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是一個二十來歲的華服公子, 趴在朱襄面前面色蒼白,冷汗冒了一茬又一茬。
朱襄聽到那人的名字走了一會兒神,那人的冷汗就把背後的衣服都打溼了。
“張耳……”朱襄從記憶中搜索出這個名字, 回過神,“你曾經是信陵君的門客?”
張耳連忙重重磕了一個響頭:“是。”
朱襄看見張耳懼怕的模樣,嘴脣動了動, 讓張耳起身的話化作了一聲嘆息。
他對張耳印象不深,想了許久纔想起這個耳熟的名字。
一同拼車出差的同事曾經用極其羨慕嫉妒恨的口吻提到過張耳。
張耳的事蹟和劉邦綁定。
劉邦曾經爲張耳門客。他成爲皇帝之後,張耳立刻飛黃騰達。
張耳本人在秦末漢初那個羣星璀璨的時代不算有什麼本事, 但他的運氣實在是太好了,每次在人生進入轉折的地方做出的選擇——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都能讓他走向更高處。所以他沒立下多少功勞,也能成爲漢朝的開國勳貴。
都說劉邦狡兔死,走狗烹,實際上後世大臣都羨慕有劉邦這樣的君王。劉邦殺的都是異姓王,哪怕最後知道發小站在了呂后身邊動了殺意,但最後也是算了。
雖然劉盈文不成武不就,將來可能會被外戚壓制, 但好歹也是自己的崽,就這樣吧。
跟着劉邦打天下的沛縣功臣全部都與國同休, 有些爵位甚至延續到了東漢。比如曹家和夏侯家, 從西漢初一直聯姻到東漢末, 奠定了魏國的統治基礎。
劉邦在有恩報恩一事上做得特別盡心。
朱襄嘆氣的是, 歷史中留下過光輝的人物,他們不僅本身能力出色,也確實有常人沒有的運氣。
能在青史留名,才能和機遇, 缺一不可。
魏無忌因爲聽了自己的勸說沒有回到魏國,而是去了雁門郡。張耳就沒有藉着魏無忌的名聲成爲名士,最後成爲外黃縣縣令。
劉邦的出生年歲不詳。在朱襄的前世,西晉皇甫謐猜測劉邦出生於秦昭王五十一年(公元前256年),西晉臣瓚猜測劉邦出生於秦莊襄王三年(公元前247年),兩者都沒有依據。
不過劉邦晚年也多次身先士卒當先鋒,秦末起義時親自帶兵的能力更是僅次於項羽,正值當打之時。兩者非要選一個真實性更高的,應當是公元前247年。
現在還不到十歲的劉邦,顯然和沒有機會刷名聲的張耳不會有交集了。但張耳卻陰差陽錯得到了自家政兒幼年的帽子,真是老天餵飯吃。
相比將帽子賣了一塊白饃的農人,朱襄自然很是唏噓。
“起身吧。”朱襄又嘆了口氣,讓張耳起身坐下。
這事張耳並非有錯,但也並非全然無辜。
雪姬給政兒縫的小帽子,用的是廉公狩得的赤狐皮。雖用料紮實,但被農人珍藏了十幾年,已經賣不上價格。
何況在饑荒年間,用十幾年前的狐狸皮帽子換糧食,幾乎不可能。
但張耳應當是猜到帽子的故事是真的,想要投機取巧,纔會用白饃換帽子。
魏無忌在戰場自縊前,將門客悉數遣散,推薦給熟人故交。
張耳就留在了趙國,在平陽君後人門下繼續當門客。
平陽君後人將朱襄曾經住過村落的村人遷徙到自己封地的事,張耳應當是知道的。
秦公子政年幼時曾與村人互換禮物,並聲稱會滅趙的事,張耳應當也聽說過。
雖然庶人難活,十幾年過去,當時遷徙到平陽君和平原君封邑的村人,恐怕大部分都是後來的流民。那得到帽子的農人也小心謹慎,知道財不露白,沒人知道他就是故事主角。這件事就隱藏了下來。
但在平陽君的封邑中有一個農人用帽子換糧食,那時公子政已經是太子政,張耳只需要付出一塊白饃,就能得到疑似能與秦王見面的信物,這對他是划算的。
就算是假的,張耳也不虧。
又不是強買強賣,張耳本來對這幢交易很得意。但他沒想到,秦王政居然會對幼年時見過的庶人如此在意。
秦王政離開邯鄲時不過四五歲,應該是不太記事的年紀。他對邯鄲大部分的記憶,應該都是從長平君口中得知。他可能知道自己送出了帽子,但對帽子和那個農人小孩的感情應該是沒有的。
秦王政可能會在伐趙時用上幼時承諾的藉口,但說秦王政真的在意幼年時見過的某一個具體的庶人,別說張耳,這世間估計都沒人會相信。
但秦王政居然真的對幼時的事特別在意。
他親自來到了趙國,回到了曾經邯鄲城郊的家,還詢問村落裡的人的去處,並特意點了那個他贈送過帽子的農人小孩的名。
更糟糕的是,那個農人小孩居然沒餓死。張耳想編些吹捧自己的話都沒法編。
張耳現在特別後悔。
買帽子他不後悔。他後悔的是當時怎麼那麼摳門?自己又不缺那口吃的。雖然那個農人很可能是個騙子,但自己給他一袋糧食又不是給不起。
不過如果回到過去,張耳恐怕仍舊只會隨意給那個農人一塊白饃。
因爲那個帽子實在是太破太髒了,又是十幾年前的舊事。若不是張耳聽過那個故事,想要賭一個萬分之一的可能,絕對不會多看一眼。
就算聽過舊事的人,大概率也不會理睬那個農人。他們不會相信,有一個從未接受過任何教育,只知道在地裡刨土的農人,居然會珍惜對待一頂幼兒皮毛帽子十幾年。
這之前,趙國發生過多次饑荒。就算真有那麼一頂帽子,得到帽子的農人應該也早就用帽子換糧食了,怎麼可能等到現在才換?
可帽子是真的。
秦王重視幼年往事也是真的。
張耳本來在秦王離開趙國時,還抱有僥倖心理。
或許那個農人已經死了。再過幾年,他拿着帽子去咸陽尋找秦國貴族請求覲見秦王,歸還帽子,就能編個感人肺腑的故事求官了。
但誰知道朱襄公一直留在趙國,替秦王尋找當初的農人小孩,還真的找到了。
張耳就只能匆匆來請罪,痛罵自己鬼迷心竅,請朱襄公恕罪。
“你贈送的那塊餅確實幫他度過了荒年,他很感激你。”朱襄唏噓完後,平靜道,“你既然是信陵君的門客,應當有幾分本事。我給你一個進入邯鄲學府的名額,你好好讀書,將來若能考到咸陽學宮,也算是能出人頭地。”
朱襄沒有爲難張耳。
正如他所說,農人自己都很感激張耳。若不是張耳,農人肯定撐不過這個荒年。
張耳一時的投機,救下了政兒的故人,讓政兒幼年時美好的回憶,在追憶時沒有變成惘然。朱襄不僅不應該責怪他,還應當感謝他。
所以朱襄才嘆氣。
運氣機遇,真是讓人羨慕不得的事。張耳如他前世那樣,總能有意無意地在人生的轉折點上做出正確選擇。
“你可在那農人家中擇一幼子爲徒,帶他一起學習。若他能學成,你和他兩家將來都在秦爲官,傳到後世也是一段佳話。”朱襄道,“就算他家幼子愚鈍,能學些識字算術,也比什麼都不學強。”
張耳鬆了一口氣,立刻道:“草民會收他爲義子!”
朱襄淡淡道:“之後怎麼做,你自己選擇。你無意間得到了這個機遇,就好好珍惜。我希望將來能在咸陽學宮見到你。”
張耳激動不已:“草民絕對不辜負朱襄公教誨!”
他恨不得狠拍大腿,原地蹦起來轉幾圈!
雖然朱襄公只是給了他一個邯鄲學府的名額,沒有給他太多好處。但只要在朱襄公面前掛了名,他就相當於在秦王面前掛了名!只要他真的有本事,就一定能在秦國爲官!
這世上有本事的人難道少嗎?大部分人,都只是缺一個在貴人面前展露才華的機會。
他現在得到了這個機會,只需要勤學苦讀,不知道羨煞多少人!
張耳激動極了。
他決定一定要好好培養那個農人的孩子,最好是結爲親家。
只要他們兩家能出幾個人才,張家就能憑藉這則“佳話”在秦國站穩腳跟。
張耳出身不高,他這種貧寒士子就是這個時代所說的“庶民”。若能躋身秦國朝堂,他就階級躍遷了,怎麼會不激動?
朱襄贈送給了張耳幾卷咸陽學宮的教材。
張耳摸着紙做的書本愛不釋手。
紙在秦國世人階層已經普及,但在六國卻是稀罕物。誰能有一冊紙做的書本,一定會開宴會炫耀。
張耳決定把朱襄公贈送的書本像供奉神靈那樣供奉上。
考試時拜朱襄公贈送的書本,肯定比拜神靈祖先有用。
秦王政幼時小帽子的事就這麼解決了。
朱襄新認識了一個歷史人物,得到了一顆心的好感度,抽到了重複的香料。
他將來應當是與張耳不會再有太深的交集,一顆心的好感度就頂天了。
張耳這件事後續的影響,只是讓朱襄想到了漢初那一羣人。
這時候魏國滅亡之前,劉邦的祖父應該是沛縣縣令。現在魏國剛滅,劉邦應當還在沛縣。
朱襄萌生出去見一見幼年時劉邦的念頭,但隨即將其掐滅。
他現在很忙碌,沒空帶孩子。
魏國也會建立學院學府,以劉邦的出身,肯定能進入沛縣學院。
如果劉邦真的有本事,他將來會在咸陽學宮見到他,不用去特意改變劉邦的人生軌跡。
朱襄又想到了呂雉。
呂雉的家世其實和劉邦差不多,雖然比劉邦多幾代的積累,但家中目前沒有實權官職。她家若沒有遇到仇人,她肯定會在十五歲之前就出嫁。
朱襄也沒想過干涉呂雉的人身軌跡。
政兒和扶蘇的後宮中以六國貴女爲主,呂雉的出身不夠格。而且呂雉姿容不是絕色,就算勉強進入秦國宗室後院,也難以爭寵。
退一萬步,呂雉有了兒子,以政兒的性情,誰敢在後宮露出干政的傾向,那就是滿門消消樂大套餐。
呂雉若配得一普通士人,與其一同在地方爲官,有雪姬的榜樣在,她或許能憑藉自身才能,爲自己賺取爵位,在青史留名。
朱襄還想到了可能還沒出生的韓信,想到了與韓信、張良齊名的蕭何。
蕭何肯定能憑藉自己的能力進入咸陽學宮,就是不知道韓信那個天真的脾氣和戰五渣的武力能不能熬出頭。
還有項羽。
項羽也還沒出生。不知道他的母親在楚國,還是已經被掠去了秦國。
朱襄不打算去尋找他們任何一個人。但張耳會突兀地出現在他面前,他預感其他歷史名人大概也會嶄露頭角。
他算了算時間,政兒剛當秦王不久,漢初名人居然大多已經出生了。
時間過得真快。
時代和時代之間的間隔,也真是小。
大概是對時光如梭的感慨,朱襄心裡有了些許悵然。
但悵然在雪姬推門進來時就消失了。
“良人,今日要去巡視田地嗎?”雪姬問道。
朱襄道:“要去。你想一同去?”
雪姬開玩笑道:“若論種棉養桑,我恐怕比你厲害。”
朱襄笑道:“那當然。走,一起去。”
夫妻二人戴上遮陽的斗笠,一同騎馬出門。
“我這條路我們曾經走過。”雪姬懷念道,“那時還沒有政兒。”
朱襄抱怨道:“政兒存在感太強,我現在對這個地方的回憶,全是政兒坐在我脖子上死沉死沉的模樣了。”
雪姬捂嘴笑道:“誰讓你非讓政兒坐你脖子?”
朱襄道:“不是我非要他坐,是他喜歡。”
雪姬道:“你可以拒絕啊,但你就縱容他。”
朱襄笑道:“那沒辦法,誰讓政兒那麼可愛?”
雪姬點頭:“這倒是。哎呀,良人,你看,我也有白頭髮了。不知道我頭髮全白後,會不會和你一樣好看。”
朱襄回答:“那肯定是比我的頭髮好看。”
夫妻二人有說有笑,走過一條一條的田間小路。
……
成蟜和蒙毅慢悠悠前往趙國,途中蒙毅和成蟜學會了給扶蘇換尿布。
蒙毅不能理解:“有僕從在,爲何要我二人給他換尿布?”
成蟜道:“你問題問得很好,但這是大兄的命令,我猜測大兄只是想折磨我。”
蒙毅看了成蟜出示的秦王政的詔令,先不能理解爲何秦王要這樣折騰公子成蟜,繼而鬱悶道:“君上只是命令公子給太子換尿布,沒說我。”
成蟜冷笑:“你逃得過?和本公子同甘共苦,你很不樂意?”
蒙毅腹誹,我好像沒和你同過甘,是你非拉着我共苦。
不過成蟜畢竟是秦公子,還是秦王唯一的弟弟,蒙毅只能把腹誹吞下去,不敢說出來,咬牙去學換尿布。
小扶蘇大概繼承了君父一些堅韌的精神和良好的體魄,十分適應旅途的顛簸,精神比成蟜和蒙毅還好。
就是精神好過頭了,每日在馬車上玩鬧尖叫,把成蟜和蒙毅折騰得不行。
“真想把他綁在背上,快馬加鞭求舅父救命。”成蟜一臉憔悴。
這個蒙毅贊同:“馬車確實太慢了。”
他再次深深佩服長平君。長平君無所不能,甚至能帶孩子!
“等等,你看那匹馬上的人是不是有點眼熟?”成蟜拉了一下蒙毅,指向馬車車窗外。
蒙毅看向成蟜所指的一處,有一隊風塵僕僕的遊俠裝扮的人,正在路邊搭竈做飯。
他一時間沒認出來:“誰?”
成蟜道:“就是那個穿藍衣服的……越看越眼熟。”
在成蟜冥思苦想的時候,蒙毅認了出來,驚訝道:“那不是燕太子丹嗎?!”
成蟜驚呼:“啊?!他逃出來了??”
兩人面面相覷。
“咳,我什麼都沒看到。”
“當然。”
“車伕,趕緊加速!今天中午吃乾糧,不停車做飯!”
“把車簾放下來,不要引起那隊人馬的注意。”
“嗚哇哇哇!扶蘇!不要!乾糧!要肉湯!湯湯!”
“哎,好侄兒,別嚎別嚎,暫且忍忍。”
“不要!”
“吃奶糕行不行?”
“不要!!!!”
馬車裡雞飛狗跳,孩童乾嚎聲震天,嚇了太子丹一跳。
他看了一眼被兵卒保護的馬車隊,心驚膽戰,生怕被發現。直到馬車隊絕塵而去,他才鬆了口氣。
“不知道是秦國哪家官吏舉家上任。”太子丹心想。
……
“太子丹已經逃出秦國,什麼時候去滅燕?”明明楚國威脅程度更大,但秦王政顯然對滅燕更積極。
藺贄忍不住問道:“君上,難道你小時候真的被太子丹揍過?不應該啊,我不記得你和他見過。”
秦王政板着臉:“和太子丹沒關係,寡人只是想滅燕。”
蔡澤拉住了還想瞎比比幾句的藺贄。說正事中,別打岔浪費時間。
“只是質子逃走,還不足以成爲秦國出兵的藉口。”蔡澤道,“不過君上若想出兵,可逼燕國再送一次太子,然後讓太子再逃一次。臣有十足的把握,讓太子丹再被送來秦國時,中途就逃走。”
藺贄道:“何必這麼麻煩?讓太子丹回國之後,策劃一次刺殺,我們不就有充足藉口出兵了?唉,真懷念以前想打誰就打誰的時候,現在還得找藉口。”
秦王政臉一黑:“刺殺?”
藺贄立刻道:“不是刺殺你,刺殺我或者蔡澤。”
蔡澤也臉一黑:“我就怕他去刺殺朱襄。”
藺贄道:“他應該不會那麼蠢。”
秦王政臉色變幻,然後乾咳一聲,板着臉道:“那就讓他來刺殺寡人!”
藺贄和蔡澤:“……”
蔡澤也疑惑了:“君上,你小時候真的沒和太子丹有過節?”
秦王政嚴肅道:“沒有!寡人只是想滅燕!”
藺贄和蔡澤:“……”回頭給朱襄寫信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