認爲他什麼都沒做到。
嬴小政曾經想勸慰舅父, 但他發現舅父就會自我調節,恢復成樂觀的模樣, 然後攥緊拳頭微笑着說“已經盡力了”“有進步就好”。
所以舅父是知道他已經盡力了, 也做出了成就,沒有認知錯誤,不需要別人去勸慰他。
這時候,自己只要靜靜地陪着舅父, 等舅父自我調節就好。
朱襄確實又如嬴小政所瞭解的那樣,短暫陷入了無力感中。
身爲農學教授, 他就算是放眼衆多穿越者,也算是比較有能耐的一位。
他有系統,能拿出良種;他有始皇崽這個外甥,有子楚這個至交好友,受到秦王的看重和信任,能做到的事很多;蜀郡郡守李冰也是他的好友,甚至將郡守關於農耕的事全權交給他,他的措施能暢通無阻地在蜀郡施行。
農人非常勤奮,今年還是風調雨順。
無論是他自身,還是外部環境,他都已經做到了極致。但他帶着兩千年後的知識,以及連普通穿越者都無法復刻的優越條件,也不過是讓兩千年前的土地增產三倍而已。
這三倍對於現在的人來說是奇蹟,但對於“歷史長河”,恐怕並不會有多大影響。這就是他現在的極限。
朱襄也很快如嬴小政所想的那樣很快自我調節回來,恢復樂觀的模樣。
雖然目前的糧食增加至三倍,拉長到整個歷史長河是個微不足道的事,但對於現在的人,可能就免於了一次饑荒。
他雖然身爲一個有金手指的穿越者,對自己努力到極致也只能獲得這麼點成就,而感到無力和挫敗,但他確確實實幫到了許多人。
他眼前有許多人免於飢餓,這就夠了。
朱襄提醒自己,不要把自己放在一個有金手指的穿越者、拯救者的位置上,他只要將自己定位成這個時代一個普通人,那麼他現在所做的事就足以讓他驕傲自豪。
等他所帶來的良種能培育出更多的種子,再結合現在的種子培育出適合現在、不會太過劣化的種子,糧食產量還會提高。
四倍?五倍?只要能提升到沒有化肥農藥前,比如明清時期,如今民衆的生活就會好過許多。
雖然可能下一次糧食產量提升仍舊需要兩千年,但若把這兩千年的時光都定格在封建時代能做到的極致,受益的人一定不少。
朱襄深吸一口氣,笑着揉了揉嬴小政的腦袋:“豐收了,真好。等你李冰伯父的分水堤壩修好,成都平原還會有更大的豐收。”
嬴小政點頭,道:“今天不吃麪,要吃米。”
朱襄挽起衣袖:“好,舅父給你做稻米宴。”
嬴小政從椅子上跳下來:“要吃甜的!”
朱襄道:“少吃甜食,你快換牙了。唉,你怎麼還不換牙?”
嬴小政立刻抿起嘴,不悅地瞪視舅父。
朱襄被嬴小政幽怨的小表情逗得捧腹大笑,被他家終於把肉肉養回來的胖外甥在小腿上踹了一腳。
嬴小政的表情和動作都很惡狠狠,不愧他未來暴君之名。不過他踢的力度總是很輕,越長大就越收着力氣。
小時候他還會真的一個蠻牛衝撞把朱襄腰子撞疼,長大後就再也沒有打疼過朱襄。
李冰雖然人沒過來,但運了許多新穀子來給朱襄和嬴小政解饞,其中大部分是朱襄帶去的水稻收穫的穀子。
顯然,朱襄所種下的新水稻不僅產量更好,口感也更好。
要推廣水稻,改良脫殼工具至關重要。
水稻要舂出米來,現在都是人手握石杵去舂。舂米是一個極其累人且傷人的工作,若是一天不停地舂米,很快手臂就會廢掉。若沒有及時治療,舂米女甚至會因此死掉。所以在秦漢時,女子最重的苦役之一就是罰去舂米。
不過很快後世就對舂米工具進行了改良,比如經過槓桿原理,利用腳踩來帶動槓桿來舂米。
正像是石磨之於小麥一樣,有了更簡便省力氣的舂米工具,稻米後來才能成爲南方主食。
雖然後世已經用上了機器,但在一些山村通電扶貧之前,仍舊用了這些古老的工具。朱襄見過不少,自己做不出來,但可以將大致模樣畫下來讓工匠去研究。
這些工具很簡單,只是現在的人暫時沒有往哪方面想。當朱襄畫出圖紙,說明原理後,工匠迅速就將新的舂米工具做出來。
爲了今天吃到新米,嬴小政親自擔任舂米的童子。
他坐在高度合適的椅子上,雙腳踩着槓桿一頭,呼哧呼哧踩了十幾下,然後累得癱倒,被朱襄舉起來高喊“政兒太棒了”。
從雲夢澤跑來鄂邑蹭飯的張若,忍不住嘴角不斷抽搐。
蒙武把上衣脫掉,系在腰間:“政兒起了個好頭,接下來看蒙伯父!”
嬴小政蹬了蹬痠軟的雙腿,給蒙武打氣:“蒙伯父,努力!”
李牧吹了一下茶杯裡浮起的茶葉,抿了一口茶,深深嘆了口氣。
爲什麼非要現舂米?這頓飯他什麼時候才能吃到?
不過朱襄也就是玩鬧一下,蒙武弄出一點新米後,朱襄就帶着那些新米,以及早就舂出來的米去做飯了。
嬴小政被朱襄轉移到了李牧懷裡,因爲蒙武一身汗味。
張若看着非常自然地扶着李牧的雙臂,把長輩的懷裡當椅子坐的公子政,欲言又止。
嬴小政板着臉道:“張卿有何事與朕說?”
張若雖然不是第一次看見嬴小政在朱襄離開後的變臉絕活,但仍舊非常不習慣。
“無、無事。”張若不敢說,他覺得公子政被溺愛得有點過了。
不過教導公子政的人都覺得沒問題,他也不好說。
李牧放下茶杯,失笑:“政兒,別嚇唬張公。”
嬴小政立刻否認:“我沒有,老師胡說。”
嬴小政皺眉:“我沒有,不是嚇唬,是開玩笑。”
蒙武咕嚕咕嚕灌茶,擦了擦嘴道:“政兒,你有沒有發現,你所謂的開玩笑,沒有人能發現?”
嬴小政想了想,搖頭:“不會啊,舅父每次都能發現。”
張若:“??”
蒙武道:“好吧,除了你舅父之外,沒人發現你在開玩笑。”
嬴小政道:“那是你們笨。”
蒙武問道:“政兒,你現在是在開玩笑嗎?”
嬴小政搖頭:“不是,我是在實話實說。”
張若滿頭霧水,不知道面前這番對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開玩笑?公子政什麼時候和自己開玩笑?
李牧爲張若解惑:“政兒故意板着臉回答張公,還稱呼張公張卿,是在與你開玩笑。”
張若:“……”這誰看得出來啊!
嬴小政笑眼彎彎:“張翁,失禮了!”
張若:“……沒有沒有。”
李牧輕輕捏了捏懷中弟子的小胖臉。
嬴小政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了“開玩笑”的興趣。但除了朱襄,誰也看不出來嬴小政那突然變得威嚴和生疏的臉是不是在與別人開玩笑。
李牧有時候也懷疑,嬴小政不是在開玩笑,而是單純練習國君的陰晴不定高深莫測,不讓別人窺視他的內心。
不過無論真相是什麼,嬴小政將來會坐在秦王的位置上,所以這種“玩笑”對他並沒有害處。
嬴小政逗了逗一直在悄悄觀察他的張若,然後纏着李牧給他講兵法。
蒙武拿着棋子也摻和起來,充當李牧的對手。
張若按捺不住,也參與其中,與蒙武聯合起來與李牧對戰。
嬴小政就在李牧懷裡扭來扭去,胡亂指揮。
李牧還真聽嬴小政的胡亂指揮,最後導致慘敗,把嬴小政氣得嗷嗷直叫。
朱襄中途端出一盤米釀餅來給他們墊肚子,見狀不斷笑話嬴小政。
“政兒,你以後當國君之後可千萬別從咸陽千里迢迢給前線的將領支招,哈哈哈哈,你這臭棋,會遺臭萬年的。”
“舅父閉嘴!”
“哈哈哈,政兒惱羞成怒了!”
“閉嘴閉嘴!”
朱襄高興地飄移回了廚房,留下嬴小政氣鼓鼓地啃米釀餅。
然後嬴小政感覺有點不對勁,低頭一看,米釀餅上全是血。
李牧大驚失色:“政兒?怎麼了?朱襄,朱襄!政兒吐血了!”
蒙武嚇得趕緊起身跑過來,這麼短的距離居然摔了一跤:“政兒?難道是有人投毒!”
張若慌張地打翻了茶杯:“刺客?哪裡有刺客?”
嬴小政捂着嘴,低頭看着滿手的血,不敢置信:“我的……我的……”
李牧:“朱襄!!”
蒙武:“政兒!!”
張若:“刺客!!”
護衛家丁亂作一團,朱襄聽到喊聲後急匆匆跑出來。
嬴小政:“我的……我的……”
嬴小政:“我的牙!嗚哇!!!”
亂作一團的衆人就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一樣,動作和聲音都戛然而止。
渾身嚇得僵硬的李牧這才注意到,嬴小政另一隻手拿着的帶血米釀餅上,黏着一顆小小的牙齒。
蒙武:“什麼?”
張若:“刺……刺客?”
“張嘴讓我看看。”最關心嬴小政的朱襄,此刻居然最爲冷靜。
他蹲在地上,擡頭看着單手捂嘴,淚眼汪汪的小外甥:“乖,張嘴。”
嬴小政捂着嘴使勁搖頭。
朱襄拿起嬴小政手中的半張黏糊糊的米釀餅,把小乳牙取下來:“好久沒看到你哭得這麼厲害了,我一定要寫信給君上……”
嬴小政:“不可以!嗚哇!我的牙!”
嬴小政忍不住張開嘴“哇哇大哭”,露出了豁口的門牙。
就算是始皇崽,掉牙順序和平常孩童也差不多,先掉的是最顯眼的門牙。
看着嬴小政嘴裡豁出的大口子,聽着嬴小政漏風的哭聲,蒙武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插在頭髮裡:“嚇死我了。”
張若也癱軟在椅子上:“不是刺客啊。”
李牧半晌沒說出話來,不知道該做出什麼表情。
嬴小政掉了第一顆牙,把人嚇得夠嗆。
“好了,先去漱口換衣服。你一嘴血,真嚇人。”朱襄收好嬴小政的牙齒,“上牙要丟哪裡,牙齒才長得好來着?算了,寄去咸陽,讓夏同去想。”
嬴小政眼淚汪汪:“爲什麼,爲什麼要寄給阿父?”
朱襄道:“讓你阿父見證你的成長啊。”
嬴小政癟嘴:“不要。”
朱襄笑道:“政兒換牙就等於開始長大,從小孩成長成丰神俊朗的小少年,以後就更加厲害。這麼大的喜事,怎麼能不給你阿父和你舅母分享?”
嬴小政的嘴癟得更厲害:“那、那好吧,給舅母,不給阿父。”
朱襄拿出帕子幫嬴小政擦嘴脣上的血跡:“好。”但寄回了咸陽,你阿父肯定能看到。
朱襄帶着嬴小政離開後,李牧才把嚇得一直沒呼出的氣呼出來。
“政兒換牙了啊,終於長大了。”蒙武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我兒換牙時怎麼沒有……”
他頓了頓,表情古怪道:“我兒換牙的時候,好像更鬧騰。他哭着到處亂跑說自己要死了,家丁追都追不上,把他阿母嚇背過氣,還向君上求了御醫。”
李牧愕然,然後扶額大笑:“是嗎?看來我的孩子換牙之前,我要好好教導他了。”
張若想着自己家的晚輩換牙的情形,發現想不出來。
他早早在外征戰,家中子嗣出生和成長的時候,他大多沒有陪伴在身邊。
以前他沒有覺得如何,現在一想,心中生出些遺憾。
他是不是該給秦王寫信請求致仕,回家多陪陪家人?
不過想到現在李牧和朱襄正做的事,張若又按住了致仕的心。
他能看出來,朱襄和李牧一定能做出常人難以望其項背的成就。他很想跟着他們一起做出這一番壯舉。
現在黔中郡生活不錯,或許他可以把家人接到身邊?
朱襄牽着嬴小政漱口換衣服,又拿出早就準備好的消腫止癢的草藥,裝進用開水燙過的棉紗中,給嬴小政做成磨牙的藥包。
“換牙的時候牙齦會很癢,不要咬硬的東西,如果不舒服就咬藥包。”朱襄道,“我每天給你換新藥包。”
嬴小政蔫噠噠地點頭。
他看着銅鏡中豁牙的自己,默默將嘴閉緊。
換完牙前,他都不想說話了。
看着嬴小政這模樣,朱襄又想笑了。
自家外甥從小就重臉面,豁牙對他的打擊一定很大,不能老笑話他。
“政兒,舅父和你說過,換牙代表你長大了,就像是猛獸換掉咬不動骨頭的乳牙,換上了一口漂亮威猛的獠牙一樣。”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腦袋,“這是一件大喜事,不需要隱藏和害羞。如果誰笑話你,你就很驚訝地問他,難道他沒換過牙,還是一口嬰幼兒的乳牙嗎?”
朱襄做出了十分誇張的驚訝表情:“哎呀,居然你還是乳牙,連牙都沒換嗎?”
嬴小政“撲哧”笑出聲。
他捂着嘴使勁點頭:“記住了。”
朱襄笑道:“以後你還會變聲,就是喉嚨發育,聲音從小孩子的聲音變得和你舅父一樣威嚴……”
嬴小政打斷朱襄道:“舅父,你的聲音一點都不威嚴。”
朱襄壓低聲音道:“這樣?”
嬴小政再次捂着嘴笑着點頭:“威嚴。”
朱襄輕笑:“對吧?大概等十歲,你的聲音就會改變。那時候你的聲音會變得沙啞,嗓子也會變得容易疼痛。就像是你現在換牙一樣,遇到一段短暫的尷尬時期。”
朱襄將雙手比作兩個翅膀,撲騰撲騰:“就像是毛毛蟲變成蝴蝶之前,先要變成難看的繭。這時候誰嘲笑你,你就反過來嘲笑他們,難道你一點都沒有成長嗎?聲音都沒變過嗎?”
嬴小政再次點頭。
朱襄伸出手:“走,回去了。”
嬴小政握住朱襄的手,另一隻手不再捂着嘴。
李牧等人已經收拾好現場,看到嬴小政回來,沒有再提嬴小政換牙的事,更沒有嘲笑嬴小政豁口的門牙。
嬴小政坐回了李牧懷裡,猶豫了一會兒,沒有遮掩嘴就開口道:“舅父,餓了。”
朱襄道:“好,我現在就去做飯。”
朱襄離開後,嬴小政看着桌上沒吃完的米釀餅,又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拿起了米釀餅。
李牧忍不住道:“你不擔心又粘掉一顆牙齒?”
嬴小政道:“換完牙才能長大,早點掉完早點長出來。”
李牧失笑:“也不能太急切了,慢慢來。不過朱襄沒說不能吃,應該可以繼續吃?”
“我也嘗一個。李牧,你說我如果牙齒被粘掉,還能再長嗎?”蒙武問道。
李牧道:“估計不能了。”
蒙武鬱悶:“那我不是永遠缺一顆牙?”
張若捋了捋鬍鬚,道:“雖然不能再長,但可以用貝殼和金、銅做成假牙。”
蒙武驚訝:“張公好像很有經驗。”
張若微笑道:“畢竟我是老人了。”
嬴小政見大人們十分自然地提起牙齒掉落的事,雙手捧着米釀餅,窸窸窣窣小口啃着,嘴角微微上彎,肉乎乎的臉頰露出了淺淺的酒窩窩。
聰慧如他怎麼會看不出來,在場的長輩們都是見他剛纔因爲換牙而尷尬大哭,現在故意製造輕鬆氣氛讓自己開心。
他時刻感受着周圍人對他的關愛,而這關愛並非源自於他秦國公子的身份。
出現了一段小小的換牙小插曲,不會阻攔朱襄拿出一桌稻米大餐。
朱襄做了炒飯、米粥、米線、米餅,還炕了圓圓的鍋巴做了鍋巴肉片。
在鐵鍋鍋底炕好鍋巴,把鍋巴放到盤子裡,再把勾了芡的酸甜口的肉片澆下去。鍋巴立刻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熱氣升騰,美味撲面而來。
朱襄拿着勺子,把鍋巴壓碎,讓肉汁浸入鍋巴中。
這時候將鍋巴放入嘴中,鍋巴表面綿軟,吸足了肉汁,內芯卻十分脆,充滿着焦香。
嬴小政忘記了掉牙的尷尬,嘎吱嘎吱啃掉了好幾塊鍋巴後才吃肉。
“這是……麪條?”蒙武挑起米線,“還是米?”
朱襄道:“是米粉,又叫米線,做法和麪條有點不一樣。具體做法我寫給你。吃法和麪條差不多。”
蒙武唆了一口米粉:“比麪條口感清爽彈牙,味道不錯。”
張若看着這一桌都包含着稻米的美食,感嘆道:“沒想到米的吃法這麼多。”
朱襄道:“米和麪一樣,能吸收其他食材的味道,自然就能做出許許多多味道不同的美食,什麼都能往裡面加。水稻的生長週期最適合南方季風天氣,產量也不錯,有殼穀類也更好儲藏,所以遲早會代替粟成爲南方主要的糧食。”
張若道:“既然朱襄這麼說了,看來黔中郡這邊要多上心改種水稻了。”
朱襄道:“種水稻對灌溉和工具要求比較高,不要盲目推廣。我在蜀郡培育了新種子,我們一步一步慢慢替換。同時小麥、粟、菽等也可以間種,農人想種什麼就種什麼,用鼓勵的方式讓他們優化種植作物更合適。”
張若笑道:“我知道。朱襄的意思是不要害民,我會注意。”
蒙武道:“秦國官吏更喜歡直接下命令,這樣效果更快。不過關係糧食,確實不能急,急出了饑荒可就不美了。不過什麼叫季風?”
朱襄道:“夏季多雨,冬季乾旱。簡單來說,就是夏季的時候海平面富含水汽……”
蒙武立刻阻止:“停停停,別說了,我頭疼。你要講學,去咸陽學宮講!”
朱襄挫敗地閉上嘴。蒙武你個學渣!學學你博學多才的兒子們!
李牧道:“新開墾的土地可以以種水稻爲主。我等十月雨少些後就會往江水下游征戰,讓江水南岸盡歸秦國所有。那裡應該有很多適合種水稻的土地。”
蒙武道:“你還真的要和楚國劃江而治?”
李牧微笑:“爲何不可?”
張若笑着嘆息道:“你若真的和楚國劃江而治,就吞下了楚國約兩成的地。楚國人不會善罷甘休。”
李牧道:“我就等他們不善罷甘休。都是戰功。”
朱襄道:“這可不僅僅是兩成地的問題。”
朱襄將吃光了的碟子推開,將一根筷子放在桌面上:“李牧現在已經組建了一支如今最大的水軍……舟師,舟師的船隻要稍稍更改,加一根巨木抵禦海上風浪,就能沿着海岸線去任何地方運兵和戰鬥。”
朱襄指着長江出海口:“之後秦國再攻打中原,就不是從函谷關出兵,經由上黨高地和太行山脈層層阻攔,而是……”
他手指畫了一圈:“海邊都是平原。”
李牧點了點筷子的一端:“對,我要佔據江水以南,便有這個意圖。以後江水以南都是秦國的土地,糧食和兵卒都可以從江水入海口出發。經過舟師運送,直接北上。”
李牧點了點朱襄畫過的地方:“從海上進攻,糧道暢通無阻;兵卒登陸後沒有高山阻擋,進攻也是暢通無阻。”
蒙武眼睛一亮:“這之後,秦國要攻打六國,都能兩面夾擊?”
李牧點頭:“甚至不需要兩面夾擊,只需要從東部出兵,他們無險可守。”
朱襄道:“還是兩面夾擊吧,只憑一端,他們若合力,秦國兵線壓力太大。”
張若這纔跟上他們天馬行空的節奏:“我本以爲李將軍只是想對楚國兩面夾擊,但依託強大的舟師,的確對中原其他幾國也是兩面夾擊了,妙,真是妙!”
“唯一的問題是,楚國人會不會坐視我們拿下江水南岸。”朱襄道,“我想楚國人應該不想被秦國夾擊。”
李牧淡然道:“這和他們想不想有什麼關係?打仗又並非對方宣佈應戰,我們才能進攻。”
衆人失笑。
嬴小政牙齦有點癢了,他把藥包塞進嘴裡咬着,腦海裡仔細回想着中原的地圖。
老師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厲害。如果老師真的這麼順利,阿父的身體也變好了,我還能成爲秦始皇嗎?
嬴小政突然感到了人生最大的危機來臨。
更可怕的是,這個危機他就算再聰明也無法應對。
而且,他也不想這個已經與他熟悉起來的親生父親早逝。
嬴小政晚上難得失眠了。
朱襄擔憂道:“政兒,牙很疼很癢嗎?”
嬴小政蔫噠噠搖頭。他總不能對舅父說,你家政兒不想當秦二世吧?
他決定,一定不能告訴阿父“秦始皇”這個稱呼,更不能讓阿父想出“二世、三世”的稱號。
他自己當秦始皇的時候很不錯,但秦二世秦三世……他現在才發現,真的不好聽啊。
如果自己當不了秦始皇,就讓阿父像其他秦王一樣隨便取個諡號,等自己登基之後再改吧。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腮幫子道:“真的不癢?那你爲什麼皺着眉頭?”
嬴小政把眉頭按平:“沒有皺眉頭。”
朱襄失笑:“好吧,沒皺。不癢就趕緊睡。”
嬴小政把臉埋在枕頭上:“嗯……”
他又想阿父能長壽,又不想當秦二世,好煩啊。
……
十月之後,李牧開始調兵遣將,駕駛着更加強大的舟師沿着長江往東駛去。
他在楚國給予他的休整時間中,打造了更多大船和兵器,訓練了更多能在大船上戰鬥的兵卒。
現在張若來鄂邑駐守,李牧爲主將,蒙武爲副將,浩浩蕩蕩的秦國舟師再次啓程。
楚國慌亂無比。
楚王立刻將兵力集結在壽春以南,防備李牧登陸後直搗都城。
李牧完全沒有理睬長江以北集結的重兵。在長江以北楚兵驚惶不安的視線中,李牧迅速攻佔了多個長江以南渡口城池。
楚國人並非庸才,他們立刻意識到了李牧的意圖——李牧居然狂妄無比,想憑藉秦國的舟師控制長江,將楚國的國土從長江切斷!
他們立刻派船前往長江以南支援。李牧早有準備,在長江邊上增加建造了好幾個碼頭和瞭望塔,日夜不停地監視楚國,隨時都能派出舟師應戰。
李牧駐防的船隻並不多,但因爲船隻上配備了大量遠程武器,又佔據了防守的優勢,所以楚國舟師很難南渡。
何況楚國的舟師比起秦國的舟師,也多不到哪裡去。他們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小船能靠岸,但靠岸後也沒有太大用處,頂多騷擾一下秦國的駐兵。
秦國在城中的駐兵,可不會被這小股的楚兵攻破城池。
李牧現在所執行的戰略,其實和白起當年差不多,都是“閃電戰突襲”。只是白起是靠着急行軍,李牧靠着是奔騰而下的長江水和如今還未出現的風帆。
哪怕是逆流而行,有風帆在,只要找準了每日行進的時間,李牧的舟師支援的速度仍舊非常快。
就這樣,李牧的舟師擊破了一個又一個的長江南岸渡口和城池,在楚國的支援還未到的時候,就迅速來到了下一處。
楚國南渡本來就困難,李牧的舟師又佔了速度優勢,他們面對李牧的攻勢捉襟見肘,眼睜睜地看着長江南岸的城池一個個被秦國插上了旗幟。
更讓楚王無力的是,因爲楚國將都城搬遷到了壽春,楚國大貴族的土地也基本在長江以北、淮水以南的區域。
長江南岸原本是吳越之地,楚國雖開發了許多年,但仍舊有大量吳越遺族存在,所以是後起之秀的小貴族封地。
這些小貴族自己兵力並不充足,需要楚國的支援。
但看到了秦國強大的舟師之後,楚國大貴族並不是很想出兵啃李牧這塊硬骨頭。
這很容易理解。他們不出兵,自己的封地沒有損失;他們出兵,就算把長江以南的地封給他們,他們也很難進行管理,不能迅速提升自己的實力,甚至要分兵駐守,降低原本封地的力量。
他們出兵對楚國有利,但對自己沒有任何益處,還可能威脅他們自身的安全。看到這一點,楚國大貴族怎麼可能願意出兵?除非楚王能夠讓渡足夠多的利益。
但楚王本來就因爲繼承人的事和楚國大貴族產生了間隙,他對國內的大貴族十分防備,不可能給對方太大的利益。
楚王如果派出自己的直屬軍隊,會面臨同樣的困難。
如果他的直屬軍隊被李牧打殘,哪怕最後他守住了南邊的土地,他自身的力量也衰退了,不一定守得住壽春。
他的兒子還沒有長大,他不能冒這個險。
現在長江以南對於楚王而言就是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於是楚國雖然不斷出兵,但出兵的數量和實力都不怎麼樣。兵卒和將領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打仗的時候都在划水。反正是在長江邊打仗,划水怎麼了?
於是,李牧幾乎沒有面臨多少壓力,很容易就將船開到了長江入海口。
他望着一望無垠的大海,露出了暢快的微笑。
短時間內就取得了這樣大的功績,想來將來秦國武安君的稱號,不會落在除了他之外的人頭上了。
朱襄向秦王推舉他的時候曾預言,他留在趙國將是趙國的武安君,去了秦國也將繼承白起成爲秦國的武安君。
他會實現這句話。
……
咸陽宮,老秦王和老太子相對坐着,雙手撐在下巴上,表情如出一轍。無論誰看了,都會感嘆他們果然是親父子。
秦王:“大柱啊。”
太子柱:“君父……”
秦王:“這個楚國怎麼變得如此弱了?”
太子柱:“可能不是楚國太弱,是李牧太強?”
秦王:“李牧就算再強,楚國也太弱了。”
太子柱哭笑不得。
咸陽接到李牧出兵的請求的時候,秦王立刻命他清點糧倉,準備支援。
當他準備妥當,準備派人運送支援的時候,又接到李牧的戰報,說已經快結束了。
距離上一封戰報,不過才一月而已。
一個月而已!
李牧究竟是怎麼打的仗,這一個月時間還要包含趕路呢!就算是坐船順着江水而下,總還需要趕路的時間。
秦王和太子柱想破腦袋都想不明白,李牧怎麼會這麼快。
兩人思來想去,實在是搞不懂,於是等不及第二日召白起入宮,坐馬車去朱襄的別莊找略感風寒養病的白起求教。
白起得知此事後,也先是愕然。
他攤開地圖,又根據李牧給予的舟師數據和江水流速算了一下舟師行進的速度,心中猜到了大致原因。
“舟師速度極快,上一座城池被攻佔,下一座城池可能還沒有得到消息。這是其一。”
李牧走水路。他攻打的城池若要傳遞消息,則需要騎馬走陸路。而江水南岸多丘陵多湖泊,騎馬不僅要繞遠路,李牧也會攔截送信人。
所以李牧打完一處城池,下一座城池很難在李牧到達之前得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