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進入咸陽後, 秦王沒有親自相迎。
他甚至晾了荀子好幾天,一點都不符合他給自己打造的求賢若渴的形象。
朱襄覺得,無論是哪個秦王估計都對儒家有些“偏見”。
秦國從還在與戎狄搶地盤的時候, 到如今成爲了戰國最強大的國家,一直走在儒家理論的對立面上。“儒不入秦”的潛規則, 更是讓秦王咬牙切齒。
我可以不用你,但你嫌棄我,那就該被砍頭了。
上次荀子入秦, 秦王就密切關注。否則荀子也不會被范雎接待。
若不是荀子對范雎誇了秦國,即便荀子是朱襄的老師, 秦王也懶得理睬。
過了幾日,秦王吃着宮中膳夫做的菜,又看着蒙武送來的朱襄家的最新情況, 他饞了。
雖然膳夫已經把朱襄給的食譜研究得七七八八, 但無奈朱襄自己做菜不用食譜,偶爾心念一動,就隨手把應季的食材丟進鍋裡,做出從未見過的美味。秦王還是很饞朱襄做的菜。
其實朱襄隨便挑選的食材做的菜不一定有宮中膳夫做的美味,但足夠新鮮有趣,哪怕不符合秦王胃口, 秦王都能多下一碗飯。
特別是看見對各種口味菜餚來者不拒的嬴小政,抱着專屬小碗毫無禮儀地噸噸噸乾飯時, 秦王總忍不住胃口大開。
“去朱襄家。”最終, 秦王還是決定原諒儒家, 給荀子一個向他盡忠的機會。
已經不常和秦王開玩笑的范雎捶了一下腿, 難得又與秦王開起了玩笑:“君上,若你再不去, 我就要自己去了。還是和政兒同桌吃飯,飯更香啊。”
秦王想起嬴小政鼓鼓的腮幫子,乾咳一聲:“朱襄說想讓政兒減肥?他究竟在想什麼?”
范雎道:“不管他想什麼,他肯定是對政兒好。只是減少一些零食,一日三餐沒有餓着政兒,政兒自己也同意了。”
“政兒就是太懂事。”秦王揹着手道,“作爲未來的秦王,不需要如此懂事。”
范雎無語。本來飯前吃太多小點心就不好,君上在說什麼奇怪的話?這和未來的秦王有什麼關係?
秦王隨口唸叨了幾句,興致勃勃登上馬車去朱襄家接受荀子的效忠。
荀子當然是不可能跪在秦王面前對秦王效忠的。他瞥了一眼老秦王,禮儀倒是做足了,但表情顯然不是很客氣。
秦王倨傲道:“荀卿在咸陽待了幾日,對我大秦可有什麼看法?”
荀子道:“朱襄的手藝又進步了。”
“那個……我採了些野菜,做了野菜涼麪,君上先吃一碗再聊?”朱襄小心翼翼道。
荀子恭敬道:“秦王,天氣炎熱,先休息會兒,我再將文書呈給你。”
秦王冷哼了一聲,沒有給荀子難堪。
“什麼涼麪?”秦王問道,“麪條放涼了吃?”
朱襄拍着胸脯道:“君上你就等着吃吧,味道絕對好!”
朱襄道:“在上課,白公正在教政兒秦國的河流山川,讓政兒背地圖。”
秦王疑惑:“難道政兒還想當將軍?”
朱襄笑道:“當不當將軍,也得記下秦國的地勢。不對秦國瞭如指掌,他就不知道怎樣的政令才最有效。”
秦王頷首:“的確如此,只是他如此年幼,就要背輿圖了,唉,你是不是對他太嚴苛?”
朱襄摸摸鼻子,辯解道:“君上,不是我讓政兒學這麼難的事。我只給政兒規定了學習的時間和功課的門數,其餘的就是他自己選擇。只要他在一門課上得到了不錯的成績,就可以換其他想學的內容。這是他自己要求的。”
秦王驚訝:“他自己選?他還選了什麼?”
朱襄道:“太多了。政兒什麼都想學。”
秦王皺眉:“學習不可一味貪多。”
朱襄搖頭:“不完成上一門功課,政兒不會選新的功課。只要都能完成,就不算貪多。”
他得意地指着自己:“政兒像我,我也是什麼都能學!”記憶力好就是了不起!
秦王見朱襄說着說着政兒,就開始自吹自擂起來,他給了朱襄一個鄙視的眼神,擡腳去旁聽政兒上課了。
秦王離開後,荀子鬆開拳頭,將手心的汗在衣襬上擦了擦。
老秦王氣勢驚人,入秦之行又關係到儒家的未來和荀子的理想,荀子說出的每一句話、做出的每一個表情都經過深思熟慮,讓秦王能夠按照他的期望行動。
但一個暴君是不會希望自己被人帶着走的,如果讓秦王發現他欲擒故縱,恐怕就會招來禍事。
還好,秦王顯然心情不錯,沒有將荀子當做敵人,將荀子每一句話都仔細琢磨。
“你對秦王是不是太過失禮?”荀子低聲道。
朱襄笑道:“我是子楚的好友,政兒的舅父,勉強也能算是君上的晚輩吧?出了這扇門,我對君上畢恭畢敬。回到家後我還將長輩當君上對待,那纔是失禮。”
荀子皺緊眉頭思索了許久,長嘆了一聲。
他以爲朱襄只是單純地不懂如何與君王相處,現在看來,朱襄很聰明,成長了許多。
只是這樣的成長,藺相如恐怕不會太願意看到。父輩總是期待子孫的成長,又心疼子孫的成長。
“去做你的涼麪,我也去看看政兒。”荀子道,“不要做太涼的食物。”
老秦王年紀大,若吃壞肚子就不好了。
“荀子放心。”朱襄已經把熱茶準備好了,涼麪配熱茶,肯定不會傷腸胃。
秦國關東平原上也種植了部分小麥。在朱襄遞上文書請求秦王吃飯給錢後,秦王讓人送來許多進貢的食材,蜀地和楚地的稻米和關東的小麥都在其列。
朱襄帶來的小麥還沒收穫,此刻秦國的稻米和小麥即便磨成了麪粉,篩了許多次,口感仍舊不太好。
朱襄在其中加入了土豆澱粉,做成了後世人吃一口會將外賣商家拉黑,但此時人讚不絕口的混合麪條。
從山上採來野菜後,朱襄將野菜榨汁,做成了綠色的健康麪條。他用涼白開和硝石做成冰水,將煮熟的麪條放進冰水裡。待麪條變得筋道之後,朱襄取來芝麻油,將麪條細心地揉搓。
朱襄回頭,嬴小政就像是一隻被帶着遛的小胖狗狗一樣,拉着秦王的手往前跑,秦王好像被他拖着跑似的。
每當看到這一幕,朱襄就要感慨,自家外甥的膽子比自己大多了。他雖然竭力給秦王展現出無知平民對待長輩的一面,而政兒是真的敢在秦王面前當熊孩子啊。
“去去去,就算君上來了,你也不該逃課。”朱襄揮着手把嬴小政趕走,“別湊上來,弄髒了麪條。”
“纔不會弄髒。”嬴小政伸長脖子看着盆裡,“曾大父讓我提前下課,怎麼能叫逃課?”
“君上啊,”朱襄無奈,“不要打擾政兒上課好不好?”
秦王根本不理睬朱襄,他慢悠悠走過來:“你什麼時候從冰窖裡取的冰?”
他給了朱襄用他冰窖的權力,但朱襄從未來他冰窖中取過冰。聽蒙武說,朱襄家不缺冰,他一直很好奇,想要觀察朱襄從哪裡拿的冰,現在都沒找到原因。
今日又見到了,他就懶得再等暗衛查,直接問了。
“硝石製冰,一種物質轉化的小技巧,和柴火燃燒一樣的道理。”朱襄就等着秦王問這個,哪知道秦王直到現在纔好奇,“君上感興趣,我等會兒給君上表演戲法。”
朱襄道:“就是憑空變出火焰、冰塊之類,看上去很神奇,但知道了原理,就很平常的表演。”
即便他不是第一次見到朱襄變戲法,心裡也有些繃不住。
秦王頷首:“好,我等着看你變戲法。你這涼麪還沒好?”
“好了好了,只需要調味了。”朱襄給秦王介紹自己的調料。
涼麪最重要的兩種調料,自然是醋和醬油。
醋此刻已經有了,但醋的釀造工藝是和酒的釀造工藝同步提升,而現在連釀烈酒的技術都還在摸索中,醋的釀造技術自然也不太好。
魏晉南北朝時醋都是稀罕品,在此刻的秦國自然也是稀罕品。秦王就喜歡把醋倒進小米粥裡吃。
朱襄見到了秦王如此的吃法後,不由感慨,秦王從老陝人的祖宗變成山西的祖宗了。
看看這一手醋泡飯的絕活,說不是山西的人祖宗,別人都不信。
後世釀醋和釀酒的技術已經分開,釀醋更容易,醋也更美味。
朱襄作爲農學教授和農科院的一員,自然知道如何釀醋。畢竟,農學院和農科院都是會對外售賣手工農產品補貼家用的。
經過了一段時間摸索,朱襄已經把比現在味道濃烈許多的香醋釀造了出來,準備送給秦王當禮物。現在正好讓秦王嚐嚐味道,看喜不喜歡。
“除了醋,我還釀造了醬油。醬油的釀造方法和豆醬差不多。”朱襄道,“君上若喜歡,我一併將方子寫給君上。”
先秦時代的調味品主要以各種醬料爲主,醬油的前身就是豆醬,又叫清醬。
貴族吃的醬料都是各種魚肉、瘦肉、禽肉做成。當一些貴族淪爲平民後,一直在尋找各種肉醬的替代品。他們發現,豆醬的味道和肉醬極其相似,就發明了“清醬”。之後豆醬不斷髮展,變成了醬油、豆瓣醬、豆豉等各種後世常見的醬料。
“用大豆做成美味的醬料,平民也能食用。”朱襄樂呵呵道。
秦王面色古怪:“你不僅想讓庶民不餓死,還想讓庶民吃到美味的食物?”
朱襄一邊製作調味料,一邊道:“按照常理,應該是先不餓死,然後吃飽,再計較營養和口味。但爲什麼一定非要按照這個常理來?就算一天只能吃一頓勉強不餓死的飯,如果這頓飯能稍稍美味一些,生活也會稍稍有些盼頭。”
秦王道:“庶民不會追尋美味,他們沒有這樣的想法。”
朱襄炸了一個香料油,作爲涼麪的底料油:“有。庶民吃藿飯的時候也會計較火候口感,看見路邊漂亮的野花會摘下來擦在頭上,農閒時會將臉洗乾淨再出門和人聊天……即便沒有貴族那麼多閒暇去讓自己開心,他們也會想方設法在身邊尋找快樂。這就是人。”
秦王道:“貴族和平民豈能一樣?”
朱襄道:“現在的貴族大多有一個很厲害的白手起家的先祖,而那些創下了貴族基業的先祖,難道不是當時的平民嗎?”
嬴小政趕緊上前抓住朱襄的衣襬:“舅父!”
朱襄停下了手中的活,長嘆了一口氣:“君上,這對秦國的統治也有好處。現在秦國就算統一了天下,也得任用對秦國不忠心的貴族。因爲要當官吏,好歹得識字吧?現在能讀書識字的人就那麼多,君上不放心也選無可選。”
“君權強,則貴族弱;相反亦是。所以秦國想要徹底讓六國貴族無法翻身,就要選拔更多不屬於六國貴族的人才。”朱襄看着秦王道,“貴族和平民都是君王的國民,除了君權至高無上,其他人沒有資格說自己比別人高人一等。”
“你啊。”秦王嘆了一口氣,“做你的飯去。”
“哦。”朱襄繼續忙碌起來。
嬴小政拽着朱襄的衣角,擡頭看看自家舅父,又看看曾大父。
曾大父生氣了嗎?好像不但沒有生氣,還很滿意。
嬴小政琢磨着舅父的話,突然想起了韓非。
他在夢境中看到韓非的時候,就覺得殺韓非很可惜。不過如果換作是他,他應該也會……
嗯,不會殺。
韓非很有才華,但從韓非誣陷姚賈可以看出,韓非不會忠於秦國。如此大才,不忠於自己,自然要殺。
雖然他之後後悔了,覺得還可以再勸勸。但殺了就殺了,也不是很後悔。
如果是現在的他。什麼韓非,無所謂,你隨便嚷嚷,師兄我高看你一眼算我輸。
ωwш_ tt kan_ ¢ ○
嬴小政鼻子噴氣,叉腰。我有荀翁和舅父,韓非確實不算什麼。
“舅父,你可別對外人說今天的話。”嬴小政拉着朱襄的衣襬道。
朱襄道:“你當舅父我傻嗎?這裡沒有外人。”
“哦。”嬴小政看向秦王。
秦王點頭:“嗯。涼麪還沒好?”
“好了好了。”朱襄端着一個小碗道,“君上先嚐嘗,味道不合適我再調。”
秦王嚐了一口,道:“不錯。醬料味道再濃一點。”
朱襄笑道:“我把醬料也端上去,君上想吃什麼味道就加。”
自己加?哪怕自己曾經是質子,秦王也沒有自己做過飯。朱襄如此“僭越”,他覺得挺有意思,就同意了。
除了涼麪,朱襄還切了許多燙好的蘑菇絲、蔬菜絲、肉絲,與涼麪混合在一起吃。
朱襄帶着人將麪條端上來時,白起正在和范雎聊天。雖然不知道他們倆聊什麼,但看他們聊天的神情,好像雙方都十分放鬆。
朱襄鬆了口氣,白公終於和範公變成朋友了啊,真是難得。
白起雖然是人屠,但後世人卻對他被逼死多有同情。還好他救下了長平的戰俘,不用和一位值得尊敬的人站在對立面上。
“涼麪來了!先喝口熱騰騰的紅棗薑茶暖暖胃再吃。”朱襄招呼道。
衆位老人湊到了樹蔭下的桌子旁。
朱襄向他們介紹各種醬料和配菜,讓他們想吃什麼就加什麼,如果懶得做就用已經調好的佐料。
白起已經吃了好幾次涼麪,對各種調味料不感興趣;荀子喜歡自己動手;秦王和范雎都對自己調整佐料很好奇,嘗試了幾個口味,最後艱難地把自己調好的涼麪嚥下。
旁邊伺候的宮人眼皮子直跳,把臉垂下,怕露出震驚的表情。
秦王對膳食很挑剔,露出吃到難吃東西的表情還堅持將食物吃完,他真是聞所未聞。
“這叫醋和醬油?真香。”秦王吃完後,捋着鬍鬚道,“太醫說寡人應該少吃些肉了,這醬油正好適合寡人。朱襄,你要什麼賞賜?”
朱襄擡頭,嘴角還掛着醬汁:“賞賜?君上,不用了,一點調味料而已。”
秦王皺眉:“有功勞就要賞。秦國律令,不可拒絕賞賜。”
“可這不是什麼功勞,不過是我給長輩做了一點好吃的。”朱襄拒絕道,“若君上堅持要賞賜,那我可以去王宮裡抄書看嗎?聽聞君上有很多藏書。”
嬴小政立刻把臉從碗裡擡起來:“我也想看!”
“好。”秦王又捋了捋鬍鬚,“荀卿帶來了那麼多儒生,你可以帶幾人一同去抄書,早日將咸陽學宮辦好。荀卿,你就去咸陽學宮當祭酒,如何?”
荀子起身,恭敬作揖道:“謝君上。”
聽荀子叫自己君上,秦王嘴角咧開的幅度十分誇張。
朱襄看見荀子畢恭畢敬的態度,心裡想起了曾經聽過的講座。
後世文人不喜歡荀子,更喜歡孟子,因爲他們說荀子“諂媚”,沒有“文人風骨”。
在春秋時,士的地位非常高。一些自認爲很有才華的士甚至輕視國君。而當一個國君給不了士想要的待遇,士背叛國君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不會遭人非議。
就像是三家分晉,也沒有多少人鄙視魏、韓、趙的國君,爲他們原來的君主晉國國君叫屈。
這在後世,又叫做“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士試圖將自己放在和國君同樣的高度。
孟子就是這樣的士。
他對齊王不像是臣子對君王,而是老師對弟子。他更強調士的品格和尊嚴。
這當然展現出孟子的良好品行,讓他成爲後世的道德標杆。他的言行,其實也更符合現代人的三觀。
而荀子不同,他是首個提出士要在君王之下,士不能背叛國家和君王的人。
荀子劃分了嚴格的階級,認爲各階級必須各司其職,國家纔不會亂。他本人拋棄了“教導君王”的理想,將自己、也教導弟子成爲君王的“臣子”,更注重求仕。
他會教出李斯和韓非,就可想而知了。後世文人厭惡荀子,也可想而知了。
士大夫原本是站着的,荀子卻讓他們跪下。
但朱襄接觸了荀子之後,很清楚荀子絕對不是一個對君王諂媚的人。荀子一生的經歷也可以看出這一點。
荀子的選擇,只是因爲“實際”,爲了“大一統”。他所有的政治言論,都是思考如何促成並鞏固大一統。
君主專||制,中央集權,剝奪削弱貴族權力,強調忠君愛國……荀子的理論,就是後世西方文藝復興時的《君主論》,也是華夏漫長的封建時代所踐行的道路。
這條路不高尚,在現代人看來是落後的、愚昧的、充滿奴性的腐朽思想,但在戰國時代……
沒有什麼比天下統一,結束戰亂更重要的事。
朱襄道:“君上,我要不要也去咸陽學宮幫忙?”躍躍欲試躍躍欲試。
“種你的田。”荀子沒好氣道。
秦王贊同:“種你的田。”
朱襄尷尬。他被嫌棄了?
“說來,你那棉花種的如何了?”秦王吃了七分飽,想着太醫說的話,停下了筷子,“帶寡人去看看。”
“好。”朱襄擦了擦嘴,對嬴小政道,“你繼續……哎,你慢點!”
嬴小政使勁往嘴裡塞麪條,鼓鼓腮幫子,腮幫子癟了:“我吃好了!”
“讓你慢點,別噎着。”朱襄幫嬴小政擦臉,語氣無奈極了。
他怎麼就將政兒養成吃貨了?這樣養育始皇崽崽真的沒問題嗎?
但已經養成這樣子了,朱襄也沒辦法。
他牽着嬴小政,領着秦王去看棉花田。
咸陽附近日照多,棉花長勢不錯。但現在沒有結果,什麼都看不出來。秦王巡視了一遍,覺得沒多大意思,就回到院子裡,讓朱襄表演戲法。
朱襄將相和也叫出來,和他一起表演戲法。
墨家鉅子給了朱襄一個難以描述的眼神。
他曾經說要誓死跟隨朱襄,甚至想把墨家鉅子令都送給朱襄。現在他很慶幸朱襄沒有接受鉅子令。
但後悔了,相和還是要與朱襄一起爲秦王表演戲法。
硝石製冰,焰色反應,小孔成像……秦王眼睛越睜越大,嬴小政坐在凳子上的肉乎乎小屁股磨來磨去的速度越來越快。
每次看到舅父變戲法,嬴小政就感到了一種想要讓夢境中的自己再多埋一點方士的衝動。
這些小把戲,夢境中的自己都見過。
比如有個叫徐福的,就特別擅長變把戲。已經成爲秦始皇的自己對徐福所說的神仙戲法深信不疑,給了徐福大量錢財,讓徐福去尋仙島。
嬴小政都想捂臉了。
夢境中的自己,你被騙了啊!你堂堂一個始皇帝,居然被方士騙了!
當方士看到夢境中的自己被騙時,心裡一定在嘲笑自己很蠢吧?還好,夢境中的自己不是真正的自己。
他秦始皇嬴政被方士騙,和我這個舅父的好外甥政兒有什麼關係?
一點關係都沒有!
“真是……還好寡人不信方士。”秦王感嘆完後,慶幸道。
嬴小政剛停止磨板凳的小屁股又默默挪動了。
雖然他曾大父肯定不知道他被方士騙得有多慘,但他總覺得這句話是在嘲諷他。
“如果方士真的有仙術,他們又怎會在凡間求富貴?”朱襄嘆氣,“不過長生不老,羽化成仙,是所有人的夢想。即使知道不可信,但很多人仍舊會想要抓住一點可能性吧。”
秦王好奇:“海外也沒有仙山?”
朱襄道:“秦國應該是這片土地上如今最強大的國家之一了。”
秦王沒問朱襄爲何知道海外的事,他只感嘆道:“也對。如果真的有神仙,他們怎麼會不出現?要麼他們對凡人毫無興趣,要麼他們根本不在這個世界上。無論哪種,我們都無處尋他們。還有其他戲法嗎?我聽聞方士能煉丹,你可知道煉丹術?”
“知道,也是同樣的原理。”朱襄給秦王介紹了氧化還原反應,那九轉金丹的九種變色,就和這個道理差不多。他又說起重金屬的毒性,相和輔助說明。
做實驗的時候,墨家弟子幫了許多忙。
“如果能讓太醫和我們一起研究就好了。”朱襄眼巴巴,眼巴巴。
現在靠譜的醫生非常難得,朱襄也只能眼巴巴地瞅着秦王,不好意思說出自己的要求。
秦王故意不回答,待朱襄垂着頭嘆氣時,才失笑道:“你想讓誰幫忙,就拿寡人的詔令去找人。”
秦王從袖口掏出一塊令牌,丟給朱襄道:“這塊令牌還可以調動衛兵,不要亂用。不過你足不出戶,也沒機會亂用。”
朱襄樂得對秦王連連作揖:“君上放心,我想找衛兵幹活,都是直接找蒙武和白公!”
秦王笑道:“讓他們多出點力也不錯,免得他們沒事幹。”
荀子見秦王居然直接丟給朱襄令牌,眼皮子忍不住顫了顫。
朱襄才入秦多久?不到一年時間,秦王就已經對朱襄如此親近信任了嗎?
或許越是疑心病深重的人,就越喜歡朱襄吧。
秦王看完戲法之後就累了。他年紀大了,現在精力不濟。
秦王讓人去叫太子柱進宮幫他處理剩下文書,就歇息在了朱襄家中。
他決定給自己放幾日假。
太子柱已經長大了,該讓太子柱學習政務,爲他分憂了。
秦王原本不服老,但和嬴小政相處久了之後,他的精神不知不覺放鬆了不少。
他確實已經老了,曾孫都這麼厲害了。
或許自己應該多休息休息,這樣還能多活幾年,多教導幾年曾孫。
秦王現在越看嬴小政越喜歡。
他雖然不信方士,也不信自己能找到仙山,但他確實信上蒼有靈。
秦國各代君王努力了這麼久,但統一天下仍舊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標。
即使秦國在他的手中已經變成了最強盛的國家,但當年的晉國不也如此?他心裡仍舊沒底。
知道朱襄和嬴小政出現,秦王才真切地感覺到,天命在秦國這一邊,秦國確實能統一天下。
不是在他手中,也不會在大柱手中,而是在子楚或者政兒手中。
每個朝代更替的時候,都會出現一位才華舉世無雙的君王。
政兒出生後不久就能言語,連未滿週歲的事都能記得一清二楚。他過目不忘,舉止沉穩,思想成熟,自制力極強,小小年紀就已經展現出了君王應該有的本事。
秦國出現了這樣一位公子,那麼確實是該秦國統一天下。
而朱襄的出現,讓秦國在統一天下之後也能找到繼續前行的路。舅甥二人相輔相成,秦王覺得哪怕自己現在閉上眼睛,也放心了。
即便是政兒現在就坐上王位,秦國也一定會沒問題。
所以,他終於可以放鬆了一些了。
秦王在莊子裡睡了個好覺,正在妻妾牀上睡覺的太子柱被驅趕起來,一臉懵懵地往王宮趕。
“蒙武,爲何君父突然讓我批改文書?”太子柱越想越害怕,該不會是君父在考驗他吧?
蒙武老老實實道:“因爲君上吃飽喝足玩累了,正在睡覺。君上明日還要繼續在莊子裡休息,讓太子批改文書。”
太子柱傻眼:“啊?”
蒙武道:“朱襄做的涼麪真好吃。”
太子柱:“……”你究竟在說什麼?
太子柱按着額頭,道:“你的意思是,君父真的在朱襄家中休息,讓我暫代國君之職?”
蒙武糾正道:“那是君上賜給政兒的莊子,所以應該叫政兒的家。”
太子柱道:“政兒的家和朱襄的家有區別?”
蒙武道:“朱襄的家是政兒的家,政兒的家不是朱襄的家。這是朱襄告訴政兒的,應該是有區別。”
太子柱微愣,然後扶額苦笑着搖頭:“朱襄真是……唉,我怎麼沒有這樣的舅父?”
蒙武疑惑道:“太子,朱襄是你的子侄,這有什麼需要羨慕政兒的?”
太子柱再次微愣。半晌,他嘆了口氣,笑道:“是啊,他是政兒舅父,也是我的子侄,是我想岔了。”
馬車裡沉默了一會兒,太子柱問道:“那個涼麪,真的很好吃?”
蒙武使勁點頭:“夏天吃真舒服,我真想每日都吃。但雖然朱襄給了我食譜,我家裡做的飯菜總沒有朱襄做得好吃,真奇怪。”
太子柱有些饞了。他也想去啊。但朱襄去了城郊之後,他不好意思每日去打擾,擔心君父會猜忌他。
君父都說朱襄是他的輔政大臣了,他是不是去蹭飯也沒關係?
太子柱有些意動。
當他到了王宮,看到滿桌子的文書時,他臉上的意動散去。
文書太多,壓得他動不了了。
他坐在案旁,一邊翻看文書一邊嘆氣。君父每日要處理這麼多事,也太累了。他將來真的能像君父一樣,將這麼多事都處理得井井有條嗎?
“真不知道君父怎麼會在處理完文書後,還能有精力每日去朱襄家閒逛。”太子柱嘟囔。
他愁眉苦臉地批改起文書,而秦王則牽着曾孫兒去水邊釣魚。
太子柱得知此事後,臉上的皺紋更深了。
……
又過了兩月,咸陽學宮建立起來。
荀子開始和藺贄商量怎麼“招生”的時候,韓非緊趕慢趕來到了咸陽城外。
他本來不會這麼快到達,但路上遇到了呂不韋的車隊,被捎帶了一程。
呂不韋的眼光極好,即便韓非還是個年輕的結巴,他也認準這是個賢才。當他聽說韓非要去拜見長平君的時候,那一顆“奇貨可居”的心又蠢蠢欲動,立刻拍着胸脯表示自己能幫韓非引薦。
呂不韋向朱襄解釋完誤會後,雖說沒能成爲被秦王護得很嚴實的朱襄的友人,但也算是能在秦王不在的時候,去朱襄家裡轉悠轉悠,和朱襄說上幾句話了。
只是推舉一個想要拜見朱襄的學子而已,呂不韋以自己對朱襄的瞭解,朱襄不會拒絕。
韓非當知道幫助他的“商人”就是著名的呂不韋時,結巴得更厲害了。
“呂、呂公不是和長平、長平君不睦嗎?”韓非緊張道。
呂不韋大笑:“朱襄公如此高德,我敬仰朱襄公都來不及,怎麼會和朱襄公不睦?你放心,朱襄公是一個非常和善的人。你一心求學,朱襄公一定會指導你。對了,你知道咸陽學宮嗎?”
韓非搖頭。
呂不韋道:“荀子,你知道嗎?”
韓非點頭。
呂不韋道:“荀子也曾指點過朱襄。他爲了照顧朱襄入秦,現在成爲了咸陽學宮的祭酒,你還可以去拜訪荀子。”
韓非驚訝:“爲了、爲了照顧?”
呂不韋嘆氣道:“是啊。朱襄說荀子是他老師,但我看啊,荀子更像是朱襄的大父。”
韓非糾結地扯了一下頭髮:“咸陽、學宮,秦王要學稷下學宮?”
呂不韋道:“不,秦王怎麼會學別人?咸陽學宮就是咸陽學宮,不是稷下學宮。咸陽學宮是甄選爲秦王效力的人才的地方,不是讓別人不受約束地講學的地方。你去了就知道了。”
韓非道:“秦王、霸道。”
呂不韋尊敬道:“當然,那可是秦王。”
韓非問道:“是誰、誰提議,建、建咸陽學宮?”
呂不韋道:“是上卿藺贄,藺相如的兒子,朱襄公的友人。朱襄公的友人個個都是賢才啊。”
呂不韋說着說着,有點酸了。他也想成爲朱襄公的友人。
好處暫且不提,成了朱襄公的友人,就會被天下所有人認可爲賢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