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羽佳都會在紅蜘蛛酒吧出現。
母親下葬後,她並不戴孝,照舊和一幫酒肉朋友呼呼喝喝,展轉於H城各娛樂場所,但往往在大家玩得興興頭頭的時候不見了蹤影。
星期六那天黃昏下起了一場盛夏的豪雨,雨勢直到九點鐘還不見弱。酒吧裡冷冷清清,吧檯前只坐着羽佳一個人,面前放着一杯櫻桃白蘭地,手指間夾着一支黑魔煙。因爲剛纔淋了點雨,有一串溼漉漉的鬈髮落在眼睛上,使她落寞的側面在煙霧嫋嫋間顯得更爲頹唐。
羽佳的酒量不錯,每次都要喝下去不少,因爲不喝到差不多的時候她是不能回家的。
如果不是喝得醺醺然,回了家也還是睡不着覺。
逸雲出事以前也曾和女兒說起過失眠之苦,羽佳那時總是不能理解——她自己是腦袋放到枕頭上不到三分鐘就能遇見周公的——現在她懂了。
躺在牀上,眼前就是母親一動不動倒臥在冰涼水泥地上的樣子。
或者是一個淒涼笑容——“羽佳,你去醫院門口丁記鋪子給我買碗粉絲過來,我這會兒有點餓了。”
呵!她不能原諒自己!罪魁禍首是她!明知母親有精神痼疾,而且剛剛吞服過安眠藥,她這個做女兒的卻沒有分分鐘守護在母親牀前,而是一心想着追下樓去警告閔芝嫺!
沒人敢指責她什麼,他們都可憐她成了沒孃的孩子,可是她的娘是她自己害死的!
羽佳把頭伏在胳膊上,不讓眼睛裡的淚水溢出眼眶來。
她再也不能在母親面前撒嬌了!她那好脾氣的母親,對誰都是那麼和氣地微笑着,把苦楚吞進肚子裡,對誰都不抱怨的母親!
一隻修長的手遞過來幾張雪白的手帕紙,羽佳擡起頭來,看見了煜文,他那黑而深的眼睛正默默地凝視着她,那裡面有關切,有了解,還有一種久違了的親切。
“爲什麼不接電話?”他的聲音溫和,清朗,穿透酒吧嘈雜的音樂,“叫我好找。”
羽佳推開他的手,吸一口煙,眼睛看着面前的空氣:“哦?不熟的號碼我不接的。怎麼你今天有空?”她伸手去拿酒杯,卻拿了一個空,原來煜文把酒杯轉移了。她瞪了他一眼,再叫一杯。
“我有事找你。”煜文把手合在新的酒杯上,“別喝酒了,我們去吃點什麼好嗎?我還沒吃過晚飯呢。”
“你自己去吃吧,我沒空。”羽佳把頭轉向一邊。
煜文在吧檯上拍了幾張鈔票,不由分說把羽佳從吧椅上挾起來,半推半抱望外走,羽佳詛咒着,反抗着,但是煜文的臂膀是那麼強壯有力,羽佳在他的掌控之下既惱怒,又覺得十分安適,激烈的反抗不由演變成了一種微弱的抗議。
室外大雨如注,煜文撐開一把傘,把羽佳緊緊摟在胳膊下面,兩人衝到停在不遠處的汽車跟前鑽了進去。
半小時後,他們坐在左岸咖啡,羽佳叫了一壺伯爵茶。煜文奇道:“你怎麼知道我愛喝伯爵茶?”
羽佳白了他一眼道:“我是替自己點的,誰知道你愛喝?你想吃什麼自己點。”
煜文替自己叫一份中式簡餐,又加了一隻法式黑森林蛋糕推到羽佳面前。羽佳本來晚飯就沒好好吃,看見心愛甜點,不覺食指大動,把臉埋進盤子,一口氣吃掉大半隻。
煜文吃完晚飯,給自己倒一杯伯爵茶,靠在沙發上饒有興趣地欣賞羽佳的吃相。見她推開盤子,又點起一支菸來。
“什麼時候開始抽菸了?”
羽佳歪在扶手椅上,沉默地吞吐着灰藍色的煙霧,整個人散放出頹廢氣息。兩個眼睛下面青痕明顯,是睡眠不良的印記。短短半個多月的時間裡,她本人特有的那股子鮮靈活跳的精神氣兒似乎已經憑空抽離,依然豔麗的身體變成了一個空乏的軀殼,令煜文覺得陌生而憂心。
她一言不發地坐了一會兒,看看窗外逐漸減弱的雨勢,叫來服務員結帳。也許還可以另外找個酒吧痛飲幾杯,她想。
“你還記得我們的契約嗎?”當她站起身來要走的時候,煜文突然這樣說,“它還沒到期吧?”
羽佳轉過頭,向煜文拋去一道審視的目光。
“怎麼?還有人纏住你不放?”
“那倒沒有。”煜文做個手勢請她坐下,“可是我又遇到了新的麻煩,你願意繼續幫助我嗎?”
原來煜文有個姐姐,一直在意大利做商貿,他的父母早逝,長姐如母,接濟弟弟讀書的任務完成了,就開始關注他的終身大事。煜文和含章交往,她是有點知道的,卻不知他們分手。最近姐姐要去巴厘島度假,命弟弟帶着女朋友前往一聚,一應費用全由她負責,只一條,如果看不見弟弟的女朋友,她可就要替他包辦一個了,彼時不論膚色國籍,便都由不得煜文作主。煜文吃了姐姐的威嚇,只得又跑來找羽佳,請她把那尚未過期的契約重新履行起來,陪他去印尼走一遭。
羽佳聽煜文說明白來意,冷哼一聲,扭頭就走。
驟雨方歇的街頭空氣清新,霓虹燈在滿地水光中拉長了它們五顏六色的影子。羽佳在前頭大步走着,尖細的高跟涼鞋所過之處水花飛濺。她聽見身後亦步亦趨的腳步聲,突然轉過身來,額頭剛好撞上煜文的鼻尖。煜文吃痛,“哎喲”一聲,捂着鼻子大跌其足,羽佳見他斯文盡失,不由噗嗤一聲笑了,復又放慢腳步向前走。煜文趕上幾步,二人並肩而行。
“你只當出去度假散心,又可以玩失蹤氣氣你爸,有什麼不好?”煜文不放棄努力。
“我是你什麼人?”羽佳恨聲道,“揮之即去,招之即來?我們的交情好象不怎麼深哦?”
“我們的交情也不淺呢。”煜文笑道,“你不是要我負責三陪嗎?我倒是一直等你電話,誰知大小姐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哪裡還想得到閒時來H城看看老友。”
羽佳停下來,擡頭望着煜文,眼睛裡漸漸充滿了淚水:“我媽死了。”她直截了當地說。
煜文平靜的凝視讓她的眼淚決了堤,她想掩着臉走開去,但是煜文一把摟住了她,她便靠在那寬厚溫暖的肩膀上痛痛快快放聲大哭起來,任眼淚鼻涕把他的衣衫糊得稀溼,她也不管了。
煜文把下巴擱在羽佳頭頂上,輕輕地舒了一口氣。他早先請教過史永新醫生,知道讓經受喪親之痛的人能夠盡情發泄一場的好處。