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看出了李牧的戰略意圖,白起也看了出來。
對打仗一竅不通的子楚,與自稱是李牧唯一的弟子但完全對此摸不着頭腦的嬴小政,乖乖來聽臥病在牀的白起講課。
白起把地圖鋪到蓋着被褥的腿上,用蒼老虛弱但又十分清晰鎮定的聲音道:“李牧此戰的意圖不是攻城略地,而是與我當初一樣,消滅楚軍的青壯兵力。”
朱襄看着白起在地圖上劃的線,一個詞差點脫口而出。
四渡赤水!
四渡赤水,即先烈爲保存力量,脫離圍堵,三萬軍隊歷時三個月,輾轉川、黔、滇邊境,在敵人四十萬大軍中穿插,殲滅了大量敵人有生力量,變被動爲主動,絕境逢生的戰役。
這是歷史中頂尖的運動戰教科書事例。
李牧現在所用的就是運動戰!
中國古代與西方不同,一直以步兵爲主力。這並不是中國腹地無法養馬,而是地形複雜,水域繁多,騎兵在許多地方都不能當主力作戰,只能作爲輔助。
戰國時代已經有了具裝騎兵,但未成爲主流的原因也是如此。漢朝若不是爲了征戰匈奴,也不會養十八萬騎兵。
西歐大部分都是平原,匈奴等胡人居住的地方是草原,這種地形騎兵才能跑起來,發揮出騎兵完全的戰力。
李牧鎮守雁門郡,對手是包括匈奴在內的北方胡人。他的精銳兵力一直是以騎兵爲主。
當朱襄給他打造了馬鐙馬蹄鐵之後,李牧這支騎兵越發精悍,在翻山越嶺的高難地形中不斷磨礪。
江淮平原是中原腹地難得的可以任由騎兵馳騁的地形。
後世靖康恥時,就是北宋被金兵鐵騎一路往南趕,順利得金軍統帥都有點懵。
現在李牧在金國鐵騎跑起來之前,先給了楚國人一點小小的騎兵運動戰震撼。
楚國現在正在內亂,叛軍和楚王軍隊加上後勤部隊至少五六十萬,還有許多鎮守城池。
李牧穿插在楚國的叛軍和楚王軍隊中間,常常與對方擦肩而過,待對方探到李牧騎兵時,李牧已經跑得沒影了。
楚兵在李牧身後追,從南追到北,從北追到南,還要警惕長江任何一座城池,南北東西戰線拉得極長。
楚王軍隊和叛軍本就相互警惕,無法派出大部隊去追擊李牧。但他們湊來湊去,各自至少也能湊個十萬人。
李牧完全放棄了後勤,騎兵全是精銳,補給靠着攻城略地自給自足。如此極端的情況,他們偏偏就能在一十多萬的追剿部隊中穿插自如,每每都能攻入城池,完成休憩和補給。
圍剿李牧騎兵的楚軍總是在李牧已經休息了兩三日後才姍姍來遲,給李牧以充分補給的時間。
通過不斷行軍擴大戰場,拉長戰線,迫使敵人分散兵力戰線,在自己身後疲於奔命,然後掉轉頭來集中優勢兵力去打已經分散和疲憊的敵人,以達成以少勝多,消滅敵方有生力量,把握戰場主動權。這就是運動戰。
道理很簡單,每一次行軍路線改變都要考驗一次領兵者的能力。所以敢用運動戰的人,絕對是最頂尖的將領。
李牧在沒認識朱襄的時間線中,就對秦國用過運動戰。
李牧大敗秦軍的兩場戰役,一場是肥之戰,一場是番吾之戰。肥之戰是普通的堅守反擊,番吾之戰就是李牧運用騎兵的機動性,集中兵力各個擊破,大敗秦軍。
和朱襄認識之後,朱襄幫李牧完善騎兵時,沒少和李牧吹牛騎兵戰術和後世運動戰。
這些戰術若直接照搬,百分百失敗,恐怕紙上談兵的帽子要落在朱襄頭上。但李牧從朱襄那些不怎麼符合實際的吹牛中,硬是學到了不少東西。
如李牧這種青史留名的名將,並非以武力值統軍。他們永遠都在進步,越老越會帶兵。
李牧現在還不能打,作戰風格也已經趨於成熟。現在他完全展現出自己的風采……
“等等,他現在才完全展現出自己的風采嗎?”子楚不敢置信,“他率領舟師與楚國劃江而治的時候不算展現風采?”
嬴小政鼓着眼睛:“老師卻北胡十幾萬大軍是不算展現風采?”
白起乾咳一聲,失笑道:“不算。胡人宵小,七國任意一位將領領兵,只要後勤跟得上,都能獲勝;舟師雖利,但世人多稱讚戰船神奇,忽視了李牧本身作戰水平。直到現在,李牧僅用萬餘人馬輕裝上陣,便能將楚國玩弄於股掌之間。他這才展現出自身本事。”
胡人什麼東西?中原國家雖警惕,又輕視。
舟師獲勝靠的是從未見過的神兵利器,許多人都覺得我上我也行。
而這次,李牧率領的騎兵,除了馬和身上的刀劍弓|弩什麼都沒有,天下所有人都再不敢言“我上我也行”了。
李牧名將之名這才徹徹底底打響,響亮到天下人都爲之折服的地步。
“若他不非盯着我的武安君,恩主在位之時,他就該憑藉戰功封君了。”白起笑了笑,道,“到了如今,我也該退位讓賢了。”
子楚道:“李牧說過,白公在世時,他不會搶白公的武安君。”
白起笑着搖搖頭,道:“武安君的名號本沒什麼意義,因爲我是武安君,‘武安君’這個名號纔算有了意義。我說的退位讓賢,並非讓他當武安君,而是讓他重新選個名號,讓那個名號也變得有意義,和‘武安君’一樣有意義。”
“他不是我,他必超越我。”白起的語氣有些落寞。
李牧會超越他,並不是李牧爲將爲帥的才華高於他,而是李牧處於一個好時代。
秦國統一天下的戰爭,歷史意義太重大了。所以哪怕李牧攻佔的土地與他差不多,李牧的名聲也一定比他大。
何況李牧率領的舟師和現在所用的運動戰,在這個時代都是很新穎的東西。新穎的東西,才值得史書大書特書一番。
白起知道自己的光芒,終究要被李牧蓋過去了。
這對秦國是好事,只是白起心裡還是難免有些遺憾。
遇到如此名將,他很想與其比一比。白起一生,從未有過敗績,看天下所謂名將都不過爾爾。好不容易有一個看得起的將領,卻是自己的晚輩。
想到此,白起又釋然了。
他後輩中無將帥之才,李牧是他的學生和晚輩,他這算不算得上後繼有人?自己佔了長輩的便宜,該懊惱的是李牧。
“君上,我看武成君就很適合李牧。”白起提議道,“我只是‘安’,終究大業未成。李牧定能輔佐君上成就大業。”
子楚道:“好,寡人這就下詔,封李牧爲武成君。”
從夢中知道武成君應該是誰的嬴小政:“……”
啊,老師變成武成君了,那朕的王翦老將軍怎麼辦?難道要搶他兒子的封號,叫通武君?這不太好吧?
雖然現在朕麾下名將如雲,王翦老將軍的兒子恐怕難以封君了。
嬴小政微小的表情變化瞞不過朱襄。
朱襄眼睛眨了眨,心中嘆了口氣,對自己的猜測又多了幾分確認。
“李牧是武成君,若王翦能達到李牧的水平,就號武襄君好了。‘襄’乃輔助,輔助秦王成就霸業,與‘武成君’也不差了。”朱襄補充,“王翦就差在比李牧起步晚了。”
白起問道:“王翦現在還未出兵,你怎知他一定會能與李牧並駕齊驅?”
朱襄道:“因爲李牧的戰場是南秦和楚地,三晉之地的將帥肯定是王翦。”
白起道:“你如此看好他?”
朱襄笑道:“王翦是最傳統的秦將,他打仗比起李牧出奇兵,可能沒有多少觀賞性。但王翦只要出兵,對方即便有再多計謀也無可奈何。這一點,倒是和白公相似。”
子楚好奇道:“哦?連李牧都不行?”
朱襄道:“王翦和李牧論兵過,最後政兒獲勝了。”
子楚和白起都不敢置信地看向嬴小政。
嬴小政道:“我用離間計把老師殺了。”
子楚和白起:“……”
嬴小政認真道:“我既然知道老師難以戰勝,爲何要與老師正面對決?反正六國國君全都昏庸無能,無論老師在哪國,離間他與國君都很容易。”
白起不由想到了廉頗,然後微笑頷首。
子楚忍不住揉亂了嬴小政的髮髻。
嬴小政不滿地護住頭髮,狠狠地瞪了子楚一眼。
子楚彈了嬴小政的腦袋崩一下,道:“寡人是秦王,你這個太子怎麼能瞪我?爲子不孝,爲臣不忠,該罰。”
朱襄忍不住道:“你就這麼給政兒扣上不忠不孝的帽子?小心史官們亂寫,真黑政兒不忠不孝。”
子楚樂道:“那不是更好?免得他這麼囂張。”
朱襄揚起拳頭威脅子楚。
白起乾咳一聲,阻止朱襄的犯上行爲。
公子子楚已經成爲秦王,朱襄怎麼還如此不知禮節?
不過朱襄好像在上兩位秦王面前也差不多如此行事,唉,真令人擔心。
嬴小政懶得理睬阿父時不時的嘴賤,繼續請教:“老師行軍速度極快,楚軍跟不上情有可原。但只有騎兵,怎麼能攻城?”
白起道:“或許李牧行軍速度太快,攻城時,城門還沒關。”
嬴小政把嘴張得可以塞進一整隻煮雞蛋。還能這樣嗎!
子楚也不敢置信:“他們不是在打仗嗎?怎麼還不關城門?”
白起輕笑了一聲,語氣中帶着淡淡的嘲諷:“他們打仗只是爲了分更多的權力,彼此之間都有留情,打得很剋制,不會傷到對方根基,真的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戰火燒到哪裡,可能城門纔會關閉。總不能全楚國的城門都關着不準人進出。”
“李牧將官糧分給楚人也是神來之筆。若燒官糧,恐會遇到許多抵抗。將官糧分給楚人,或許楚人就盼着李牧打過來,好緩解饑荒。”白起道,“楚國現在遇到饑荒了,不是嗎?”
秦國在楚國推行經濟戰成功後,楚國很快陷入內亂,完全沒有休養生息的時間。
楚王和封君打仗,除了徵兵還要徵糧,讓本就陷入饑荒的楚人雪上加霜。李牧的到來,對楚人而言彷彿救世的神靈。他們已經活不下去,不如幫助李牧,即便之後封君的兵回來後會搶奪他們,甚至殺掉他們,至少他們能飽個幾日。
若是他們在楚兵回來前,帶着糧食躲在野外山中,說不定全家老小都能活下去。
嬴小政道:“他們見秦國的李牧將軍給他們分糧,或許更加心向秦國。老師給他們分發了糧食,他們路上不會餓死,可能南下去秦國的人更多。”
嬴小政有些發愁。
自己和舅父都離開了吳郡,吳郡涌入大量楚人流民,真的能處理好嗎?雖然李斯和韓非暫代郡守,但嬴小政心中實在沒底。
朱襄心中可太有底了。
歷史中的韓非還沒當相國就死了,只是學術上成就很高。但李斯是真的能當好秦國丞相……
等等,李斯這個秦國丞相好像在秦國統一天下之後,當得也並不好,和秦始皇一起天天擼着袖子就是幹,完全不懂什麼叫休養生息。
朱襄也開始犯愁了。李斯和韓非究竟行不行啊。
朱襄對子楚道:“要不我去南秦看看?你一個人待在咸陽,我把政兒留給你。”
子楚道:“我這裡事比南秦多太多,你和政兒不能走。說好的等我孝期過,不能食言。李斯和韓非的年齡早就可以做官。他們一人合力若連郡守都做不好,你還怎麼讓他們輔佐政兒?”
白起安撫道:“李斯和韓非都受朱襄你教導多年,不需擔心。”
嬴小政道:“如果他們幹不好,以後全丟去編書。蔡伯父、藺伯父的兒子……”
朱襄道:“蔡澤的長子蔡崇剛會走路,藺贄的兒子藺大郎還在喝奶,一個都用不上。你不如指望李牧的兒子,他的兒子李汨已經在玩泥巴了。”
蔡澤最爲年長,但可能早期顛沛流離,一直無子,到了秦國纔有了子嗣;藺贄則是一心想着歸隱,入秦後才正經安定下來。李牧倒是早早娶妻,可惜聚少離多,兒子也來得晚。
倒是年紀最小的朱襄,家中政兒都已經是丰神俊秀小少年一枚了。
嬴小政認真道:“我相信他們長大後一定能爲我所用!”
子楚無語:“好好好,等他們能讀書時,你去教,一定能教好。”
嬴小政立刻道:“我不教,我沒有耐心!舅父去教!白公,你有沒有天賦較好的子孫,也交給舅父……哎喲!”
嬴小政的腦門這次被朱襄崩了。
白起笑着搖頭:“我的子孫中現在看不見有出色之人。待他們嶄露頭角,自會來尋朱襄拜師。我就不操這個心了。”
子孫不賢,若強行捧上高位,是禍非福。白起自秦昭襄王猜忌下死裡逃生,性格更爲謹慎。
他即便不將子孫舉薦給秦王,子孫身上也有不大不小的官職,可保富貴終身。不如少些貪心,給秦王和太子留下好印象。待子孫和宗族中有出色者時,他們念着自己的好,不需自己舉薦也會給其機會。
何況還有朱襄這個念舊的好人在。
子楚、嬴小政和朱襄打擾了一番白起。白起強打精神給他們講完課,立刻就昏昏沉沉精神不濟。
三人離開時接連嘆氣。
武安君恐怕時日也不多了。
“荀子最近身體也不大好。朱襄,你住回莊子上,好好照顧荀子。”子楚道,“政兒也去。”
嬴小政問道:“君父,我和舅父都住在莊子上,你政務忙得過來嗎?”
子楚道:“我當然也會去。”
嬴小政給了子楚一個鄙視的眼神。那你說什麼廢話?直接說你要搬去莊子不就成了?
嬴小政如此囂張,又被子楚彈了額頭。
這招是子楚向朱襄學的,既能“體罰”嬴小政,又不會傷到他。
“你今日都給王翦把封號想好了,不知道王翦能不能不辜負你的期望。”子楚“體罰”完不孝順的兒子後,對朱襄感慨道,“他真的能行嗎?”
朱襄道:“當然能。”
……
王翦屯兵漢水之畔,大洪山麓時,楚國就在王翦屯兵以西,桐柏山和大別山相交的山麓處修築壁壘,防備秦軍來襲。
楚國內亂時,這裡的兵也沒有調離。
王翦率領軍隊朝楚軍駐地前行的時候,楚軍早就得到了消息,背靠壁壘排兵佈陣,架好弓|弩。
兩方對壘,用的是戰國陣地戰最常見的陣型,兩個方塊陣對峙,完全就是馬服君趙奢所說的“狹路相逢勇者勝”。
王翦看向對方青銅車陣,讓鼓手變奏,旗手換旗。
隊列從中分開,中間方隊牽着馬的強壯兵卒披甲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