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陵君的頭七很快就過去了。
因信陵君自縊而造成的漣漪已經平息,只有少數人在心底繼續哀悼信陵君。
再大的石頭扔進深潭中,激起再大的浪花,最終總是很快就恢復平靜。
只要是一潭死水,漣漪就只是漣漪,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就連魏國,都已經無人再提起信陵君了。
信陵君被魏王逼走的時候,就無人向魏王死諫。朱襄在頭七的最後一夜又和墓碑喝了一場,笑那後世的腐儒騙廷杖行爲,倒是比這個時代好了。
宋明清文臣雖迂腐,但別人真的敢拽着皇帝的衣袖噴,還會爲了心中的正義直接磕死在宮裡的柱子上。
這個時代六國大部分身在高堂的卿大夫與國君沆瀣一氣,眼中只有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的權力,與這個時代有識之士的慷慨悲歌,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這樣的矛盾,大概也是這個時代的魅力。”朱襄對墓碑道,“只是這種魅力,要與這一世無關的人看故事才能看出來。身在故事中的人,還是對這魅力敬謝不敏了。”
朱襄將酒倒在墓碑前,起身拂袖離去。
不回頭。
……
新的一年春耕又開始了。
嬴小政處理一郡政務已經駕輕就熟,秦王子楚派人來給他加了一點碼,讓他總領南秦三郡之事,協調三郡運糧屯兵收稅之事。
原本這些事是朱襄在負責。
別看朱襄自嘲他就是一個管種地的,其他政務都不怎麼做。實際上他在南秦三郡的權力堪比割據南秦的諸侯。
只是他給咸陽報告政務太頻繁,才讓他這個“諸侯”不怎麼顯眼。
現在秦王子楚將這個權力交到了嬴小政手中。
治理一個縣的人很常見,治理一個郡的人就已經變得稀少,治理一個國家的人那就是千百萬也難見一人。
嬴小政已經能治理一郡,秦王子楚便讓嬴小政治理一“國”——南秦之地的面積,比魏國和韓國還大。嬴小政若能治理好三郡,差不多就有治國之才了。
秦王子楚本來想將漢水流域諸地也讓嬴小政順帶管了,但被荀子勸住。
太子權力過大對朝堂並不是一件好事。開了這個頭,將來秦王和太子的關係不好處理。
現在三郡之地的統領者名義上仍舊是長平君朱襄。這算是南秦與咸陽太遠的權宜之計。
漢水流域直達關中腹地,是秦國權力的中心,必須在秦王手中,不能假以他人,就算是太子也不行。
秦王子楚被荀子勸住,只單獨給王翦秘密詔書。
王翦學了李牧,現在卡着大別山三關的關隘之地,又在江漢平原屯田,常駐四萬精兵基本能自給自足,不需要咸陽支援,所以可以隨意調動。
秦王子楚秘密下詔,若嬴小政有需要,不需要向咸陽請示,可直接先聽從嬴小政的指揮。
他又給嬴小政寫信,讓嬴小政隨時盯着南楚國。一旦發現機會,南秦三郡和王翦的兵隨嬴小政調動。
打仗將領和兵力是其次,最難的是後勤調配。
嬴小政想要出兵,就要自己統籌安排南秦的後勤補給調配。
他身邊沒有秦國朝堂那麼多卿大夫幫忙,幾乎要自己一人做決斷。所以這對他的能力是極大的挑戰。
嬴小政看看李斯,又看看韓非,再看看蒙恬,最後把視線落在了新的下屬浮丘身上。
最後他收回所有視線,仰天長嘆。
這四個人好像都不是什麼內政後勤人才,靠不住啊。難道只能我一個人又當君又當相?
啊,不對,還有一個人!
“舅父!”嬴小政喊道。
朱襄叼着一塊紅薯幹:“嗯?”
嬴小政立刻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麼:“什麼,我叫你來開會,你居然偷吃!”
在朱襄膝蓋上坐着的小成蟜使勁吞嚥,舔了舔嘴上的糖霜,道:“我沒偷吃!”
嬴小政:“……”
他先走到小成蟜面前,把小成蟜手上的紅薯幹拿走咬一口,然後在弟弟幽怨的眼神中道:“舅父,如果要對南楚國開戰,後勤就交給你了。”
朱襄擦了擦嘴角,道:“好。什麼時候開打?”
嬴小政道:“我倒是覺得隨時都能開打,舅父認爲呢?”
朱襄想了想,道:“在青黃不接的時候打。”
現在雖沒有青黃不接的成語,但這種成語本就是前人先用了形象的比喻後,被後人當做典故。
所以當它不是典故的時候,朱襄說出來別人也聽得懂,只是後人會將他的話當做典故出處而已。
嬴小政當然立刻就聽懂了:“四月的時候?那不是立刻就要出兵!來得及嗎?!”
朱襄無奈:“今年四月當然來不及,政兒,無論誰聽到說青黃不接,都會認爲是明年四月吧?”
嬴小政皺眉:“明年?這麼晚?”
朱襄道:“不晚了。如果你實在是躍躍欲試,可以先與王翦一起將正在重建的長江北岸諸城建好。”
長江現在叫“江水”,朱襄幾次嘴瓢說成長江之後,其他人都跟着他叫長江,他就不用改口了。
嬴小政道:“好吧,今年先將長江北岸的城池建好,先豐收一次!”
嬴小政想了想,豎起兩根手指頭:“爭取豐收兩次!”
朱襄看着嬴小政興奮的模樣,笑着嘆了口氣,道:“看來有的忙了。”
嬴小政不滿道:“不過是多了幾座城池而已,能有多忙?舅父,你就是太懶散了。”
“啊對對對對。”朱襄腹誹,誰能跟你這個看竹簡木牘奏章,把手臂看廢的始皇帝比努力?別人頂多是卷王,你是卷皇啊。
嬴小政見朱襄敷衍,心裡氣悶,又無可奈何。
他能怎麼辦?舅父是他長輩,他總不能像訓斥下屬一樣訓斥長輩。
舅父就不能努力一點嗎!
朱襄覺得自己很努力了。但每天晚上睡四個時辰,中午還要睡一個時辰午覺的習慣堅決不能改。他不僅不改,還強迫嬴小政和他一起。
嬴小政對此深惡痛絕,可惜有舅父舅母兩人聯手鎮壓,他只能被迫早睡早起還要睡午覺。
午覺是什麼邪道啊!等朕當了皇帝,要下令全天下都不準睡午覺!這是完全的浪費生命!
南楚國建國之初本來就不安穩,又經歷了廣陵城大敗和幾次饑荒,國內亂象此起彼伏。
國內士人本來就自認是楚人,不願意歸附南楚國。在南楚國實行內遷令,得罪大批士人後,國內怨言如暗潮涌動的火山,隨時可能爆發。
六國離間春申君和楚王時,把南楚國拉出來當墊子,說若楚王聽了春申君的話,楚國就不會有內戰。
春申君之死,很多人都認爲是南楚國的景昭二族動了手腳,對南楚國上層怨恨更深。
雖然景昭二族確實動了些手腳。
南楚國最終目的是成爲楚國,此消彼長,本宗實力越弱他們實力越強。春申君是楚王的左臂右膀,他們當然要想方設法砍掉楚王的臂膀。
至於削弱楚國會不會引來秦國……後世總把“六國”當一個國家,卻忽視了六國其實彼此都是“他國”。
秦國是敵人,其他國家彼此之間也是敵人,雖有可能聯合,但都有吞併他國之心。秦國只是六國的敵國之一。
看清這一點,就能看清六國的現狀了,也能知道每次六國聯合起來攻打秦國都會在函谷關前退兵了。
強攻函谷關要耗費大量兵力錢糧,攻下秦國得到最多好處的卻是出力最小的魏國、韓國,和最強大的楚國。
所以六國聯軍將秦國趕回函谷關後,利益便不一致了,自然聯盟就散了。
南楚國現在也是如此想。
秦國強大,南楚國想從秦國這裡打下更多的國土不可能,所以他們自然就盯上了楚國本宗的領土。
大家都是羋姓,我景昭二族憑什麼不能出一個楚王?
楚國可能還會有一點脣亡齒寒的遠見,會派兵救援南楚國。
但楚王現在一心修仙,連繼春申君之後擔任令尹的屈氏長者多勸說了幾句,都被他下了令尹的位置。
現在楚國令尹是隻管陪着楚王吃喝玩樂的李園。
秦國只需要多送李園一些財物,李園大概就會選擇袖手旁觀,甚至與秦國一起出兵攻打南楚國。
嬴小政握拳。
秦國休養生息十幾年,該重新踏上統一天下的征途了!
“這次我要當主將!督軍親征!”
“想都別想,跟着我一起負責後勤調配。而且郡守也會一同出兵,郡裡那麼多事誰做,你想累死我嗎?你這個不孝子。”
“嗷。”
始皇小少年蔫了。
嬴小政雄心勃勃叫囂着要親征的時候,秦王子楚也在思考御駕親征的事。
當然,他立刻就被蔡澤罵得打消了念頭。
蔡澤道:“君上,你如果能打敗我,你就可以去。”
荀子陰陽怪氣道:“臣雖已老朽,但也可以與君上比一比。”
藺贄道:“我就不和他比了,我讓他兩隻手,他都打不過我。”
秦王子楚惱羞成怒:“寡人只是坐車去鼓舞士氣,又不是親自上前線!”
藺贄道:“你早說啊,等圍了韓國都城的時候,你就去前線吼一嗓子,說秦王子楚在此,讓韓王引頸受戮。”
秦王子楚猶豫道:“你是認真的,還是嘲諷我?”
藺贄道:“如果君上想去,我就是認真的。只要沒有危險,又不會干擾將領指揮,君上是秦王,想做什麼都行。”
秦王子楚立刻滿足了:“好,就這麼做!”
荀子怒視藺贄:“佞臣!”
蔡澤眼神古井無波:“後世奸邪之臣,當視藺贄爲標。”
藺贄拱手:“謝謝,謝謝誇獎。”
荀子擼袖子,要揍人了。
秦王子楚趕緊打圓場:“荀卿別生氣,他就是這樣的人,別與他一般計較,氣壞了身體。”
荀子轉而怒視秦王子楚:“他是這樣的人,君上你呢?”
秦王子楚差點脫口而出,寡人也是這樣的人,好歹忍住了,沒真的把荀子氣出毛病來。
荀子爲了咸陽學宮改革殫精竭慮,已經生了幾次病,秦王子楚不敢再讓荀子生氣。
他趕緊轉移話題,與一位相國兩位丞相,和在一旁閉目養神裝雕像的太尉蒙驁一同商議,首先滅哪個國家。
秦王子楚道:“以政兒的急性子,最遲明年就會攻打南楚國。寡人是攻打楚國,與政兒相呼應?還是先打逼死信陵君,導致國內局勢不穩的魏國?或者打最弱的韓國?”
蒙驁想了想,道:“君上,臣建議先打韓國。”
他分析了打楚國和魏國的弊端。
魏國信陵君已死,現在國內士人正厭惡魏王。如果秦國攻打魏國,反而會讓魏王將矛盾轉移到秦國身上。
哀兵必勝,現在魏國就是哀兵。
秦國不一定打不過魏國的哀兵,但會付出較大代價。
至於楚國,楚國還是太大了,而且項燕這個將領也確實厲害。不如等太子政拿下南楚國之後,再徐徐圖之。
所以重新開啓滅六國的號角,應該從韓國響起。
“秦國蓄勢已久,當是一鼓作氣掃滅天下之時。如劈開竹子一樣,第一刀一定要迅猛,之後竹節纔會迎刃而解!”蒙驁道,“臣願爲先鋒!”
秦王子楚頷首:“蒙卿言之有理。信平君一直駐紮在韓國邊境,寡人這就下詔,讓信平君不用等了,即刻出兵。”
蒙驁那張鬥志昂揚的臉,一下子垮了。
他忘記了,信平君廉頗又已經去了三晉邊境屯兵。根本沒自己出兵的份。
現在年輕將領有李牧王翦朱襄,老將有名震天下的信平君廉頗,武安君白起也還活着,還有自己這個老將出馬的機會嗎?
秦將太卷,蒙驁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